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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巢记] 营巢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曾琼 20年前川大中文系毕业,后来到了北京,成为标准的文艺青年,在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作纪录片编导。拍纪录片,写小说。二十世纪90年代进入外企,为一家世界著名的化妆品公司工作。后远嫁法国。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在欧洲和中国之间行走,看不同的世界和人生。
  
  一
  
  第一次看到GRAND RUE 97号, 是在初冬。当时的房东是个很酷的退休牙科医生。75岁,在业余爵士乐队里玩架子鼓。40多年前他从FINI的手中买了这房子,住到两儿子长大,离开,夫人去世。牙科医生有卖房子的想法,是为了身后儿子们不用为了遗产发生纠纷,想把该做的事都做了。但他坚决不肯将房子交给中介,就像是要嫁女儿,他要亲自去挑婆家。
  在第一眼看到97号的时候,老房子里面已经看不出格局来了。一楼顺着屋子中央的壁炉活生生地砌了一堵墙, 将屋子一分为二,两个门进出,因为有一半房东租给了一个巴黎来的鳏夫。二楼也被隔开,鳏夫住的那边从地板上掏了一个洞,支一个直梯上下。两边都是挤出一角来做厨房, 无非是一电炉子加一个小桌面。 两个没有女人的男人,饭吃得潦草对厨房的要求也不会高,凑合而已。
  房后10步远,还有一座房紧靠着一口井,进去也有一个壁炉,一个楼梯在空中架出个阁楼, 要是搁在上海的别墅里,这结构会被时髦地称为“挑高”。可在法国这地界,这座房叫着“GRANGE”, 准确地说是谷仓,没谷子的人就堆杂物。买房时都算不到面积里去。我们看房的时候里面堆了破沙发,半条腿的桌子,灰尘满面的箱子……还有无数看不清楚面目的东西。 谷仓的后面还有一个难看的水泥坝子,不知是否是以前用来晒谷的? 现在放了一堆冬天烧火用的木材,密密地包在蜘蛛网里,还有一台生了锈的拖车半死不活地呆着。
  然而,不管这房子里有多破旧, 它仍然有一股幽雅和迷人的气息吸引着我们。 这气息来自于斑驳的外墙, 釉黑结实的一根根房梁, 旧时代才有的小格子的玻璃窗, 熏黑了的壁炉,两个干爽宽大的CAVE――地窖,还有站在透明的VERANDA(游廊)望出去看的那个长着许多老树的花园,纵然是萧瑟的冬季,也绿成一片。
  TO BE OR NOT TO BE ,这是一个问题。在一见钟情之后的激情之后,现实性凸现了: 如何在这格局中刨出四口人家(有时还会有狐朋狗友的到访)所需要的卧室和卫生间? 最严峻的那两个象征性的厨房完全是摆设,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可供中国主妇烹饪的真正的厨房。而这一点,在老房子里是完全没有可能性的。
  所以,如何旧瓶装新酒的进行改建,成了一个严肃和必须的事。
  
  二
  
  是夜, 老婆和老公辗转反侧地不能入睡。老公对老屋的倾心是显而易见了。 对一个法国人来说,特别是对一个热爱艺术的法国人来说,一个百年老屋代表的是格调,是品味,是审美,是一种真正的生活, 更何况一座有点故事的老屋, 画家芬妮住过的老屋。而那些新建的,统一设计的房子,那些用不着自己劳作拎着行李就能入住的房子,虽然对中国人来说也和现在中国的房地产商开发的“豪宅”差不多,但对法国人来说却几乎就是无聊和乏味生活的阐述。新房子, 那多没劲啊!
  老公问老婆: 你觉得怎么样?看上去是在征求意见,但眼中的热切一览无余。
  老婆们都是很实际的,因为在审美之外还拥有更多的管理一个家吃喝拉撒睡的责任。老婆也喜欢那园子,中国长大的人,私人花园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再说那园子里有几棵结果子的树, 能吃自家花园的果子是很能让有小农意识的人满足的。但是那房子里面,看上去几乎是一个农舍,又让老婆下不了决心。
  老公赶快凭空画出一个饼来安慰老婆: 老屋的一楼是可以打通的,拆了加盖在壁炉两旁的墙, 可以做出一个宽敞的起居室来, 巴黎鳏夫那边支楼梯的地板重新补上,只保留一个楼梯,老牙医一楼的房间可以成为主卧, 只是要重新更换卫生间的设备。二楼中心的隔墙也可以去掉,两头各一间的房间就成为孩子们的卧室,卧室里再划出一块来改成卫生间。中间那一段可以用来做办公室,从落地窗看出去正好是花园……
  等老公兴奋地画完他的美味的饼, 老婆异常冷静地说:很好,都有理,但是你忘了一件事, 我们没有厨房! 这老屋里再也找不出一块空间来做厨房了。
  老公一愣, 然后哑然无语,无比的沮丧。只好说: 再看看吧。
  看到老公受到重创的神情,老婆倒有些不忍心了。 情急之下就急出了中国式的智慧。不是还有一个谷仓吗? 如果将谷仓改成厨房, 那将是一个大厨房呢。 北京的四合院里,厨房和客厅卧室都是有一段距离的,干吗非得死心眼儿地在老屋里刨出坑来呢? 厨房放到后面,老婆私下觉得还有别的好处,可以放心大胆地煮中国饭了,煎炒时的油烟绝对不会飘到客厅和卧室。谷仓的前后两扇门打开,正好和花园接上,空气清新,也算是给辛苦的煮饭婆的安慰。
  这个中国式的厨房建设意见让老公精神大振,在此基础上他又做了些发展: 谷仓二楼的那个阁楼,将被加大拓宽,并增设现代的卫生间,让它具有一间客房的功能……
  在反复研究之后, 老屋的未来蓝图初步成型,那将是一个拥有起居室,三间带卫生间的卧房,一个带卫生间的客房,再加上一个独立厨房的宅子。
  大家对蓝图都一致表示满意,接下来的就是如何安蓝图的要求推墙,砌墙, 埋线, 排管,增加下水道, 热水系统,取暖系统……
  痛苦的时候就要来到了。
  
  三
  
  老婆也不是完全没装修过房子。 第一次在上海买公寓时,老公远在法国,老婆也还在上班。但房子买了就得装修,要不肚里的儿子生出来没地方住。 老婆只好硬着头皮没有条件创造条件的上了。装修队带进裸房, 老婆用手一指说,这里就交给你们了。工头掏出纸笔准备做记录: 你要不要吊顶? 装不装各色灯管,地板还是地砖, 电线如何排, 开关要几个,放在哪里……工头还没说完,老婆已经晕了,可怜巴巴地问工头,你们给别人都是怎么做的? 接下来的话好容易才忍住没说,那是“ 照原样来一份!”
  老婆在工头的指点下,将一个“五一”的大假交给了上海的宜山路。总算明白了能住人的房间是有不同的材料组成的。但中国的事情还是好办, 只要选好了材料,剩下的事就是施工队的了,老婆得空就去现场指点一番, 工人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照办。装修结束,老婆连一个钉子都没碰过。
  有了上海的经验, 老婆最初觉得装修,也就那么回事,何况咱这次有男人了,两个,除了老公还有他兄弟。 于是老婆嫣然一笑地对那两个男人说,大主意拿了,剩下的是你们的事,反正我要回中国了,装修好了下次回来住新居。
  那兄弟俩很不屑地说了句:女人! 就再也不搭理女人了。
  之所以选在那个地方找房子,是因为小叔子住在那里,住了很多年。我们常年飘在中国,他可以帮我们照应一下空房子。 在法国, 装修是可以有不同的选择的,由每个人的钱包厚薄来决定。 舍得花钱的主, 自然找得到巴黎的大公司来伺候, 什么都会很专业,连笑容都专业,当然收钱也会很专业。 对老婆这种习惯了算人民币的人, 一听那欧元的数字就被吓得半死了。好在作为地头蛇的小叔子知道些人脉可以介绍, 交给私人装修,付中国式的现金,人家可以避税,我们可以省钱。只是对不住法国政府。
  镇里有个先生是专门做装修的,严格地说是主管泥水工程。因为在法国装修的分工很细, 除了泥水匠,还有水暖管道工,电工,各司其职不得混淆。这泥水匠的名字很接近法语的VITRE――玻璃,我就叫他玻璃先生。据说玻璃先生很牛,从不接镇外的工程, 因为本镇的活就让他干不完。我们第一次去见他时, 他正带着一个徒弟在山坡上砌墙。玻璃先生大概45岁左右,有一双蓝得透明的眼睛,一个巨大的肚子让我暗自担心他如何能弯下腰来。他很骄傲地让我们看他的墙砌得多么直,我们立即回以殷勤的笑容连连称是。
  几个反复的讨价还价后, 玻璃先生同意了接我们的活儿, 很爽快地对面前诚惶诚恐的中国女人说,没问题,你们夏天回来就可以住新屋了。搞定了玻璃先生, 我们又一鼓作气地见了电工。老屋的所以电线都是明线,东一根西一根地悬挂着。根据蓝图,这些线要全部埋入墙内,还要增加许多射灯光源,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 电工先生给我的印象极好,干净少言的人,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 让人顿生信任感。
  水暖系统是另一个巨大的工程。要保证两座房里有热水,并在每一个房间安装取暖设备,需要设计的管线是非常复杂的,同时还要和煤气系统连接。老牙医原来使用的,还是用柴油燃烧制热,工具房里放了个巨大的柴油罐,定期还要加油。而我们希望的新居,能够更加摩登和舒适一些, 就选择了改换管道煤气。小叔子介绍了他的朋友让弗朗索瓦来接这个工程。这是个特别的人, 他其实是个艺术家,他的作品是用铜管做造型,时不时还开个展。但同时他又是水暖工,靠这个挣钱来养他的艺术生活。离开法国的那个冬季, 我无缘见到让弗朗索瓦,他住在南部,那边还有活儿没干完。但因为小叔子的关系,他答应了春天的时候北上。
  
  四
  
  回到上海, 老公亲自做了三十页改建方案的图纸电邮到法国。 老婆则只是想着她最喜欢的那部分,什么颜色的窗帘,配哪种风格的家具……在远距离的遥想中进一步补充了一些细节,谷仓后面的坝子也不能忘记,挖掉难看的水泥,铺上天然的不规则石头,再搭上一个花架,种些攀藤的植物,比如说葡萄,又好吃又好看。 然而,不时接到的小叔子的报道,工程进行得好象并不很理想, 很多时候小叔子都找不到玻璃先生的身影。 当然,总是有些解释的,圣诞节的假不能不让别人休,对吧? 之后是新年歇两天我们又能说什么呢?
  老公在上海有些坐不住了,被老婆催促着赶紧回去了一趟。 带回来的消息是玻璃先生的施工队正常情况下只有两个人,他和那徒弟,据说徒弟也是他情人的儿子,有特别费力的时候再加一个临时帮忙的。就这三瓜两枣,要承担土建和家具的所有工作,还不能耽误了休假。 玻璃先生很客气地对老公说,原来答应的五月前完工看来是不实际的,但六月底之前还是有希望的。这样也仍然不会影响全家夏天的时候回去住。 老婆听完简报眉头皱成了一团,老公赶快又安慰说,你知道在法国的人工很贵, 有国情的不同,像中国装修队那种呼拉拉一队人齐上阵的情况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并不意味着法国人民就不出活儿。我们的电工就做得很好,让弗朗索瓦也到位了,水暖设备已经装好了,占了一个CAVE, 现在那地窖到处是管道, 看上去好像是一个核工厂。
  人在千里之外, 又能拿玻璃先生如何呢? 老婆只能求老天保佑夏天回去时能住进房间能开火煮饭,至于花园葡萄架什么的,再说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一家四口兴致勃勃满怀期望地回了法国。在原来的住处放下行李就直奔工地。进门一看那个现场才叫恐怖: 拆下来的砖头破木板旧马桶在园子中堆成了山, 还有一个庞大的柴油桶压塌了园中的一大片青草,厨房刚搭了个架子,新墙连腻子都没抹更别说粉刷了,整个现场比废墟好点可也好得有限。我的天,这已经是开工六个月以后了啊!想住进去,门儿也没有。
  那真是一个郁闷的夏天。 老婆看着每天上午玻璃先生带着徒弟在10点钟进了园子,11点半离开去吃午餐喝咖啡,下午2点再次出现,5点钟准时下班。 等他们走了,老婆就开始巡视工地,想看看这一天下来他们到底做了些什么活儿, 而事实上,老婆一定要在老公的启发下才能看到那师徒俩的成绩,多铺了几块瓷砖,多上了两块板子……看到最后,老婆就气急败坏地嚷嚷, 这点活儿, 换一个中国工人两小时就搞定, 你们法国人是什么效率啊,瞎耽误工夫。老婆想,要换咱中国,这么个工期延时, 都能打官司了。可现在,告谁呢? 明摆着是个不交税的工程, 再傻也不会傻到拿到场面上来评说, 也真是应了一句话,便宜没好货, 可关键是那价格拿到中国来,也是一笔巨款呢。
  整个夏天,老婆带着一双小儿女在垃圾成堆的园子里高一脚低一脚地游荡,唯一的乐趣就是拿着长杆打园子里果树上的果子吃,哪怕果子都还没成熟, 一咬满口的涩。 这种吃相着实吓到了不少脆弱的法国人,“中国女人,真是什么都敢吃”。他们哪里知道,那是活生生地被法国人气的。
  当然法国人也不是铁饼一块, 水暖工让弗郎索瓦先生就很让老婆肃然起敬。这个干瘦的男人在谷仓上扩建出来的阁楼里扎了营。不爱和人搭讪,孤独得像一匹狼。 自己开伙吃饭(无非是去家乐福买现成的食物),自己品咖啡。他从南部带来了一台小电视和一部昂贵的红色自行车赛车。因为他是个绝对的自行车运动迷。 让弗朗索瓦的一天以每天早晨的几十公里自行车运动开始,然后是上午闷头不语的一通苦干。到了下午三点左右,谁也别想以任何理由打扰他,那是他就着啤酒看环法自行车赛的时间。 老婆对让弗郎索瓦没有埋怨是因为人家在有限的劳动时间里作出了漂亮的活儿。就说浴室里的毛巾架吧,他用暗红色的铜管弯成,里面有热水,浴室取暖问题就解决了,毛巾搭在上面干得也快,最重要的是毛巾架的造型像个凤尾, 绝非是卖场能找到的。老婆私下琢磨着,就凭这一点艺术性的发挥,他就有资格看环法自行车赛。
  七月结束后,老婆再也看不到玻璃先生的身影了, 人家去了某处阳光灿烂的地方度假。 装修,夏天过了再提吧。
  
  五
  
  接下来的一个秋天过去了,又一个冬天过去了。老屋的工程在缓慢地进行着。好不容易盼到了房内的土建部分基本结束,小叔子从法国传来了消息: 玻璃先生失踪了!据说是有别人有些债务没有了结,连他的家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老公火速回了法国去评估工程状况。带回来的消息是喜忧掺半的。电工和水暖系统基本上全部完成,玻璃先生的泥水工程也基本结束。剩下的是几个门还没做,一个房间的地板还没结束和全部的油漆工作,以及花园工程。
  面对这个拖了一年后被半路上搁置下来的装修工程,老婆真的开始有些绝望了。 一旦有人关心地询问什么时候能住新居啊,老婆就没好气地说,希望在我死之前吧。可那房子这么扔着也不是个办法, 在反复商量之后,夫妻俩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专程回到法国去DIY, 自己刷油漆。
  全部的油漆工作,意味着两座大房子全部的墙,顶,窗,门, 楼梯,还有那些一根根的老房梁。 DIY这件事,老公是很习以为常的。在通常的情况下,他将此当作一种乐趣来做。老公的工具房里有着专业工人所需的全部工具,他常夸口说有本事将一座房子从打地基开始做到完成。 而对老婆来说, 虽然从小是在第三世界长大也没有什么条件被娇生惯养,但实打实的体力活儿还是轮不到她来做的,所以很难明白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乐趣。
  春天的时候,夫妻俩开始了专业油漆工的生涯。 老公负责墙面,天花,老婆负责门窗和房梁。 老屋的一根根房梁,都是真正的老木头,历尽岁月后仍然结实,对大小资来说,保留这样的老梁是格调。但对油漆工老婆来说,这样的梁是灾难! 每一根梁上不仅有几十年岁月的灰尘,还有装修时砸墙和泥的灰尘, 油漆是根本上不去的,刷子一拖就是泥浆。所以在开始刷漆之前,每一根粱都需要用湿的,半湿的,干的抹布做数遍清洁,然后再上一道漆,两道漆……老婆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活, 一切生活都是简单机械而重复的。早饭后开始和房梁较劲儿。站在一梯子上, 仰头, 举右臂,左手端一碗油漆, 开始做机械运动。 没人说话,因为累的。 终于在某一天,老婆从没站稳的梯子上摔了下来,那一碗油漆准准地扣在了头发上。
  老婆在那段时间里哀叹到道:
  “早上醒来是不用看时间的。在漆黑一团中听到鸟叫声就是5点半了。“
  睡不着的时候浑身的肿胀和酸痛更加厉害,躺在床上的身躯好像不是自己的,手肿胀僵硬得难以弯曲,指甲秃了有洗不净的石灰粉。手指粗大得像红萝卜,钻石戒指变成了指铐,好容易才退下来。
  平生第一次因为累得不堪而哭。身体的承受能力到了极限,可是又没有放弃和罢工的可能。真的是可怜自己,就算国内的任何一个小家碧玉也是被呵护着,哪里受过这种苦,这种又脏又累的工作在我的文化里是那些社会底层的人干的,怎么能指望我会去享受它。 想想我所有的国内的女友们,有谁会受这种苦,我为什么要嫁到国外来。
  他和我一样累,那样的身份,可是他毫不抱怨,仍然兴致勃勃,甚至对我说我可以休息看书什么也不做。 怎么可能?这是两种文化的巨大差别,我对他说从孔子起中国人就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有些行为的为和不为,是生活境遇的表现。
  每一次换上劳作的衣服,肥大邋塌,没有身型,头发满是油漆味,干草一样一把揪着。立即就是绝望。坐在那里哭,只是无望的发泄的哭,然后知道,什么也不会改变,哭完,接着干活。
  晚餐时喝许多红酒,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那样需要酒。第一次明白了酒可以解乏一说。酒在血液中流过让疲惫不堪和僵硬的身体一点点的松散下来。苦力的日子就是这样的,过度的劳累让大脑成为一片空白,只剩下身体物理的感受。
  油漆刷完的那一天,夫妻俩开了一瓶香槟。老婆看着焕然一新的老屋,真的是感慨万千,从此知道了自己的忍受力是无限的,这世上也没有吃不了的苦,只要我们一咬牙一跺脚,什么样的日子都能过。我们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坚强。
  
  六
  
  油漆大战后夫妻俩虽然暂时回到了中国,可一想着即将到来的第二个夏天仍然是满心的愁。 玻璃先生是指望不上了,可剩下的工程总得找人接着干。 一天老婆在上海偶遇曾经给她装修过房子的工头,就忍不住大倒苦水。那工头很认真地说,要不我去帮你做? 我只要带两个人就行了。老婆想,那敢情好,可这不是能由她作主的事, 拿不到签证,她也没法将工人搁邮包里寄去。
  但这番谈话之后,老婆真的开始琢磨着寻找中国工人的可能性。 国内的带不出去, 那咱找那已经出去的行么?老婆住的那小镇,估计老婆是第一个中国人, 左右环顾都没有和中国工人有联系的。 只是俗话说得好,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老婆这么一惦记找中国工人后,还真有了线索。一个住在巴黎的重庆女子刚装修完公寓,老婆赶快从她那里拿到了联络图。为了即将到来的夏天,夫妻俩作了充分的准备,给国内的外公外婆办了探亲签证,让他们在夏天的时候一起去法国,这样有了人帮忙照顾孩子,夫妻俩可以甩开膀子继续对付剩下的油漆工作――数不清的门窗。
  
  七
  
  7月的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老婆在巴黎郊区的地铁站和来自中国温州地区的师傅老郑见了面。老郑瘦而精干,着一套化纤西服和估计是温州产的变形了的皮鞋,让老婆一见面就觉得亲切。老郑在法国混了小20年,法国话是坚决不会说的,但不妨碍他把老婆孩子都弄来了,并将工程从南部做到北部。他对我说, 北约炸掉的中国大使馆,知道吗? 修复工程是咱们去做的。
  老郑仔细巡视了烂尾楼工程, 很多时候都在情不自禁地撇嘴: 看看这厨房,橱柜板这么薄,贴面都不平……这衣柜的推拉门,滑轮装得太差了……。看到最后,老郑摇着头说,这些法国人的活儿啊,要咱中国工人做出这样的东西, 出去都不好意思说是自己做的。
  “那是那是!” 老婆一连串的跟着痛说法国工人的不是,猛夸中国工人的聪明才智。 反正说的都是中文,法国人也听不懂。然后在彼此再次讨论了一个价格之后,老郑决定第二天就开工。 老婆对老郑说,能否找个运垃圾的人来将园子里堆着的垃圾和那柴油桶清理掉。 在法国,垃圾清除也是个专项工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的。 首先需要一辆运送垃圾的卡车,还得有装垃圾的垃圾带,然后得将垃圾运到相关的地点,交费并办理一系列的手续。清理园子里堆积的垃圾,原本是玻璃先生的职责,事到如今,我们也只好自己来想办法了。老郑爽快地一口答应, 说他正好认识一个运垃圾的人。
  得说明一点,老屋所在的位置,并不在地铁站旁。出了地铁,还得开10来分钟的车。 老郑和他的伙伴共三人,既然不会说法语, 不会开车也不让人奇怪。于是老公便成了临时的出租车司机。 每天早晨八点半等候在地铁站旁将来干活的老郑们接到老屋, 然后在晚上八点的时候把他们送到地铁站。
  老郑第一天来上工的时候,除了工具之外,还带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箱方便面,一袋米,一个电饭锅,一箱水和许多的鸡蛋。他们一到现场, 废话不说就开始干活。到了中午,方便面里卧俩鸡蛋或煮一锅米饭就着他们从中国餐馆带来的熟食一起吃。饭后也不喝咖啡,抽几支烟,躺在园子里的草地上打个盹,然后一直干到傍晚。老公私下对老婆说,老郑可真逗, 大夏天的,他却总是穿着白衬衣皮鞋干活,袖口都不松开,为了遮阳,还带了一顶黑色的礼帽。让人看着都难受。 老婆却不以为然, 什么叫难受,一个半年的工程拖了近两年还没做完那才叫难受,老郑穿什么老婆无所谓,关键是人家干活的那态度, 眼见着烂尾工程就有了完工的希望, 这才是最重要的。
  
  八
  
  老王是老郑介绍来的运垃圾的工人。他开着一辆2吨的后开门箱式卡车,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车挂了个柏林的车牌。一见面,老王就摆出了一付见过世面的架式, 点着烟走进房间, 左顾右盼,然后大声说,这房子好啊,看看这些个梁,那么粗那么大还是整根的木头,现在可是很难找到了!老王是用法语夸的,说完,他转头看着老婆换成中文说,你知道进法国人的家就得先夸他们的房子,他们吃这一套高兴着呢! 老婆心想,他倒是没把我当外人,可就是没明白这房子也不是法国人一个人的房子,这是夸人呢还是糊弄人呢? 这样一来,老王和老郑的区别就看出来了,老王其实是个很油的人。
  老王自己说娶了个法国老婆,还是金发的。 他每次来拉垃圾时总不会立即干活,先坐到厨房里抽烟。 有一日老王问老婆, 你怎么不在国内做点生意呢,咱俩可以合作的。老婆很吃了一惊, 忍不住问,合作什么啊? 老王说,你开个店, 我给你弄点化妆品卖卖, 我能用很便宜的价搞到欧莱雅的货。 老婆说想,这话说的,自己在欧莱雅中国公司也混过几年, 知道公司的品牌都是由公司在中国专营的,老王这想法也真是够大跃进的了。再说了,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何至于在法国多年仍然干着运垃圾的活儿? 这主, 搁在咱祖国肯定是被叫着“侃爷”!
  老王装垃圾的时候也很会取巧。所有的垃圾得先装在一个个的垃圾袋里再放上车,老郑的工人是不管他的,各人挣的是各自的钱。但老王总能找到理由让老婆的老爸帮忙。快70岁的外公是个憨厚的人, 知识分子,到了法国没人说中国话将他憋得难受,碰上老王这么个话多的人正好能聊天解闷, 老王就借机让他当了义务工。 老王的活儿干得拖拉,一天就跑一趟,不知道是不是和法国老婆呆久了,也有了法国人的毛病。但是他开车却绝对是中国派头,那就是乱变道,见着STOP 的牌子坚决不减速停车,终于有一天在公路上和一辆运货的大货车撞了。老王的车坏了,剩下的活儿也就撂了挑子,老婆只得让老郑再介绍别人来把剩下的垃圾运完。过了些日子,老王打电话来要剩余的工钱, 老婆说,该给你的都给你了,你剩的活我还得另外付钱找人做,剩余的钱给了替你干活的人了。 原本是合情合理的事, 老王一听就炸了, 开始在电话那头怒吼: “什么东西,你们,法国人怎么了,我还就不怵法国人,看看你们那房子,破烂一个,老子的房子都比你们好多了,你要是不给钱, 我知道你的地址,我饶不了你的……”老婆扔了电话,赶紧找老公求救,说实话,老婆还真的怕了。 老公听完,冷静地说,随他说去,这是在法制国家,看他有胆量玩儿横的。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老婆睡觉都提心吊胆的,直到夏天结束,老王也没再露面,老婆才算是把心放下了。
  
  九
  
  八月的时候,老郑们终于完成了老屋内的工作,一家四口和外公外婆才算是居有定所。接下来就该来弄花园了。老郑们是只管工程的,至于准备材料那都得自己干。 谷仓后面厚厚的水泥用机器除掉了,准备用天然的石头砌成, 旁边和邻居家接壤的光秃秃的围墙边,也想修一个花台出来,老婆心心念念地要沿着墙种些竹子, 四川长大的人,对竹子的深情走到哪里都放不下。坝子上要搭出一个木花架来, 等到葡萄上了架又遮阳又有水果吃……这样一来,就需要买几吨的石板和几吨的泥土。
  那些日子里,老婆频繁地出入于法国的两大商店――CASTORAMA和LEROYMERLIN, 这是两家专卖装修和DIY 材料的商店,从黄沙水泥一直到园艺工具,应有尽有。 如果稍微留点心, 就会看到来这店里的顾客没有一个是衣冠楚楚的。 不论男女,大都是牛仔裤或短裤,趿着拖鞋,套着T恤衫。老婆心想,这女人结了婚和不结婚还真是不一样了,结婚前在法国 ,常去的两家店是“巴黎春天”和“老佛爷”百货, 锦衣华服地买GAULITER,结婚后就变成了在DIY 店买GOUTTIERE了,虽然这两个词发音差得不远,但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时尚大师让?保罗?戈蒂埃的产品, 后者是房檐旁接水的排水管!
  建花园的石块和泥土, 如果自己没有卡车运输可以叫商店派送,当然派送是要钱的。不到十公里的路,运费是80欧元。 而这运送的概念并不是将货物放到指定的地方, 运货的卡车只有司机一人,车开到家门口的路边,司机将放在托盘上的货物从车上吊下来搁在大门口,剩下的事,就自己琢磨着解决吧。将这几吨的石头和泥土搬到家里的花园, 全家人只好进行了一场蚂蚁搬骨头的人民战争。 年长如外公外婆,年幼如一对小儿女,个个都参与了搬运活动。老婆和老公在这群人里是年富力强的主力,主要使用那种中国叫“鸡公车”的独轮车搬运。老婆歪歪扭扭地推着一车近100斤的石头,觉得自己很像是大寨的铁姑娘,或者修红旗渠的三八突击队。土下乡没赶上,末了洋插队还是没躲掉,到底还是磨了一手老茧练了一颗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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