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里选出方文竹先生的散文诗六章，分别取自他的《美人香草》《深夜的耳朵》两个集子及最近新作。其风格的差异是明显的，从中可以看出发展演变的印迹。 《风花雪月》与《魏晋名士》都是以封建时代的文化背景为依据的历史题材，其思想深度和语言气质均有同类作品难以企及的优越性。《风花雪月》写的是那些帮闲文人的典雅而无聊的神态，《魏晋名士》则塑造了具有独立品格高尚情怀的知识分子风貌，两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值得称道的是，它完全没有这类作品易见的因袭陈词，跳不出古典诗词固有习惯性意境的巢臼之弊端，出之以全新的意象与语境，十分含蓄、蕴藉和优美。如“帝王的一声呵欠，宫殿的天空突然暗下来”：“再大的浪头也打不断一根变霉了的琴弦”，这类语言，不但新，而且准确和深厚地蕴含着深意。“迈着碎步的中国，抬头望天，一只秋雁始终盘旋在原处”尤为出色地击中了中国封建文化封闭保守停滞不前的腐朽本质。
语言之优美和创新的成就，更令人赞叹。写竹林中的七位魏晋名士：“竹林中的琴，弹响七颗巨大的心脏，沐着天籁的光晕，弦外之音滔滔，焚毁天下的道德文章”，这样准确而凝练，又出之于暗示的语言，堪称杰出。结尾处：“魏晋的马车，为什么依然在我的心灵的平原上啼哒不停?”意味深长，寄托着无尽的情思。
《与一只鸽子的对峙》便是写现代城市生活的了，但不是直接展开，却从侧面，巧妙地暗示了一座现代城市的“秘密心脏”，无论是题材、构思、技巧，都十分新颖而深刻。白鸽的意象作为一种美的象征而闪亮在现代城市的上空，“宛若蓝天上的一片雪。雪的内部的音符。打开/心的内部的眼睛”，一层比一层深地揭示了这一意象的精神内涵。“我经过城市，为什么不能绕过钢铁的手指?”这一提问所隐含的意思，便将诗人的意图点明了。这正是散文诗的一大特色和优势，一语胜千言，准确把握这一点，便可包容许多。照正面像，铺陈堆砌，面面俱到，并非上策。
其余三章，便是他本世纪以来的近作了。一个明显的不同是，他将目光集中到现代，尤其是现代城市的生活现实，意在扩大散文诗的表现领域，强化其时代性、现实性，拉近散文诗与读者的距离。这无疑是当代散文诗发展中最重要的课题之一。可惜的是，至今引起重视、认真投入这一探索性创作的作家仍为数不多。方文竹是积极倡导，并以持续热情努力实践并取得成绩的一位，是我深为敬佩的。且看他的这三章作品：《这样的夜晚》依然取“侧写”策略，而不是“实录性”地反映生活。虚幻性的意象，从“失去”的追忆隐隐透露出对物质世界的失望。《她是弱势的》将弱势群体的命运，以综合性的“点击”式勾勒，而不是具体细节的描述来完成，也是符合散文诗的表现特征的。《听到了》所取的种种“细节”，同样是既概括，又形象，画龙点睛地提取了现实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用“一滴水”凝聚“大海”、“一粒沙”寓隐世界的手法，因而能够保持或发扬散文诗的诗美特色。我以为，他的这些处理题材、结构与表现的技巧，是值得借鉴的。
散文诗虽然历史不长，但她积淀的文化特征、艺术特色却是丰厚的，这是她的宝贵财富，不可轻易丢失。一个字概括，便是那“美”的精灵。正由于这“美”使人留恋，也束缚了她的创新与发展的手脚。一旦接触新的生活面，往往便要流于粗疏。这乃是有些人不敢大胆涉入现代生活的一个重要障碍。必须承认，创新的难度是很大的，不少人都因之望而却步，一尝试。思想性、现实性有所加强，艺术上却粗糙了，直白了，浅显了，过不了这一关。方文竹在这方面敢于面对的勇气令人赞佩，他的实践经验中有不少是值得借鉴的。当然，也有失之于急就、粗疏，或欠准确等略感不足的作品，这是完全可以理解，任何人都不可避免的，惟有知难而进，才能为散文诗开拓新天地，写出既深刻反映现实，又保持散文诗优美特色的篇章。
在这里，我想到了京剧的改革经验。擅长表现历史题材的京剧艺术，面l临表现现代生活的课题，便遭遇重大考验。旧的程式不适应了，新的表现手段则往往生硬而笨拙。怎么办?惟有“推陈出新”是正确方针，不是推倒重来，另起炉灶，而是在丰厚传统的基础上逐步、渐进地改革，保留精华，并有所创新，关键是既适应新内容的要求。又融人传统的精华，这是很艰难的创造性劳动，要耐心细致，投人艺术匠心。匆忙急就，是不行的。有心于散文诗开拓创新，致力于深刻、准确而又优美地表现现代生活的朋友们，或可从方文竹的探索中取得一点启示，共同努力，做好这件事：满足读者对散文诗在思想内容与艺术精美的双重要求。任何时候，美。都是不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