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文档大全 > 口号标语 > 正文

返乡记碎 石二狗返乡记完整视频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彭程   1963年出生于河北,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光明日报社,高级编辑。出版有散文集《红草莓》《镜子和容貌》《漂泊的屋顶》《急管繁弦》等。
  
  中间瓦屋
  
  这么多年里,原来一直把它的名字叫错了――在刚刚拿到的一张湘潭县行政地图上,这个地方标注的是“中兴瓦屋,”而不是我们一直念叨的“中间瓦屋”。
  中间瓦屋是奶奶的叫法,我们也跟着叫了几十年。此处是一个叫做甘溪冲的村庄的一部分,村子分布得很零散,这里的一片房屋位于村子中间的位置,所以大家习惯于这样称呼。中国大量农村的名字,与地理位置有关。我童年时生活过的河北农村,三里庄,七里店,说的都是和县城的距离。中间瓦屋应该才是它原本的名字,地图上的是后来的。许多地名,出于美感、意义等考虑,在正式的标识中就变了。像北京原本俗极了的胡同名字,狗尾巴胡同,就根据谐音变成了“高义伯胡同”,裤裆胡同,则成了“库章胡同”,雅是雅了,但完全两码事了。中兴瓦屋的命名,应该是讨个期望它兴旺发达的口彩吧?
  还是按照习惯叫它中间瓦屋吧。确凿的是,我现在是站在它前面了。我的脚下是布满了尘土的乡间水泥路面,路边就是农田和菜地,界限模糊。几只母鸡悠然地着踱着方步,啄食着谷粒、菜叶,也许还有小虫子。这里只有不多的几处房子。当年最早的房子是黄姓财主的一栋青瓦灰墙的大瓦房,白色门楼,围着它搭建起几处低矮简陋潮湿的茅草房,住着几位佃户下人,奶奶家就在其中,岳母也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知道这个地方,已经有二十几年了,那时和妻子谈恋爱不久,是从她的奶奶嘴里知道的。奶奶其实是姥姥,不过全家都一直这样叫。从五十年代初离开这里,随着女儿女婿去北京,一直到九十六岁高龄辞世,奶奶这么多年中只回到这里一次,然后就是成百上千遍地在嘴边唠叨这个地名,以至于让我们都恍惚感觉自己到过这里。奶奶的念叨不是空洞的,而是充满了画面感,被许多的细节所充满,比如老屋前的那条小路,路下面的两个水塘,水塘后面的一大片的稻田。
  这一切,如今都真正看到了。两个水塘一大一小,中间被一道田埂分割开,田埂上长满了杂草,塘里一簇簇的荷叶,在这个十月初的日子里已经有些枯黄凋萎了。到这儿的时候是下午三四点钟,西斜的太阳照得水面熠熠闪光。虽然入秋已有一个多月,但南方还是感到有些闷热。奶奶说水大的时候,会把中间的田埂淹没,两个塘会连在一起。塘里淹死过细伢子。屋子后面的山上长满了树,黑黢黢的,除此之外便看不分明了。
  此行有一个意外收获――没有想到老屋的一堵墙居然还在!原来以为早就拆除了,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了,连奶奶都这样想,每次说起时脸上都会流露出惋惜的表情。不料却保留下来了,一端顶着一幢二层水泥楼房的侧墙,一端伸进旁边的棉田里,土坯墙上覆盖着黢黑的瓦片,被风雨剥蚀得锈迹斑斑,但确凿就是当年的墙。岳母坚持说。
  随女儿女婿搬到北京三年后,奶奶回来过一次,要把丈夫接到北京。但就是在那十几天中,丈夫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奶奶把房子卖掉,回到北京,一直到去世,未能再回去。
  我无法知道,在奶奶数十年的不停叨念中,映现在她脑海中的故乡是怎样的。是五十年代末她最后离开时看到的模样,还是在不停的想象中发生了某些变化?肯定不会是隔了数十年之久的现在的这个样子。但当年的面貌如何,我们又无法详细地得知了。不过在这样偏僻的农村,不会像城镇那样变化剧烈,无非是当年的茅草房变成了瓦房,门前一下雨就变成烂泥塘的土路变成了水泥柏油路,远远近近的视野里,山脉的走势,田地的起伏,不会有太多不同。被中外文人墨客们习惯赞颂的乡村的永恒之美,正体现在这样的地方。
  不过这些其实也并不重要。这个地方,对奶奶来说,已经超越了具体处所的意义,而上升为一个精神的家园,一个情感和梦想的依托之所。奶奶不是哲人,肯定不会也想不到做这样的归纳,但作为心理现象它肯定是存在的。因此,它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形态存在,是否走样变形,都并不重要。每个人的灵魂中,都会有那样的一些角落,沉积着属于个人的情感隐秘和生命感悟,一些甜蜜或伤痛,悔恨或欣慰,轻易不会向他人吐露。有时是因为无法沟通,更多则是因为没有必要,无需沟通。在记忆最喜欢挑选和收藏的事物中,故乡无疑会排在前面,那里是生命的根。
  我记得有一次,是在奶奶快九十岁的时候,好几天,奶奶闹着让给她订火车票,要回去,回中间瓦屋住。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都认为这是老了后显现出来的孩子气,不是有“老小孩”的说法嘛。小孙子童言无忌,喊叫着说老奶奶真是老糊涂了!但倘若这个地方长久地在她的心中萦绕,成为她精神生活的重要组成,谁能说这种念头对她来说不是自然的呢?
  在老屋门前空地上徘徊时,见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汉,正在水泥路面上晾晒新打下的稻谷。看模样,极像在北京的一个老乡。那位老乡的祖辈也是佃户,当年就住在奶奶家的隔壁。一打听,果然是老乡的亲弟弟,就住在旁边的房子,当然已经不是原先的老房子了。
  
  梅姨和兰姨
  
  奶奶前后生了九个孩子,但当年生活困苦,医疗条件差,半数以上在孩童时就因为患病得不到及时救治,夭折了。有一次,因为传染上痢疾,三天之内,死了一个九岁的儿子,一个三岁的女儿。奶奶在世时,有一次追忆这段愁云惨雾般的往事,长叹一声,幽幽地说了一句:“天塌了!”隔了几十年,语调还是那么沉痛。她说就是那时候开始抽烟的,因为实在没得办法驱散心里的苦。
  岳母上面有好几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因为实在养不起,从小就送人了。岳母在几姐妹中是有福气的,家里供她上了学,赶上解放,参加了革命,在参加土改工作队去邻近的醴陵县搞土改时认识了岳父,后来结婚并一同去武汉工作,再后来到了北京的国家部委机关工作。而她的几个姐姐都是大字不识,终生务农,生死都在那几亩田垄之间。
  离开黄荆坪镇,在乡间公路上七转八拐,上坡下坡,一路打听着,来到梅姨的二儿子谭云家。梅姨是岳母的大姐,但二十几岁就香消玉殒了。那时二儿子刚刚一岁,大儿子也才三岁,丈夫被当时的保长抓走,顶替富人家当了壮丁,一去没有音讯。一个弱女子独自拉扯两个孩子,可以想象会有多么艰难,梅姨伤心过度,操劳过度,得了痨病,在当时这是不治之症,不到两年就撒手人寰。娘死,爹没音讯,这个家一下子垮了。两个很小的孩子,被奶奶抚养成人,老大解放后参军去了新疆,老二谭云在家务农。
  谭云如今也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一辈子在地里干活,看上去虽然身材瘦小但很健壮。常年风吹日晒,皮肤变成了古铜色。见姨爸姨妈来看他,非常激动,让座倒水忙个不停。还握着妻子姐妹几个的手说,谢谢表妹还记得我。我看见妻子眼圈红了。
  岳母感叹:离上次见面也有几十年了!五十年代末,岳母从北京来长沙开会,带了两个女儿,也就是妻子的大姐和二姐,当时都是三四岁的孩子,顺道回家乡看看。那时交通不便,到了湘潭县城,就没有通往乡下的汽车了,也没有像样的道路。谭云那时还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挑着扁担,一头一个箩筐,从几十里外的黄荆坪走到县城,把两个孩子放在箩筐里,走了大半天到了黄荆坪。几天后又是这样送回湘潭。
  儿子和媳妇几年前就去深圳打工了,家里只有谭云和老伴老两口,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孙子。这种情况据说在当地很普遍。孩子很内向,对客人有些冷淡,脸上始终没有露出过笑容。从报刊上看到过留守儿童容易出现心理问题,不禁有一缕担心。谭云介绍说,除了种几亩稻田外,家里还养了一头猪,一年总共有几千块钱的纯收入,够日常开销了,只是不能生病。生了病就是无底洞,别说这点钱,再多也填不上,不敢想。
  南方丘陵地带的乡村景致十分秀美,地形高低起伏,有层次,有韵律,金色的稻田,绿色的树木,丛丛的竹子,熠熠闪光的水塘,从随便一个角度看上去,都是绝佳的风景。妻子姐妹三个拿出相机拼命拍照,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相比之下北京的公园算得上什么。空气自然是清新之至,四周也静谧,除了风吹拂树叶的????声,和远远近近的几声鸡鸣犬吠,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对于每天在大都市的喧嚣和拥挤中疲于奔命的我们来说,来到这里是旅游,是休息,是度假,当然感觉分外惬意。而他们常年生活在这里,是否能够意识到这种乡野之美?美是拉开一定的距离才容易感知的。而倘若每天为生活奔波,为日子犯愁,再具有审美敏锐的眼光也会变得迟钝的。
  下一站是兰姨儿子家,在离此处几里外的另一个村子。兰姨多年前已故去。
  车子沿着穿过稻田的乡间柏油路走了几里路,就拐上了一条通往树林中的小路,树林很茂密,阳光从树叶间筛落下来,满地跳跃的斑点。走了一段,就看到路边有一座半圆形的坟茔。从湘潭陪同来的亲戚指着说,这就是兰姨的坟。我们停下车,一家人围成半个圈,给兰姨鞠躬。岳母呜咽起来:兰姐,我来看你了!妻子姐妹三个也都流下泪来。岳母说,兰姐受苦太多了,一辈子都未享上福。出嫁前,因为父亲有病,家里的许多本应男人做的苦活累活都是她来做,十六岁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岁不会理家的男人,一应事情全靠她张罗。她那些年给她寄的钱,她都攒着,一点都舍不得花,死时全都留给了儿子媳妇。
  树林位于一片坡地上,小路一直通向下面的村子。一百多米外的那座屋顶,就是兰姨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房子。四周除了鸟叫声,就是风穿越树林的声音,有时像窃窃私语,有时又像波涛涌动。晚上就该是万籁俱寂了,会有星星点点清冷的星光,洒在孤坟上。
  虽然卑微得仿佛蝼蚁一般,但兰姨和无数如同她一样的人们,肯定也都有自己的一点梦想,一种祈盼,靠着这些,支撑多难的岁月,度过或长或短的人生。只是,由于他们都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的一切,身世,遭遇,感情,梦想,并不为人知晓,也不会有人关心,最后,都随着他们的离去,不留一丝痕迹。仿佛世上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一个生命。
  忽然就想到了那句圣经上的话:来自泥土,归于泥土。
  
  旧戏台
  
  黄荆坪镇不大,看上去也颇为破败。镇中心位置是两条交汇成人字形的街道,形成了一个小广场。人很少,到处尘土垃圾,脏乎乎的狗和猫懒洋洋地走动。沿街几家店铺里,几乎没有顾客。有一种停滞的死气沉沉的感觉,一点不像曾经到过的一些经济发达地区的小镇那样喧闹红火。
  岳母每次回故乡,黄荆坪都是必经之地。但过去几十年间,虽然回来过几次,但都是借出差之机,来去匆匆,来不及在镇子上走动。这次时间充裕,又是自己开车,可以到处走走。在一家小店门口,她和知道我们要来等候在这里的一位堂弟见面了,并获得了一份惊喜――五十年代初期,她在乡里工作时,向乡民们发表演讲的那个戏台,仍然完好地保存着,本来以为早就不在了呢。
  堂弟早些年当过本地中学校长,戏台就在已经废弃了的原中学校园里。堂弟带路,不多远就走到老校园里,看到了旧戏台。这个地方原来是当地大户周家的家族祠堂,戏台是祠堂建筑的一部分。文革时学生们要“破四旧”拆掉它,被他力阻。前两年镇上也曾经动议拆除它,在这一带建商品房,他早已经退休,说话也没有用了,但也许因为小镇上没有什么需求,再加上位置偏僻,离主要街道远,后来也就没有动静,得以保存至今。看来经济发展缓慢也并非全是过错,至少对保护老建筑有好处。
  这是一座两层的木质结构,基本结构还是完好的。屋顶飞檐高挑,古色古香,铁锈红色的梁柱,许多地方油漆已经剥蚀殆尽,印证着岁月的沧桑。上面一层是戏台,用厚重结实的木板搭建,容得下数十人站立。近八十岁的岳母激动不已,不久前做过手术的腿脚,也陡然利落了不少。她扶着侧边楼梯的扶手上走上戏台,说当年黄荆坪乡政府成立,民主选举乡政府领导,就是在这里召开的选举大会,人山人海,红旗招展,好不热闹。她指着前面的一片空地说,她高票当选副乡长兼乡妇委主任后,站在戏台上发表演讲,下面这片地方站满了来自全乡各村的人,黑压压一片,听她讲话,热烈地鼓掌。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
  说起这些,她的声音不知不觉中高亢响亮起来,苍老的脸上泛出神采,目光也明亮了许多。显然,那是她生命中一段最美好的时光,也是最为荣耀的时光。这一次意外的收获,会让岳母的兴奋心情持续相当长的时间。按她的性格,回去后,一定会把这次经历一遍遍地说给亲戚朋友和同事听,讲述的过程,也是她重新品味、沉浸的过程。
  相比之下,岳父更多体验到的却是困惑。
  岳父岳母的故乡,分别是醴陵和湘潭。两地相距一百多公里,本来不是太远,如今开通了高速公路,且是属于长(沙)湘(潭)株(州)三角经济区,电话区号都是相同的,联系就更为方便了。因此这次故乡之旅的行程,包括了两个地方。
  岳父中学就读于醴陵八中。学校位于一个名为七里山的小镇上,离县城十多公里。虽然偏僻,但出了不少名人,如共产党领袖李立三,八路军参谋长左权,宋时轮上将,还有国民党的高级将领程潜等。车子开到镇上,很容易就找到了学校。进校门后走不多远,就有一个很大的展示牌,上面有他们的照片和文字介绍。
  在校园里走着,岳父脸上始终笼罩着一抹茫然,像一个彻底迷路的人。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好不容易觉得某一处像是当年的某个地方,向旁边一个校工模样的人打听,却并非如此。看得出,这让他有一种期望和失望相交织的情绪。这其实毫不奇怪,他离开故乡醴陵已经六十多年了,这是第一次回来。六十年,一个甲子的长度,再细微的变化,也会逐渐累积成全然的陌生。
  欣慰的是,他认出来了,我们车走的路,正是少年的他背着干粮袋铺盖卷上学的那条路,虽然当年的土路变成了柏油路,路边的茅草屋变成了砖瓦房,但路的走向和形状还在,经过的村庄和小镇的名字也还是那些。尘封多年的记忆开始复活了,一些往事的片断零星地浮现。车子经过一个叫黄獭嘴的小镇,他甚至还指出了当年的一位同班同学家的老房子所在的地方,这位同学我们称李伯伯,是岳父的好朋友,也在北京工作,十多年前因心脏病猝然去世。
  虽然打捞起来的只是一些记忆碎片,只够大致拼凑出一张模糊的往事贴图,但毕竟是聊胜于无。等到了最后一站省城长沙,却连这样的线索都没有了。
  从醴陵八中毕业后,岳父考上了当年在湖南很有名气的楚怡高级工业学校。这个学校早就没有了,但当年的老校园也许还在,想去看看。从车载GPS卫星定位系统上,我们发现了一个楚怡学校,猜测或者就是位于当年的地方。车子依据GPS的导引,在长沙的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终于找到了,但站在门口,岳父连连摇头说不像,经向门卫打听,也并不是老楚怡的旧址,旧址在哪里他说不清楚。岳父开动脑筋,努力回想当年的学校附近都有什么街道,又根据这些并不确定的线索去找寻,但折腾了很久,仍然毫无进展。后来岳父猛然想起来,为什么不问一下一早刚刚去探望过的一位数十年未见过面的老同事?他也是当年楚怡学校毕业的。电话打过去,对方回答说不用找了,找不到了,旧址已经全无痕迹,在上面盖了一座医院,就是现在的湘雅医院。
  岁月如流。
  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已经被时光之水冲刷淘洗,改变了容貌,甚至面目全非。生命是附着于具体的环境和器物之上的,它们的角色和作用,就仿佛目击犯罪现场的证人。因为它们的存在,生命的行程显得真实,足迹可辨,眉目清晰。而一旦它们隐形或者逃遁,与之相关联的那一段生命流程,似乎也变得虚幻起来了,影影绰绰,难以把握。
  
  祭墓
  
  家门口是一条乡间柏油路,很窄,也很安静,偶尔才有三轮农用车和自行车驶过。路两边也只有几处房屋,几户人家,形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出家门,沿着马路走上几百米,右手边就是一片开阔的灌木丛,一直延伸到不远处的小山脚下。树与树之间,一人来高的茅草长得很茂盛,密密实实地盖住了通向山上的小径。抬头望去,半山腰以上的位置,隐隐看到几个墓碑。
  岳父老家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两人都去过北京,我也见到过。前几年他们先后过世了。两人家里各有好几个儿女,最大的也有六十多岁了,多数都从来没有见过远在京城的叔叔或舅舅,在他们心里他也几乎成了一个传说式的人物。这次岳父终于回来了,自然成了家族里的大事。
  这是岳父的侄子也就是大伯的大儿子的家。儿子也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媳妇和儿子一家三口过。除了大伯家的几个子女,姑姑家的孩子也都过来了,也都在五十岁以上了。加上孙子辈们,几代人加起来一共有几十口人,在堂屋摆下了好几桌。
  选择在这家来聚会,是因为这儿邻近岳父母亲的墓地。
  从二十来岁离开故乡算起,岳父这是第一次回到醴陵,其间整整隔了六十年,真正是“少小离家老大还”。这中间有着难以言说的伤痛。岳父性格内向,许多事情默默藏在心里,轻易不对别人讲。是在成家多年后,妻子有一次悄悄给我说,岳父家庭成分高,爷爷在建国之初被划成地主,被政府镇压了。早在中学时代就参加了地下党的岳父,那时已经在武汉的一家工厂中担任领导干部,不久后又调到北京的国家部委工作。那个不正常的年代,血统论、唯成分论肆虐,是造成岳父不能回家的根本原因。文革中他被下放到江西干校劳动两年,干校离位于湘东的故乡不远,却无法回去。拨乱反正后,虽然不用顾虑什么了,但因为母亲已经去世,加上工作忙碌,就渐渐地淡了回去的念头,多年间只是通过信件和电话与老家的亲人联系。
  应该是由于渐入老境,近年来岳父好几次念叨想回趟老家看看。他很少反复说一件事情,这就相当于很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愿望,让我们不能不重视。因此,这次利用七天的国庆长假,全家几个孩子都陪老两口回来。
  我跟在岳父后面,走下柏油路,走进灌木丛中,踩着被齐胸高的茅草遮掩着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半山腰爬。岳父不说话,步伐比平时要快一些,表情也明显有些紧张。我猜测,此时他心中一定会是波涛翻卷。
  岳父母亲的坟茔是不久前才从原来的地方迁来此处的,墓碑上刻着先妣某某大人之墓的字样,左下方是几排立碑人的身份姓名,我和爱人的名字也在上面,有了一个孙女孙婿的身份。旁边不远,是岳父的兄嫂的坟茔及墓碑。岳父在母亲墓碑前站好,双手下垂,深深地鞠个躬,说一声:妈,我来看你了!话音未落,猛然地从嗓子眼里迸发出一声号啕,一只手掌匆促地向脸上擦去,抹下一把泪,然后哭声戛然而止,显然是强自抑制。岳父轻易不流露悲伤的感情,但这已经是二十年来我看到过的最为激烈的表达了,因此这一幕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
  岳父的哽咽刚落,旁边的哭声也已经响成一片,特别是大伯和姑姑家的那几个姐姐辈分的女人,更是涕泗横流。这时祭奠的鞭炮点燃了,噼里啪啦炸出缕缕青烟。岳父又给哥哥嫂子的墓碑鞠躬,嘴里念叨:你们辛苦了!谢谢你们这么多年里照顾妈妈。
  祭过墓,岳父的情绪好多了,表情也舒展开来了,问了旁边人几句迁坟的情况等。从墓碑前转身离开时,鞭炮还在响着,他叮嘱一位侄子,一定要看好鞭炮,千万不要引发了山火。
  下山时,我和妻子姐妹几个人走在前面,大伯家的大女儿悄悄地说,上世纪七十年代,奶奶临终前,是一声声喊着岳父的小名去世的。然后又提醒说,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叔叔知道啊,免得他难受。姐妹几个应答着,并互相叮嘱一定注意,别说漏了嘴。实际上,我明白,不管他知道不知道这件事,他长期以来心里也一定有着巨大的纠结,虽然他从来不说。岳父是个家庭观念特别重的人,心思细腻,对家人,对三个女儿和女婿,对外孙和外孙女,都关爱备至,时常表现出几分婆婆妈妈般的牵挂。以他这样的感情丰富,不难想象,多少个春夏秋冬,寒暑晨昏之间,他一定会多少次怀想千里之外的母亲,怀想几十年不曾见面也无法见面的母亲。个中滋味,那种牵挂、难过、无奈和悲哀,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只有他内心中最清楚,别人无从测度。
  我能够清晰地了解和描绘的,是他对于奶奶即他的岳母的无微不至的关心。从结婚到奶奶去世,在长达六七年的时间里,我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岳父对奶奶是那样好,那样无微不至,真正是多少年如一日。每天早晨,都是他把早餐给奶奶送过去,放到她床边的小桌上,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一眼奶奶。那种细腻和周到,发自内心的深情,别说女婿,亲生儿子也未必能够做到。奶奶也见人就称赞岳父好,比亲生儿子还好。奶奶去世的当天,岳父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来回踱步,泪水长流。妻子讲,岳父对奶奶好,当然首先是因为他的善良,但肯定是有一种补偿的心理在起作用,将未能对母亲尽孝的愧疚之情,转移到了对岳母的关心孝敬。
  这时我忽然领悟到,到母亲墓前祭奠,该是他故乡之行的一个最重要的目的,虽然他从来没有说过。感情是有分量的,这份歉疚在他心底埋藏了数十年,随着岁月流逝,缓慢地增加着重量,让他内心难以安宁。这次终于来到母亲的墓地前,拜谒祭奠,尽管是阴阳阻隔,但总算也是一种安慰吧。

标签: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