幅国画新作。一株枝繁叶茂的 竹子，旁边的怪石上两只别致的小鸟。画不错，也许是一幅静态写生吧。不知道画家郭睿动笔时有没有什么寓意，反正画上是录了别人的一首题诗：
孤高迥出未成林，
飒飒风来自啸吟。
任尔惊猜私议谤，
凌云原不改初心。
这诗咏竹，中间一句咏鸟，彼此对照，就把画家的寓意表达出来了。他画的，不是一片竹林，在那里，在许许多多的竹子里面，这一株是独立向上的，可你能够看出哪一只小鸟有“惊猜私议谤”这样的事情呢?原来这诗用的是拟人化的手法。在人类社会，是经常要遇到“惊猜私议谤”这种事情的。至于用孤立而怀有凌云壮志的竹子所比拟的这人，是画家，还是诗人自己，还是看画赏诗的旁人?我看就不必追问了，反正这里画的是诗人心仪的一种典型。
我也心仪这种典型。一个人立身处世，总有他自己的是非善恶标准。善善恶恶，是非分明。可是并非每一个人都能够这样始终坚持下来，“不改初心”。孟夫子说过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可见，“不改初心”之难。有太多的因素在促使一个人改变。先说“威武”这个因素。知识分子经受的第一场政治运动就叫做思想改造运动，“关键词”就是一个“改”字。你要“不改初心”，办得到吗?今天的年轻人大约很难想象思想改造运动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容易得到的书是杨绛先生的小说《洗澡》。作者以过来人的身份对这个运动作了深刻而又生动地反映，足可以作为那一段历史的见证。比思想改造运动更大规模的打击知识分子的运动是反右派斗争，那就更是十足的威武了。领教了这威武之后，我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什么话也不敢再说，什么意见也不敢再提。这样“改”好了的又岂止我一人!正是因为许多人不敢再说话，不敢再提意见，“大跃进”来了。接着，大饥荒来了。
像思想改造运动和反右派斗争这些威武雄壮的武剧已经多年未见演出了，相反，知识分子的待遇还颇有改善。这当然是很叫人高兴的事。不过这时也就用了另外的方式使人不愿再说话，不愿再提意见了。如果你不识相，说了不中听的话，提了让人感到尴尬的意见，那么你就可能失去那颇为优厚的待遇。因为这时候，提出不同意见的成本提高了。
至于说到“富贵”这个因素，自古以来就是一个有用的手段。鲁迅在《华盖集?这个与那个》一文中说：
中国的人们，遇见带有会使自己不安的征兆的人物，向来就用两样法：将他压下去，或者将他捧起来。
压下去就用旧习惯和旧道德，或者凭官力，所以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到这样，他们这才安心了。压不下时，则于是乎捧，以为抬之使高，餍之使足，便可以于己稍稍无害，得以安心。
可见，“威武”与“富贵”这两种手段看似相反，就效用来说却是相辅相成的。这里说的“餍之使足”就是使他富，“抬之使高”就是使他贵。富了贵了，他就不再是他自己了。他不再把自己看做只是一个知识分子，而把自己划入达官贵人的行列，以达官贵人的思维方式来重新确定是非标准了。鲁迅诗云：“一阔脸就变”，说的是对于其人脸孔变化的观感。其实，岂止脸变，“一阔心就变”，心变得更早更快。富贵之能淫人，有如此者。
如此看来，这画中的孤竹就可爱可敬了，它能够“任尔惊猜私议谤，凌云原不改初心”。做人，岂不正应该如此么?因之作孤竹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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