又一年 又一年。 烛火通明，把堂屋角落打扫一遍。 灰烬纷飞中，有人蹲下 有人转身离去。 门外桃树正蓓蕾。水在根下
云在头顶。爆竹是一阙新词
噼噼啪啪字粒撒了一地
红纸屑艳如落花。
又一年。
青草过膝，阡陌向晚，田园静美
谁家炊烟如此洁白
一条黑狗走进暮霭里
身上的毛色，比夜的皮肤还黑。
又一年。
每个故乡都在变老
有的逐渐遥远，有的正在消逝
当故乡只是故土，当故土不再田园
乡愁，葬于何处?
一块蓝花布
裹过我虚构的姐姐
姐姐不在这个世上，在另一端
抱着一株花树头，在对我笑。
我多么需要她，需要一个姐姐
来陪伴我的童年，一起挖草根
摘盐菜花。可是姐姐不在南村
在天堂，像一块蓝花布
晾在大好阳光下。
裹过小时的我
全然忘记布的质感
像一条蚕，懒洋洋的
睡在桑叶上，醒来吃自己的哭声
吃病和痛，吃母亲的乳香味。
如今已漂得发白，布边露出线头
我等了那么多年，守着这块蓝花布
姐姐，你依然在那端
抱着花树头对我笑。
再写炊烟
省去墨气，省去词
省去一条河流的骚动，留下静
留下慢，留下整座村庄的一束逆光
让炊烟更纯粹，纯粹得像母亲的满头白发。
鸟群呼啸而过，田园空寂
我隐于形，坐进春风里
左手空碗，右手柳条
隔着一页无字的水面
看一炷笔直的炊烟。
看一束白发，在泪光里
如一团粉彩洇染过宣纸的边缘
变形，夸张，模糊，清晰
我看见母亲背向门外
蹲着，弯腰，她一把一把地
往灶窝里添柴草。
此刻，我看见灶堂前山般沉的背影
看见母亲头上的炊烟，白如初雪。
农历正月廿五，祭父
这天，母亲总是把它当节日过
早早起床，扫地，抹门窗
洗净碗筷。把父亲吸过的水烟筒
用草纸反复擦试着烟筒嘴
把父亲睡过的竹椅摆平四脚
扶手用清水洗过。然后吩咐我弟
去镇子里一家叫“西联”的小店
买我父亲喜欢吃的鱼丸、肉卷、墨鱼饼。
我看见父亲从香火缭绕中归来
用一生威严的微笑看我母亲
他看见这老伴身子还算硬朗
蹲在火盆边为他烧纸钱
烧他不喜欢的印刷粗劣的冥币
烧他最不情愿戴的西式礼帽
烧大堆金银锭和五花八门的用品
还有存折、轿车、手机、电脑
单单没给他烧本书，一支秃笔。
纸扎香火焚烧了将近一小时
父亲始终保持威严的微笑。
灰烬如蝶群，扑上扑下
有的落在母亲的头发和身上
我想父亲会伸手为她掸掉
可是没有。看着祭台的饭菜，母亲说
慢慢吃吧，老头，我在陪着你呢。
深知父亲滴酒不沾，可我
还是捧起祭台上的酒瓶举过头顶
然后向地倾斜，灰白水泥砖一笔湿痕
父亲肯定会喜欢，看出我在承传他的书法
柳体的筋骨尚在。喝吧，父亲
我说，多喝几杯，酒能抵寒冷。
您老人家一路风尘仆仆
加之早春野外乍暖还寒
您就喝下这杯生前拒之千里，如今近在唇边
母亲到村头铺子专为你打的米酒。
为了这天，母亲等足一年
也只有这天，她才如此地专心坐在镜前
梳理头发，换上一身洗得干净的衣裳。
只有这天，母亲才能推开宗祠的大门
领你回家。父亲啊，你走了十年
母亲又老了十岁，你睡的厢房空了十年
我也过了十个没有父亲的除夕。
大海，只说出细小部分
读一页很旧的大海
很旧的风吹满很旧的帆
很旧的钉锈着很旧的船板
很旧的落日泊着很旧的码头
很旧的岁月缀满很旧的补丁
很旧的渔村重复着很旧的日子
那时我很年轻，却看不到青春
只看见苍老。看见苍老的石磨
碾着苍老的时光。看见苍老的黑夜
咀嚼着几朵苍老的渔火，看见苍老的海水
卷着苍老的浪花。看见苍老的渔夫
驮着苍老的网具。看见过早苍老的母亲
飘散在风中满头苍老的白发。
大海，只说出最小部分
说出一粒沙子的重量
说出苦难比一滴水更小
说出一尾鱼不放弃风浪可以活命
说出潮涨潮落，其实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