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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第三季下半季【荒原】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冯秋子 内蒙古人。1983年至今,先后在北京广播学院、作家出版社、文艺报社做教师、编辑、记者。出版散文集《太阳升起来》、《寸断柔肠》、《生长的和埋藏的》、《圣山下》,其中《寸断柔肠》获首届冰心散文奖。
  
  二○○一年“五一”节前,我给内蒙古家里打电话,母亲说风大听不清我的声音。当时风暴中心正从内蒙古地区向南移动,北京地区的天色开始变得混浊。母亲说,这里是黄颜色。家里外边都是黄颜色,天上下黄土呢。
  一年的时间,大部分内容,在老人们眼里,是一场风。生成败灭,风起云涌,在四季里不间断发生,人们早有准备。年年如此,不这样倒不知该怎么应对生活了。只是风沙势头见年上长,沙子越刮越多,沙漠面积越造越大,从小踩踏、摩挲,熟悉于心的土地已经不成样子了。说治风治沙也要论持久战,可是谁也不敢肯定预先设想的战法能够得到确定和保障,因而也就无法确定和保障按照这种战法,战到何年何月,能见识到根本性的效果。今年过完年,风沙就没断了地刮,比起往年,来势汹涌,那种没头没脑的、没完没了的架势,百般有劲。母亲说,家里、院里全是土,刚清扫完又满满的了。风一刻不停吼叫,旗里的狗跟着凑数一夜一夜叫唤,这回是要把天刮漏了。
  我说,你小时候见过这种风没有?她说,印象里,小时候刮风,没这些年刮得厉害。那时冬季刮干风,实际温度比现在低,冷气重,沙子没有这么多,放眼望出去看不见沙地,没边没沿儿的尽是白雪盖住枯草地、戈壁滩啦耕地啦,整个冬天,湖泊和原野结了冰,得有一米厚。道路上也都是冰。现在,要么不下雪,要么下大雪造成雪灾。缺的东西,一直让你缺,好容易盼来了,它不是好东西了,是个灾难。想想这些年,哪一年都有雪灾、旱灾、水灾、风沙。你大概记得吧。
  她小时候见识的情景,和我记住的已截然不同。我小时候经见的风沙和风的吼声,至今想起,还会头皮紧、脑仁疼。那时一年中有一多半时间,北风在房子外面怒吼,连做梦也梦见刮风。有一次梦见风吹得自己从山上向下跑,两条腿倚里歪邪地空甩,俯冲的惯性,扰乱了我的阵脚,梦里感觉空落落的,虚弱、酸楚,哪儿哪儿都不着调,哪儿哪儿都揪不住,跟打麦场上用的那个连枷似的,在生蛋子手里虚捣,没有一颗麦子理会它,把它当一回事,整个麦场冷漠沉寂、无动于衷,就一个连枷在那儿瞎奔腾――越往下发展越恐怖,“刹车”失灵,人冲下方、冲远处摔去,梦醒了。梦见顶风做一个什么事,同样活受罪,胸口憋闷得喘不出气来。更多的时间醒着,但是醒着,比梦里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天在刮风。不是白毛风,就是黄沙风,要么就是沙尘暴。小孩们说,我脸上的雀斑就是沙子刮进肉里变的。我对着镜子数,刮进我脸上的沙子有多少颗。小孩们又说,越数越多。那怎么办呀,这么多?小孩们说,不能说多,越说越多。实在没有什么可做,没有什么好说。那种日子像是熬不干的苦海,看不到边缘。
  老人们数节气,说立夏不起尘,起了尘,刮四十天大黄风。而立夏那天,大风一准刮起,于是黄沙源源不断运送过来。其实,立夏以后,风平的日子也有几天可数,也许是长出来的草太过稀疏的缘故,它阻止不了风从草间穿过,拖拽不住大风执著的衣袖、肆意的腿脚。只不过立夏以后,小草初长成,土里有了湿气,卷不起太大的风了,小风二三级、三四级不断地刮。假如不刮风,就是好天气,人们欣喜难抑,千肠百肚挂出来晒,把那一天当成一个节日过,从人到房子通通梳洗、打扫一遍。不管怎么说,总算有几天好日子。是有过好日子出现过,不应该忘记。好日子早已升至为人们的理想。只是好日子实在少得稀罕、可怜。但好日子总是好日子,好日子带给人的好,比起坏日子只多没少。好日子跟向往、跟理想靠在一边,也跟坏日子纠合在一起,埋伏在日常生活里。不过好日子总是能从日常生活里,从坏日子里攀升起来,像那个太阳。
  大不了你是处在坏日子里,某一段时间,活在那个坏日子里,比方是一个大风天。刮多大的风,该出门还得出门,出了门,就在风中了,一旦身在风中,你的眼睛,一定要想办法睁开。假如上有兄长,他会告诉你,跟狼狗咬住人一样,你咬住方向不放。他会向你传授一些基本诀窍:不管身体被风旋转到哪一边,都要保持高度的警惕性,记住一个标志。就是不忘记目的地,就是记住自己要去的那一个方向,是通向小学校,或者是能走回家。万一迷惑了,进到荒无人烟的地带,就想方设法寻找电线杆子,顺着电线杆子走,总能找到人家。我被风沙刮迷糊以后,顺着电线杆子找到的人家,都像埋伏在草原上的战备防空洞,看不见有多大形状,一多半墙体埋在沙子里,但那些房屋多年来确实一直踞守在荒原上,深挖洞――一筐一筐往出倒土;广积粮――动员全家老少常年辛勤开地、种粮;备战备荒――心怀远大理想,保持旺盛的精力和坚强的斗志,尽管每年长出来的粮,比老人头顶上的毛发还少,收获的粮食颗粒比娶进村庄的媳妇少得稀奇,也从不懈怠,内心挟带着阶级斗争、路线斗争必然取胜的信念,一年又一年就打发过去了。
  风沙沐浴着,太阳穿过风刀沙海照耀着,我们,一天天长大。内心的困扰和忧虑,庞杂混乱地贮藏在我们的身体里和头脑里。比如我们常常呼吸急促。因为心里的复杂感受,对谁也讲不清楚,对谁也不敢讲,全部归缩于不算大的心,于是日日夜夜,那个不算大的薄零零的身心被压迫着。一方面,感受着自己的惊惶失措,另一方面领会着父母亲由内到外的惶惑不宁,我们和父母亲早早地就有了共同的地方,一致的地方:想要顾自己,没顾上自己,想要顾上其他事情,也没顾上其他事情。我们的能力在那个环境里,显得那么不成比例。说起来,有夸张的感觉,但是确实是这样,一个小身体,在风沙弥漫的漠北草原,在居中国五大草原之首的内蒙古近八十八万平方公里的草原上,像一个孤立无援、瑟瑟发抖的陀螺,惟有看不见的家,想念中的父母亲,系住了坚决的意识,而父母亲,和家的方向,却不在自己的掌握中。后来听到一首歌这么唱:“风儿啊,吹动着我的心田……”后面有一种爱情,是爱情,要出现了。
  “风把我吹起来了。风不要把我吹起来。”那时候,我一遍遍念诵的就是这两句话。我害怕被吹到半空,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像一个绝望的纸片。
  没有一个小女孩的脸面,没有杂乱的小黑点儿,没有一个小女孩的脸面,不被抽搐成老妇女的形状,我们那里,几乎全是这般印染。这样的环境,持续的年头已经久矣。我们的童年就在这样的风中度过。
  如果不出门,比你大的人连个影子也不留下,你一个人鼓足勇气待着,待不了多大工夫,心虚心慌心乱,很难继续坚持往下待。于是,逃避日本兵那样狂跑,推开离自己家说不上有几里地的一户人家的门,气喘吁吁喊叫:“我来了。”
  我靠在门边上,鞠了一个不舒展的躬。 房子里昏黑阴森,看不清楚格局。过了一黑夜那么长的时间,一个老女人的招呼传来:“好啊。”几十年没开过口、没讲过话,从深朽的枯井里传出来的声音,锈涩、粗糙、沙哑、沉闷、模糊。这个像坟墓一样的房子,我从没有看见过。经见过以前一些历史阶段的老人,说了几个问寒问暖的短句以后,又归于死一样的空寂,就像没有我,我没进来,没在这个黑糊糊的土房子里和她对着干坐过。我有了要窒息的感觉。但是我害怕回到自己家,不想一个人待着,害怕一个人待着。一个笼罩安详,笼罩死气和酸腐土腥气的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我心满意足,该离开它回家了。活了一百年不止的老女人,抽搐着枯树枝一样的手,慢呼呼地,帮助着她那堆簇着横七竖八皱折的嘴,说给我一句话:“风。”
  知道。我知道。
  “噢,知道。”她说。
  老女人盘腿坐着,一动不动。为了风,或者是为了我,在我打开门向外走时,擦起了眼。她哭了?
  回家吧。她说。
  三十多年前,老女人就死了。她把埋藏在枯井里的水滴带到了另一个墓穴。
  在不属于她的日子里,天气有了更多的变化,扬风漫沙,不讲章程,大风产生的风沙流,推举着土地进一步沙化,绿草死去,或者奄奄一息。中国科学院风洞实验数字显示:百分之六十的沙尘暴物质来自中国的北方草原,百分之二十来自中国的农牧交错地带,这两股沙尘暴占有沙尘物质总量的百分之八十,而内蒙古是主要沙源。内蒙古历年开垦的草原,退化的沙质草场,干涸的内陆河床,萎缩的草原湿地,在蒙古高压作用下,形成了风蚀源,以致发生沙尘过程,也导致了内蒙古爆发沙尘暴。全内蒙古目前拥有的七千四百九十一点八五万公顷的天然草原,比上世纪八十年代减少了三百八十八点六零万公顷,比六十年代减少了一千零三点四三万公顷,尤其是典型草原、草甸草原的减少幅度更加明显。占全中国草地面积四分之一的内蒙古,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到八十年代中期,有二百零七万公顷的草原变为耕地,换来的却是一百三十四万公顷土地的荒漠化。比较人心的柔韧和遗忘本能,北方的草地是直线的,整齐划一的,固执而刚烈的,千军万马一个步调,如一支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军队,经不起反复、娇情和伤害,不具有变化莫测的实验性。北方人亲见这样一个事实:开垦一公顷草地便会导致三公顷草地的沙化。一年开荒,二年打粮,三年五年变沙梁。冷酷无情的沙梁,呈开放形势,迅速蔓延,出现沙进人退的结局,是为必然,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其实人们都熟悉,它是怎么样伴随人的无可奈何出现的。
  这一幕老女人没有看到。大概她也不愿意想到。
  歇斯底里的风,挟裹着从裸露的土地上搜刮起来的沙土,将它们扭转变异,形成强沙尘,横亘、弥漫在出人意料的巨大空间里。强大的内趋动力,使其一面卷入颗粒较细的沙粒,倾泄颗粒较粗的沙粒,一面单刀直入、向南推进。大部分较粗的沙粒,在灌木拦截下,缕进缕落,以灌木为支点形成大小均匀的新月形沙丘,直到沙尘强势将灌木埋葬掉。被埋葬掉的灌木和周边的植物群落,终因为缺氧全部窒息死亡。那些出现在北部中国的一个个沙丘,又在大风的作用下不断移动,遇到村庄,像日本人对亚洲人民曾经实行的“杀光、抢光、烧光”政策那样,吞没棚圈、房屋、树木、水洼、河流,直至结果掉整个村落。
  那些草场上的新月形沙丘,便是由较粗的沙粒组成的。遇上暴雨,洪水将其冲进草场,平铺在草地上,地表结构由此发生物理性变化,也就是沙化,变成沙漠化土地。沙尘暴便是土地沙漠化的直接后果。土地沙漠化以后,植被稀疏,不能有效保护土地,风力直接作用地面,裸露疏松的沙尘物质便被吹扬到空中,形成沙尘暴。而强大的风力携带沙粒后,对地面的侵蚀能力成倍增加,一次沙尘暴,吹蚀几厘米疏松的地面,植被也遭到毁灭性破坏,因而沙尘暴过程也是土地沙漠化的突发过程。
  枯燥的无边无际的土地上,分布了一条又一条因水土流失形成的沟壑,随处可见裸露的树根,牛马羊骆驼们顽强而悲伤地觅草……山坡上满是不知来自何方的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沙丘,阻击了人的视线。人们陷入焦虑,的确比过去任何一个年代都更多地感觉到了恐慌。上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每两年出现一次沙尘暴天气,九十年代发展到每年一次,二○○○年已增加到每年十六次,二○○一年出现了十八次沙尘天气,沙尘暴过程为四十一天。二○○二年三月十八日至二十一日,共出现十二次,但这一年,中国经历了二十一世纪最强的沙尘暴,强沙尘暴席卷了北方一百四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二○○三年出现七次。二○○四是十五次。全球气候变暖虽是大势所趋,但人为的粗暴开掘,和远不够科学有序的管理或治理,以及保障这种有序确定无疑的律法的确立和推进,景况日益严峻。
  而风沙每年以更大的规模和更深的力度滚滚而至,沙尘浸湮和翻卷着整个北部中国。
  我在风沙中,你也在风沙中,我们都在风沙中,彼此身处同样的危险境地。工农之间,城乡之间,大家早晚会因为沙漠化,走到一起。这是我们制造的生活,我们只不过是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这样的现实生活中。现实生活,像沙漠地带一样,充满皱折,现实生活也像沙漠化的土地一样积重难返。一个村庄望而却步,一个城市望而却步。北方的一些农民和牧民,不少人已不得不奉命丢弃老家迁徙他乡。
  风沙覆盖了房屋、树木,熄灭了曾经有过的人的痕迹。半个中国,在春夏之间变得浑黄模糊。
  在外行路的人,总有泪水汪在眼眶里,当大风刮过,他们的脸和眼又一齐窝进胸脯里。他们不顾一切地用胳膊肘和膝盖骨突围,向前移动自己的身体。
  走进沙地,总是感受到,在人们的意识深处,隐蔽着一种悲悯情绪。在北方许多地方,都看到和感觉到人们来自深处的哀痛。面对一个身体,一群生命,一座房屋,一条水流,一片沙地,无可若何。存活于世的人,都因为与地球有真实而深重的关系,并因这种关系太过真切和惨烈,因这种残酷现状的逼迫、折磨,而不能心安理得。那是一些无以历数的令人痛楚的关于时间和空间的印记。生命是为众多,却是如此脆弱和贫秃;土地虽说辽阔,却不再是立足之地。生存环境和人的生命爆发尖锐冲突,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境地。
  我母亲讲,那时候,人还能出气。现在风沙天,出不上气来。我说,我小时候做怪梦出不上气来,现在醒着也会出不上气。她说空气少了,沙子多了。她刚从四间房里扫出两铁簸箕沙土。这些沙土都是从窗户和门缝钻进来的。这些日子,她每天从房里扫出数不清多少簸箕黄土。坐在家里,嘴里也会有沙子。有一天,她吃一截香蕉,吃到一粒石头子,她想,莫非香蕉里也刮进石头子了?吐出来一看,是她的牙掉了。母亲的笑声通过似有似无的电话线传到北京我住的地方。
  母亲的房子装了双层玻璃,双层门。旗 里的一些土坯房子,糊了窗户纸的老房子,风沙洞穿,已看不见和外面有多大区别,都是一片昏黄、沉积、苍茫。
  二○○一年五月一日,我驾车从北京出发,沿110国道向西行驶,进入内蒙古兴和县地界。风沙越刮越大,沙石蔽日。时近中午,风沙已经湮没道路,二十米以外看不见道路和行人,沙粒敲击着汽车玻璃,不歇气地咣啷乱响,怒吼的风声震耳欲聋。
  逆风行驶半个小时后,见到路面上一位农民正用力往前走,抬起的一条腿,在空中晃悠半天终于艰难着地,另一条离地的腿迟迟放不下去,衣裤包裹着的身体,只在空中显出一种往前的骨头架势,而不能真正迈到前面几步,虚虚实实地挪动着一个慢舞的人形,有点像太空中人。路上稀少的人和车,仿佛失去了地球的引力,要被狂风刮出这个世界。
  五月三日上午,我从察哈尔右翼中旗出发。当时只有四级风,太阳悬浮在上,大地刚刚有些解冻,草地仍然枯燥,没有绿色,铺天盖地全埋伏着黄沙;戈壁滩满世界焦黄,碎沙烂石被整个冬季和春季的暴风屯积在一个个坡坎下。大货车超压强碾过的路面,沙土烂漫如花,黑色的沥青日积月累,如一块块新旧交替的补丁,东拼西贴,使得一条野地路面补丁摞补丁,而且补得快,烂得快,补不胜补,在补丁上面照开不败的花,最后落成一个个沙坑。
  颠簸了两个小时后,这条由察哈尔右翼中旗至集宁市的碎裂公路,并入集宁至商都县正在修筑中的三级新公路。汽车刚调转了方向,风沙鬼使神差般骤然刮起。稀疏地散落在田地里,播种黄豆、豌豆、油菜籽的男女农民,尽量与地面贴近,往下、往里收缩自己的身体。他们仰望路面的脸,包裹在头巾和棉、皮帽子里,五官堆聚着,看不清他们的眼睛,也看不清他们心里正有的麻烦或者高兴所在。
  我已走进风中,没有了退路。
  晚上,央视新闻联播报告,这一日发生了当年最大的沙尘暴,呼和浩特市和北京城全部笼罩在沙尘中。内蒙古的许多中小城市和乡村,不在播报之列。缺少抵御设施的中小城市和乡村,周边早已被开辟成了光阴地,生态和土地的结构已被改变,当风沙路经,这些土地被席卷、收编为沙地,不日即衍化为沙源。
  广播里说,四股来自北部的强劲沙尘暴,其中的两股源自内蒙古。在内蒙古人眼里,黄沙风驰电掣、横扫一切,无处不在,无处不能。因为,所有的都被使用了。看看手里,还剩余下什么,就知道没有的是些什么了。
  拥有草原的人,不得不接受沙漠。若是唱这种内容――是长调歌曲,你有倾听长调歌曲的经验,你以为那是为你唱的,每一个聆听者都以为那样的歌是为他而起,为他而出――我是说唱这种内容的歌,唱这样的歌,必须找到什么样的歌词逻辑,必须匹配什么音调、和声,如同经过了上苍的手那样,凝合为一。我见过一把用死掉的马头琴,没有泉水和眼泪浸润,也许有过,而现在它蜷缩在干巴巴的戈壁沙滩上,像一盘腐朽的车轮,或者是一杆残废的猎枪,触碰它的当口,发出碎裂、轰塌、愤怒或者说是解脱的声音。
  拥有草原的人,不得不面对无草的荒板地。若是唱这种内容――还是长调歌曲,你有倾听长调歌曲的经验,你以为那是为你唱的,每一个聆听者都以为那样的歌是为他而生,为他而息――我是说唱这种内容的歌,唱这样的歌,必须栽种什么样的理想根芽,永久地,永久地往起长,雷打不动那样往起长?必须包含什么样的本真面目,挚爱草原,包容草原,灵魂一直在衍生着草原?高远的天空,一如既往,天空下面的人,被浓缩成小黑点点。走近,看见他们暗古色的面容里,跟涌起皱折的土地一样,千秋万载。追求自由在里面,还有他们十分喜爱的理由,在里面。
  故事也在里面。
  而一切都与过去有着联系。穷尽毕生努力,关心祖先的罪恶给后代留下历史负担问题的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曾经说,过去其实并没有真的过去,过去就活在今天。
  我保存了老年福克纳身着磨破膝盖的布裤和旧西装,正欲推开仓房门进到里面时,被人抓拍的一张照片。常拿出来看一看,回想他写的《喧哗与骚动》、《我弥留之际》,和他说的话,以及他的竭诚和时常的缄默。
  祖祖辈辈以放牧为生的蒙古族人,虽处地广人稀之境,但千百年间已与草地建立了和谐共生的关系,他们在顽强地与艰难生存挑战的同时,眼睁睁看着他们有悠久历史文化根基的绿色草原日益风化、沙化,夷为苍黄。历史上,仅察哈尔蒙古八旗东部元上都一带,即今锡林库勒市境内,在清朝末叶,“山有木,水有鱼盐,百货狼籍,畜牧繁息”;而察哈尔蒙古八旗西部,沙化严重地区之一的乌兰察布市,灰腾锡勒――“寒冷的山梁”一带,昔日四十多平方公里范围内,曾嵌有九十九眼清泉,百里沃野,也曾经绿草茵茵,气候宜人,能鱼能猎,鸿雁、天鹅、灰鹤及许多名目繁多的水鸟在此栖衍。史料记载,北匈奴被汉兵击败漠北后,一部分残余与日渐强盛的鲜卑人杂处通婚,其中鲜卑父匈奴母形成的拓跋鲜卑南下建立北魏,其开国之君魏跋珐命于九十九眼泉旁边立石亭做永久纪念,其子明元皇帝拓跋嗣后也曾率大队人马在九十九眼泉长久盘桓。成吉思汗之子、太宗窝阔台在此地习武练兵,兴师北伐,然后驭其雄师劲旅直指欧亚,使世界震惊。随后辽代五任皇帝在九十九眼泉避暑观光,其中道宗、天祚二帝抵达此地五六次之多。清康熙帝也曾在此游猎、玩赏。
  但是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在九十九眼泉旁出生的孩子们,却只能看到这片土地上稀疏的纤草和孤寂的乱石,曾经矗立的大大小小的庙宇被砸碎了,处决了;往远,山头上像一个人似地坐着一堆碎石头,那是父兄和女人们堆聚的敖包,想给出门远行的人一个标志,心中始终能够树有圣念,清晰明了圣地圣贤,也想让孩子们记住祭祀,并学会以此识别方向。敖包,是老人们与上天、与辽阔久远的历史交换话语的地方。敖包储藏了激情、梦想、愿望,敖包点化了一个又一个冥顽之心,敖包通向远处,敖包是一个高点,同时也是一个驿站。对成人来说,敖包包容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和精神寄予,琐碎的一切,都在它的眼里溶解为水,滋养心田,滋养长久艰辛的生长;敖包,差不多就是他们心目中的旗帜。孩子一眼看到本质,那是一堆石头。远远地看,走近了看,好多年以后再接着看,确实是一堆石头。但是,多年以后,他们也像他们的父兄和母亲们一样,走过去,往上堆放转圈诵吟时拣起的石头,也如他们的老人那样,开始敬重石头,珍重石头映照出的光,和那些剥削、流失的沙土,滴落下的水珠。
  他们想,这是祭祀用的敖包,辨识方向用的标示,祈祷时能给予人们的昭指。
  而九十九眼泉,只是史书上和人们嘴里边的说词,我们从未得见,如果真的有过九十九眼泉,也已经萎缩枯干,与曾在那一带活灵活现过的众多灵魂一道灰飞烟灭,与周围的原野连成一片蛮荒不羁的、望不见边缘的戈壁滩。但是亡灵和他们的故事 至今存活在人们的心里。从小就听到当地的蒙古族人、汉族人神秘而自豪地说:“九十九眼,就差错了一眼,要不然咱们国家的首都就会建到这里。”说的人脸上一派光荣,表情是那种确定无疑,眼睛里溶注着真诚无邪。
  地下埋葬的,是曾经踩踏、磨砺过这片土地的人和事,所以遗址从石器时代到近现代,遍及辽阔的察哈尔草场,出土文物不计其数。还有黄金,还有地毛……于是不间断地流动来国内、外国的人,对富饶的草场开肠破肚,掘地三尺,致使这片草原遍体鳞伤。那位天才地创造和实践用兵奇术的窝阔台大帝,遗留给灰腾锡勒草原常年遥想九十九眼泉的后人的兵器库,现已脱落为凄凉的土丘;兀然屹立于一片开阔之地的窝阔台大帝的点将台也已没落。装载过奇迹般辉煌的点将台的正中,那个碗口粗细的圆孔里,老人们指说,曾经,高高地插着窝阔台直指欧亚的大旗。
  那是旧日的雄姿,今已丧失殆尽。九十九眼泉,像一个传说,像一面被风刮漏了的残败旗子。
  “风干雨水,哭干泪水,土地的灾难哟,无处安葬。低矮的祖母哟,靠在毡房门上,向远处张望……”等待上天招引他们回轮、轮回的老人,斜垂胳膊,掌心里坐着小半碗清淡的奶茶,口齿不清不楚,迷迷怔怔乱哼。
  从小见惯了这样沉昏的老人,听惯了他们忧戚的声音。我那时候以为,他们的那一点点力气定是窝在脖子里。因为他们低头待着,听见动静,微微转动一下脖子,不抬头便知道我进来了。他们喊我的名字,为我倒一碗淡而薄的奶茶,把几粒炒米、一小片奶酪递给我,跟我说话。我听见的故事,在我长大以后,才有能力把它们串联起来,那些事情很久以后才在我心里显出一些眉目。
  我很久以后才懂得了,草地的麻烦,非一日所积。
  有一天,我所在的报社电脑排版中心的小姑娘,看外面昏天黑地刮风,对我说:“你们内蒙古的风都刮到我们北京了。”
  我说,这股风沙刮进北京前两天,已经把我的家乡埋起来了。那里的人想哭,哭不出声音。
  说这些的时候,我有些难过。我们都在风沙里面。
  这之前,二○○一年春节前,我匆匆回了一趟内蒙古老家。冰雪覆盖了大面积草场,救灾的人们输散进去,但许多牛羊和人,还是在远离城市的地方被埋葬了。我第一次看见大雪是黄颜色的。城市、乡村、牧区的人们,在那里欲哭无泪。以前,雪在地上,月亮在天上,天地清澈,万物明净,人们站在那样的月光下、雪地里,想干好事、想干坏事,都去干了,没有停下他们的脚步。现在,皑皑白雪已经变成黄颜色的了,自然界的因素没落无忌地滋溢,不知道越来越多起来的狂躁的人们会往哪里走。人们干好事或者干坏事,是不是会比以前心甘情愿,或者更加肆无忌惮、了然无有边界。
  我在牧区看见一位走不动路的老人,头缩在棉袍里,错综复杂地看着抢险救灾的人们,嘴里念念有词。开始我以为他是说给人们,他死了多少羊。半天前他见到我,拉住我的胳膊说,姑娘,羊死了多少,可怜的羊。走过来走过去几趟,我终于听清了,他在念诵万物安详的经文。
  今日草原,会念这种经文的人,没有几个了。
  草地一天天败坏,虽然牧民拥有的牛羊多了,但是草地从他们身边滑落了,眼看着它们沉没,牧民的心凄楚如焚。大量开垦草地,且被开垦的大多是条件较好的山地草甸、草甸草原、典型草原及低地草甸;占用草地,挖矿、掘井、修路;农民每年成群结队流散于草原,搂扒地毛――就是发菜,被列入国家一级保护的一种植物――连带地毛所依附、缠结的其他杂草草根一同拔去;长期过度利用草地,建居民点、饮水点,放牧强度超出负载极限,并且过量养殖山羊,把草地和山冈上的最后一棵草连根吞食掉。他们的“有”,使他们更为沉重。
  二○○一年三四月间,我随一个作家代表团来到云南,一面走访镇源山区的少数民族居住点,一面收听北方沙尘暴的新闻报道。当时,我居住的北京城天天黄沙迷漫。北方强劲的沙尘暴,已侵击了内蒙古,正向南边推移。我独自待在无月的黑夜祈祷,希望云南这片还有绿草的土地上的人们永久幸福,已经扫荡了我的家乡内蒙古、侵袭了我居住的北京城的沙尘暴。不要跨过黄河、长江,刮到南方来。愿天下的父母长官爱护树木像爱护每个少数民族兄弟一样,愿写作者爱护文字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我在镇源县和平乡乡政府招待所的院子外面待着,很长时间无法回房安眠。
  不算远的草地的历史,断断续续常听老人们讲述。
  内蒙古的各种文史资料,翔实记载了过往的岁月。
  内蒙古地区土地开垦的事情,从清朝时候说起,以为比对。
  农民接触草地,和对草地的认识,历经年月虽久,但有一致之处。
  在人们的记忆中,大规模对蒙古地区实行“移民实边”、“放垦”政策,始于清朝末年,是清政府迫于国内外形势而为。
  所谓“移民”,就是将内地的大批汉族农民移至边疆地区垦殖;“实边”,就是通过屯垦充实边防,抵御帝国主义列强入侵。此举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即初期的“限垦”,中期的“禁垦与部分放垦”,末期的“全面放垦”。初期的限垦阶段,主要包括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此间,清朝政府严格限制内地农民进入蒙古地区垦殖的人数,当时目的甚是明确,为了限制蒙汉族人之间的交往与联系。理蕃院规定:“口内居住旗民人等,不准出边在蒙古地方开垦地亩,违者照私开牧场例治罪。”但此禁垦政策并未能贯彻始终。内地破产农民大量逃往口外,蒙古部分王公贵族为了获取地租之利,也私自接收逃亡农民进入蒙地开垦草地。但是破禁,更主要的原因,来自清王朝统治的需要。时值清朝统治危机四伏,而心腹大患在于西部反叛的蒙古部落,清政府集中人力物力屡屡对准噶尔丹用兵,情势急迫,需就近开垦,以解决军粮供应难题。于是,先是明禁而暗许,后干脆采取放任态度,松解了对内地汉族人士涌出口外垦殖的限制。特别是雍正初年,直隶、山东大饥,清政府为了救济灾民,出台借地养民条例,令该二省饥民,大量移垦蒙地。这些直隶、山东饥民,先是依照惯性,春天出口外种地,秋收后返回故里,久而久之,定居口外不再归。
  而察哈尔蒙古八旗的牧地,情同整个内蒙古地区的放垦。
  雍正二年(一七二四年),清政府正式准许察哈尔蒙地招垦(包括官地的招垦和蒙旗的招垦),并陆续在张家口、多伦淖尔、独石口三厅设置移民管辖机关。其中,仅张、独两厅在雍正年间新垦土地达三千七百一十顷四十三亩(每顷百亩),加上之前放垦的土地,共有垦地六千零三顷九十九亩。此为清代前期对察哈尔地区规模最大的一次官垦。
  中期的禁垦与部分放垦阶段,自乾隆初年起至光绪初年止。此间,清王朝鉴于内地民众到内蒙古开垦的人数越来越多,一再严申禁令。但由于内地土地被兼并,无地和少 地的农民日益增多,因而又在乾隆、嘉庆、道光各朝推行开垦蒙荒、安置流民的借地养民政策。这一时期,清政府及地方政府为了取得租粮、租银,在察哈尔地区以“大粮地”、“驿站地”、“厂地”、“代米地”等各种名目,不断开放官垦。察哈尔八旗东自正蓝旗、西至镶蓝旗的辽阔草原,这时已经变得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起,俄、美、英、德、法等国势力逐渐侵入内蒙古。面对诸多帝国列强的侵略活动,清政府内不少边疆大吏纷纷提出“筹边”之计。他们提出通过移民实边的办法来应付帝国主义入侵下的边疆危机。但当时并未被清政府所采纳。一九○一年清政府和列强签定了不平等的《辛丑条约》,向列强赔银四亿五千万两。在此情形下,清政府终于作出“移民实边”的决策,以开垦蒙地所得收入弥补严重的财政不足。一九○二年,清政府任命贻谷为钦命督办蒙旗垦务大臣,赴内蒙西部督办垦务。贻谷以垦务大臣兼理蕃院尚书、绥远城将军等职,节制沿边各道,设清丈局和东路垦务公司,丈放察哈尔左翼四旗和右翼四旗的土地。
  光绪二十八年(一九○二年)五月,贻谷将原丰宁押荒局,改设成办理察哈尔右翼四旗垦务事宜的丰宁垦务局。当年十月在张家口设立了办理察哈尔左翼四旗,及张家口、独石口、多伦三厅垦务事宜的察哈尔左翼垦务总局。光绪二十八年六月,设置了办理八旗牧厂垦务事宜的绥远城八旗牧厂垦务总局。自光绪二十八年到三十四年(一九○八年),牧厂垦务局共放地三千七百八十六顷二十七亩多。自一九○二年至一九○八年,即全面放垦蒙地的高潮时期,内蒙古西部,包括察哈尔八旗在内共垦丈了七百五十七万余亩土地,其中,察哈尔左右两翼共清丈了二万六千余顷。
  为了挽救危机,清政府把“辛丑赔款”转嫁给民众,其结果是加速了边疆畜牧业的破产。清政府令察哈尔右翼四旗赔款如下:正黄旗由头苏木和十五苏木拨出土地五百顷;正红旗从全旗官兵两年饷银中拨出一千五百两;镶红旗由五苏木(岱海滩)和十苏木,镶蓝旗由五苏木和八苏木,分别各拨划出土地三百五十顷。上述的土地和银两分别交给当地教堂,作为向列强的赔偿。
  我的家乡,灰腾锡勒一带,日本侵略者曾长期在那里鼓噪、作害;地主、汉奸、官僚、买办组成的“五大垦荒公司”曾开着英国产的拖拉机对草地大举破肚,致使水土严重流失,毁灭了满山青翠,这片土地终成为山穷水尽的荒野僻壤,退化为戈壁滩。分布九十九眼泉的茂盛草地,山荒林秃,无水、无草,乱石沟壑,纵横交错。
  从光绪二十八年到宣统三年(一九○二年至一九一一年),绥远地区(包括察哈尔右翼四旗)共放地六万二千一百七十九顷四十四亩。
  光绪三十四年四月,正当“辟地千里,垦务大兴”之时,贻谷因“败坏边局,欺朦巧取,蒙民怨恨”之罪被弹劾,贻谷及其主要官员落入“革职拿问”的结局。
  但这样的放垦“业绩”,是一个贻谷或贻谷的随员群体所能为之吗?一个人,或一群人、一代人的这一行为,是不是悲剧呢?这一行为的结果,也即代价,是整个北方的草地,和草地上的各民族不得不因草地退化而改变的生存方式,以及沙漠化逼进各民族珍重的生息之地。有这样一种思维模式和整理手段作为基础铺展,今日风沙厉袭实属自然。内蒙古草原退化面积,现已达到四千六百七十三万公顷,而且仍在以每年数十万公顷的速度退化、沙化。研究草原沙化问题的科学家说,内蒙古的天然草原大部分已到了“最后治理期限”。
  上世纪七十年代,全国土地沙化扩展速度为每年一千五百六十平方公里,八十年代为每年二千一百平方公里,九十年代的前五年达到每年二千四百六十平方公里,后五年则提高到每年三千四百平方公里。到二0 0 0年,我国北方沙漠化土地面积已达到三千八百五十七平方公里。专家预测今后十年土地沙漠化将以百分之一点三二的发展速度扩大,平均每年沦为沙漠的土地将达二千三百七十平方公里。南方的城乡已经感受到了来自北方的风沙侵扰。
  我曾在送给朋友的书里写过这样的话:愿你端坐在北方吹来的风里,愿你的眼睛里充满幸福。
  但是,那样的风,和幸福,因为渗透了北方人的泪水,已模混不清了。
  源自北方的沙尘暴,无常肆虐,不顾人的意愿南下了。北方的风中,有了说不出的悲怆滋味。
  那只是一个诗意的念想,在强劲的风沙面前,单薄虚弱,不堪一击,我再不想提它。
  (参考书籍:《察哈尔蒙古族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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