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镜 太阳镜不是太阳的颜色,太阳镜只是用来遮掩阳光。 人身上有着太多的衣服。衣服里面,心没有住在正中,心以下是肠肠肚肚,里面装满物资。
太阳不需要衣服,裸体的太阳总是那么耀眼。扯一片乌云给眼睛穿上――躲在阴影后面看世界,全世界都没有阴影。
日常悲剧
一个人的一天就是他的一生,一个人的一生也是很多人的一生。
每天早上醒来,就有一双鞋子在等着。等着你一分为二,把自己装在它的左边和右边。
鞋子上面是服装。八点钟以前,可以用一只馒头两根油条,再加上一杯牛奶,把它塞满。然后,两只鞋子就载着一套吃饱的服装。
我走――左边是一个人的右腿,右边是一个人的左腿,前边是一个人的后跟,后边是一个人的鞋尖。
棋盘似的街道,亿万年的柏油。满世界的鞋子都在走动,走向每天一次的早八点。
八点钟是一座张着嘴的楼房,我们鱼贯而入。把自己填进某一层某一张座位上面,坐成科员的形状坐成科长的形状,坐成档案中的履历。
楼上人的地板是楼下人的天空。
每天,我们就在那里,认读天气认读星象。
关上门窗,用一堆废话泡着,一团雾水一片茶烟,所有的会议都是尼古丁主讲。从脑袋开始,一支一支把自己烧掉,到最后,只剩屁股。
关于转发通知的通知,关于传达会议的会议。长针,短针,一圈又一圈。五千年时光,沏上黄河沏上长江,足够我们喝上一辈子,
下班就是把上班的路倒过来走上一遍,把出发的地方变成终点。吃饭喝茶,看看电视打打牌,然后睡觉,有时也会做做那事。
一切都成了公式,成了例行的公文,起承转合,从工作规划到总结,无非是演绎几个数字。
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悲也没有喜,只有无意义的颤动,只有可怜可叹的卑微和萎琐。
就这样在无痛中消磨,在倦怠里耗尽。
伞
偌大的城市没有一堵墙,肯为我们遮掩一阵子。所有的墙都只是把我们挡在外头。
我们还得等上一千年,积攒足够的薪水,买下一面墙,然后再买下一面。
身前身后,把满城游走的目光推出门外,怕只怕到那时一身的精子,都已生出花白的胡子,没有哪一家理发店肯为它们修理。
那么多汽车也没有哪一辆肯把它的甲壳借给我们,好让我们像两条软体动物,盘在里面把一些部位生动地展开。
甚至,没有一棵树肯为我们拉过来一块阴,城市有着太多的灯光,把每一条黑影扯碎。
一把伞不需要多少钱,举着它满城子走动,不需要办理房产证。国土和城管全都管不上。
伞很像是我们,随时随地可以把自己打开,也可以折叠,用完了就把自己收拢。
举一把伞把自己的天空举过头顶,举到哪里就属于我们,我们就拥有了整个世界。
钥匙的统治
开门的钥匙锁在门里,门拒绝张开。
身份证房产证户口簿,好几枚公章为我作证:我就是我,就住在这里,我就是房子的主人――锁不相信这些,它只相信钥匙。
我不知道这是背叛还是忠诚。
铁的沉默沉默的铁,肠肠肚肚全是铁。
没有眼睛,没有心思,齿与齿的咬合就是事情的全部。
钥匙的统治,人被自己的家门放逐。
电话簿
一个现代人的生活似乎就是打电话。打给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也被不同的人从不同的地方打来。
一个人一行数字,一行数字一个人。这段时间是这几个数字,另外的时间又是另外的数字,
电话号码在更新,打电话的人在变老。
电话簿换了一本又一本,用过的老号码就像一本过时的台历、一段作废的光阴。
死去的名字夹在活人中间,号码还在,他们的脚步却已走出话网以外。
不久前才打过的电话,现在是空号,
每个人都用一串号码在这个世界里出席。
人一走,数字也就散了,只有一本过时的电话簿,还在记着他的名字。
沿着一棵松树数百年的旅程
忘不了那个夜晚,在冬天的漠河,巨大的樟子松密匝匝站在雪地上。早在几百年前,它们就从这里动身,每一棵树都可以带着我们前往。
树不像人,总有那么多要去的地方,总在匆匆忙忙地走来走去。一个人的目光不会比手伸得更远,他的脚步走也走不出手的长度。
树有一千条腿,一千条腿都用来站立。
站入地层,站成一组年轮,站成一种固守。
树有一千只手,一千只手都用来伸展,伸展它的高度。天和地走到一起,那就是一棵树。
黑夜的天空里,每一个树梢上都有一颗星星在闪亮。沿着一棵松树数百年的旅程,一路向上,我们由此步入星空。
巫山云雨
水在爬高,在一条大江最富激情的地段。一段神话的身高,足够几千年的目光丈量。
昨天的云,今天的浪,猿声沉入水底,那江中的月亮锚泊在昨天仰望的地方。
你发现,纤夫喊上天去的号子,就在船底,一不小心撞到了银河上。
脱下鞋来,从里面倒出几颗星星一汪月亮。
一个神话在江边站了一万年。
长江踮起脚来一望,于是就有了杜甫家书李白的酒觞,还有徐霞客背过的行囊。
许多历史被打湿,洞窟里,岩壁上,巴人船形的渴望,双双航到水边――
船渴望水,还是水想起了船?船载过来千年后的水,还是水撵上千年以前的船?水把船浮到天上,还是船把天载到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