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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麦队】拾麦者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在家乡人的眼里,一年四季最紧张的是夏收,夏收中最脏、最累的活儿便是割麦。每年割麦的前一夜,村里的壮劳力就着月光将镰刀“噌噌噌”地磨得锋利,第二天一大早即握着镰刀一字儿蹲在麦田里,嚓嚓嚓地割起来,脚步移动处,身后留下一绺绺黑色的麦茬。也有晚上偷懒的人,胡乱将镰刀噌两下,第二天割几刀刃便钝了,只得将屁股拧来拧去与粗壮的麦秆做对,只要被队长发现了,自然免不了一顿臭骂。中午的麦最好割,其时太阳毒热得能把人身上的油榨出来,但麦秆也干得能用手折下来,镰刀只要往麦垅里一伸,麦子便哗哗地倒下去。只是人不好受,钻在密不透风的麦垅里,仿佛蒸在蒸茏里一样,脊背上丝丝地冒着蒸气,胸口憋闷得气都喘不过来,头上的汗水断了线似地往下淌,流进眼睛,蜇痛蜇痛;手动时,田里的尘土扑面而来,一个个脸上便被涂抹得象灶王爷。
  那几年我还小,尚没有尝过割麦的滋味。有一年,我似乎觉得自己长大了,便一时心血来潮,叫上猪狗、二毛、文革手握镰刀杀气腾腾奔向田间,拣了一块地边嚓嚓嚓地割起来。可割了最多一顿饭功夫,便觉腰疼、腿软,只好跪着割,不想膝盖被麦茬扎得生痛生痛。时间长了,大伙儿实在受不了了,一个一个都泄了气,却不想丢掉一个晌午的工分,便去找队长,队长倒是来了,但一看我们割的麦,却哈哈大笑,说:“看逑哩,每人一分工便宜你们了,滚,好好跟老师拾麦去。”
  那一年每个工(十分工)才九分钱。
  那时候夏收季节学校都放假,中学学生回来后干一些接近大人的活,小学生则全部跟着唐老师组成拾麦队去拾麦。唐老师是我们村的民办教师,细高挑个,不管天热天冷都要穿一件兰卡叽学生服,扣子系得紧紧的,双手常常背在身后,看上去挺有学识的。他对拾麦队的事情很负责,每年一放假,马上召集全村的小学生开一个会,除强调一番拾麦的重要性外,主要是选拾麦队队长和记工员。这几年召集开会的都是我,拾麦队队长或记工员也免不了我。但比较起来,我还是喜欢当记工员。别的不说,光每年夏收末算账时唐老师那不容置辩的眼神,我也喜欢干这份差事。算账时只有唐老师和我,他打算盘,我念数字,虽然不复杂,也得一个下午。结束时他总要掏出一根宝成烟点着,极吝啬地抽,然后眯缝着眼,慢条斯理地说:“再给你和萍萍记50斤吧。”萍萍是唐老师的大女儿。
  可今年有点奇怪,都放假快两天了,还不见唐老师把召集开会的哨子交给我。早饭后,我正想去唐老师家,村里陡然响起了一阵尖厉的哨声,紧接着一声粗壮的呼喊声覆遍了全村:“开会了,学校娃娃在饲养室开会了。”我一听是进宝的声音,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出了门。
  刚一出门,猪狗和二毛、文革就急呼呼赶来了。猪狗鼻子一吸一吸地说:“永红,我刚看见进宝和瞎得(读hadei)、卫军在一起嘀咕,说要选进宝当队长,瞎得还挡住我,让我也要选进宝,我要不选就?我。”二毛和文革也说瞎得给他俩也这么说。我心中的无名火陡然升了上来,说:“进宝他少骚情,走!”
  饲养室里已经来了好多人,皮包骨头的牛、驴、骡、马们停止咀嚼,漫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这些流着鼻涕、穿着破烂的小不点,很快又低下头争抢槽里的麦草。有几个人嘻嘻哈哈撩缸里的水,往女孩身上泼,女孩子便尖声叫喊,惊醒了正做好梦的饲养员。饲养员惺忪着眼,光着脚板跳下炕,日操八辈祖宗骂了一番,一个个才挤眉弄眼坐在了墙角。我和猪狗几个人一走进饲养室,正围在一起的进宝、瞎得们马上站成了一条线,盯着我和猪狗等人。猪狗先怯了阵,急忙低下头。经过他们身旁时,脑袋剃得贼亮的瞎得推了猪狗一把,说:“小心着,猪逑!”我回过头,盯了瞎得一眼,说:“瞎得你少轻狂!”猪狗也马上来了劲,说:“看谁小心,瞎逑!”进宝也说看谁小心。
  人渐渐来齐了,唐老师也背着手走了进来。他拣了处显眼的地方站定,用眼睛在人群中搜索到进宝,说:“进宝同学,请负责清点一下人数。”我心里又不觉愣了一下,疑惑地看了唐老师一眼,唐老师却正笑眯眯地看进宝。进宝趾高气扬地站起来,向全场扫视一遍,然后抬起右手,食指一点一点地数道:“一双、两双、三双……二十三双,报告唐老师,只差小俊一个人。”说话间,便有人小声喊:“来了,来了,在门口哩。”于是大伙儿骨溜溜的眼睛便齐刷刷转向门口,但见小俊正躲在门外,进退两难。
  小俊长得的确俊,小鼻子小嘴和不大不小的眼睛组合到一块,水灵灵的,看着让人怜爱。小俊的嗓子也很甜润,学校每年文艺汇演总少不了她,有时演小常宝,有时演小铁梅,有时和几个小女孩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的舞蹈,穿着黄袄兰裤子,腰里缠一绺红绸子,红扑扑的脸上含着笑,煞是好看!连进宝也瓷了眼,痴呆呆地任凭鼻涕流进了嘴里。但小俊却不被人羡慕,因为她大顺保是个歪头,且喜欢吹唢呐。那年头是不准吹唢呐的,可顺保不管这一套,常常偷着出去吹,及至被公社赵主任砸了他的唢呐还不思悔悟,最后竟然带着小俊去给他敲鼓。小俊回来后,唐老师便罚她站在教室前边,当着全班同学说:“你赶紧给你大敲鼓去,我们班不要满身丧气的人,不嫌羞!”进宝、猪狗、瞎得们便哈哈大笑,小俊“哇”地哭了出来,但过不了几天,她又被她大逼着去敲鼓。
  “田小俊,躲在门外等你大用龟子(唢呐)迎接你!”唐老师厉声喝道。小俊便怯怯地顺着牛槽往里溜,大红枣马打了个响鼻,小俊“妈呀”一声跌倒在地,瞎得、猪狗们哈哈大笑,驴也不甘示弱,拉起嗓子长嘶不止。进宝捅了瞎得一拳,又对着猪狗骂了几句粗话,饲养室内才静了下来。待小俊低着头坐在一边,唐老师即宣布开会。自然免不了一大篇开场白,接着说:“同学们,今天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选拾麦队队长和记工员……”话音未落,瞎得、卫军一伙便迫不及待地喊:“进宝――”猪狗、文革一伙也不甘示弱,站起来喊:“永红――”瞎得、卫军们也站起来,对着猪狗们喊:“进宝!进宝!”于是“进宝、进宝,永红、永红”的呼喊声此起彼伏,那一方都试图压倒另一方。饲养员光着脚板跳出来大声骂道:“喊逑哩,谁再喊看我砸断他的狗腿!”然后回过头嘟嚷道:“逑大的娃也知道争权夺利。”大家不再喊叫,只虎虎地各自盯着对方,头上的汗水淋浴似地冲洗着脏乎乎的脸。
  唐老师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说:“不要喊嘛,喊破嗓子也不解决问题,是不是?咱们要发扬民主,对,表决!好,同意进宝同学当队长的举手。”于是瞎得一伙便高高举起了手,唐老师便“一双、两双”地数,边数边问:“还有谁,还有谁?”进宝也回头盯着看,几个没有举手的人便慢腾腾举起了手。“小俊,你的姿势是举手还是不举手?”唐老师厉声责问。原来小俊的手正托着头,唐老师一责问,她便慌慌地举起了手。“好,共十二双”。唐老师似乎有点满意地说。
  不用问,我落选了。我们这一伙人好不沮丧,我的脸也火辣辣地烧。这可是前所未有啊!想往年,哪一年选队长不是我?有时候我还不愿意当呢!可今天唐老师为什么要先提进宝呢?他哪一点配。
  接着选记工员,猪狗一伙自然喊“永红”,但却有气无力,唯有进宝喊“瞎得”喊得最响,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进宝脸红脖子粗地说:“笑个屁,别看瞎得算术得包子(零分),记工比永红强。”我觉得好没意思,当记工员竟然要和瞎得去争,太没意思了。但表决时我才比瞎得多一票,而这关键的一票是小俊投的。我又气又恼,竟然回过头狠狠剜了小俊一眼,小俊急忙低了头,搓弄着手指。最后选领歌员,不用问是小俊,可进宝偏又要喊“瞎得”,又让大家笑了一场,瞎得也羞得将头埋在两腿间。
  会结束了,瞎得一伙簇拥着进宝趾高气扬地走出饲养室,迎面碰上裤腿挽在半空,亮着胸膛的二狗。二狗大声问:“进宝,狗日的选上队长没有?”进宝说“当然”。二狗踢了进宝一脚,笑呵呵地说:“好狗日的,你大才当了队长,你又当了小队长,都让你家包了。”进宝回过头看了一眼我和猪狗、二毛们,拉着二狗的前襟撒娇似的说:“二狗哥,有人欺负我,你管不管?”二狗拍了拍腔子,正色道:“谁敢欺负你,看我扭断他的腿!”
  猪狗垂头丧气地说:“没想到让进宝当了队长,我看是唐老师偏向他。”见小俊跟在后边走,似乎有了发泄的对象,猪狗、二毛几个人一下子围住她,说:“她竟然也选进宝,?她!”小俊红了眼,颤惊惊地说:“我不是真心的,我不是真心的。”我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回到家,父亲问我选上队长没有,我红着脸说没有,父亲低下头长叹了一声。母亲说:“叹什么气!想想,你那队长都当不成哩,你娃还想当小队长,想得美!”
  第二天下午,村里又响起了一阵尖厉的哨子声。我知道是拾麦队集合了,便提了个笼子向门外走去。母亲说把草帽戴上,我没有理会她的话。来到二毛家门前的大槐树下,只见进宝正站在粪堆上大声吆喝着。唐老师也来了,兰卡叽上衣扣得紧紧的,手里却拿着一顶已经发黄的草帽使劲地扇。大槐树下已经站满了拾麦队队员,都提着或大或小的笼子,有的笼子边还挂瓶水。见人来齐了,进宝从粪堆上跳下来,命令大家站队,小个在前,大个在后。排到猪狗时,恰好是小俊那一排,猪狗便偷偷缩到了后边。进宝拉了我一把,说你站这儿。我推了进宝一把,说:“我偏不站。”进宝也推了我一把,说:“我偏让你站。”我放下了笼子,进宝取下了嘴里噙的哨子。唐老师走过来,推了我一把,威严地说:“永红同学,要遵守纪律!”我的眼泪几乎要溢出眼眶,急忙转过头,却见小俊正偷偷地看我,一双眼睛扑闪闪地很动人,我忽然觉得小俊很好看。队站好了,进宝擦了把汗,大声说:“稍息,立正,向左转,齐步走,‘我是公社小社员涞’,预备――唱!”但却没有人唱,瞎得急忙提醒进宝:“进宝,进宝,错了,错了,领歌员是小俊。”进宝气呼呼地说:“我是队长,一切听我的!”又接着唱:“‘我是公社小社员涞’,一――二!”于是大家便唱:
  我是公社小社员涞,
  手拿小镰刀呀,
  身背小竹篮涞,
  放学以后去劳动,
  割草积肥拾麦穗,
  越干越喜欢。
  哎嗨嗨,哎嗨嗨――
  贫下中农好品质,
  我们牢牢记心间,
  热爱集体爱劳动,
  我是公社小社员。
  ……
  来到一块收割过的麦田里,但见地里撒满了零乱的麦子,队伍“哗”地乱了,大伙儿一窝蜂似地冲到了麦田里,急急忙忙拾地上的麦子。进宝、瞎得冲在最前边,一束一束的麦子都被他俩拾去。小俊和一些女孩子跟在后边,一支一支地拾,但手的动作极快。几乎没有人说话,只低着头呼呼地向前赶。火球似的太阳高悬在天空,毒热的阳光把地面烤得滚烫滚烫,四周没有一丝儿风,火烧火燎地使人觉到窒息。头上的汗水断了线似的往下淌,头脑似乎要炸,嗡嗡作响。尖厉的麦茬将细小的胳膊划得一道一道的,腰也隐隐作痛。约摸半个时辰,大部分人便赶到了地头。地边有一棵老柿子树,浓荫匝地,大伙儿便提着笼子急忙忙奔到柿子树下,用衣服胡乱擦着汗,嚷嚷着“热死了热死了,”边嚷边拿出水瓶子咕嘟嘟往嘴里灌,只有小俊几个人还在地里一支一支地拾。
  刚在柿子树底下坐定,唐老师手里拿了一把麦子赶过来了,说大家快去拾麦,不要只拣西瓜不要芝麻,要颗粒归仓嘛。却没有人动弹。进宝端出队长的架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拉拉这个,踢踢那个,一个一个方慢腾腾蹭到地里,一支一支地拾。却失了刚才的干劲,趁老师不注意,又一个一个溜到了柿子树下。唐老师一看只得宣布休息,大家即汇集到柿子树下,慢慢地喝水。我没有带水,看着其他人喝水,干渴的嗓子越发要冒烟了。忽然看见一个笼子中搁了一瓶红豆子水,便毫不客气地拿起来,打开盖子咕嘟嘟地往嘴里灌。小俊走过来站在我面前,愣愣地看我,脸红扑扑地似有点害羞,我有点诧异,忙停止喝水,也愣愣地看她。小俊低下了头,说:“那水是我的。”我急忙咽下嘴里的水,将水瓶塞给她,躲在了树后边。大伙儿哈哈大笑。
  湛蓝的天空,只有几片薄纱似的浮云,平贴于空中。辽阔的大地上到处是一片片金色的田野,远方的山上也似乎铺满了金黄。麦丛中一顶顶草帽在不紧不慢地向前移动。沟那边有人唱起了“临行喝妈一碗酒……”田间小路上,一辆辆拉麦子的马车咣当咣当地碾过,赶车人的吆喝声伴随着马脖子上的铃声惊散了一群群偷吃麦子的鸟儿。忽然,一声粗野的骂人声划过麦田,不由得让人打了个寒颤。我知道这是队长在骂人。
  坐在树底下,却安静不下来,大伙儿你推我一把,我挠你一下,嘻嘻哈哈把树下搞得乌烟瘴气。猪狗猴子似的上了树,摘下不成熟的柿子往女孩子头上扔,女孩子尖声叫起来,仰起头骂猪狗,猪狗做了个鬼脸,鼻涕几乎流到嘴里,女孩子们“扑哧”一声笑了。唐老师仰起头厉声喝道:“猪狗,下来!”猪狗便极不情愿地溜下了树,却背对着唐老师将手背在后边,耸着肩,身子一颠一颠地晃,惹得女孩子掩嘴“哧哧”地笑。唐老师回过头看了小俊一眼,小俊马上止住了笑。唐老师说:“同学们,静一静,静一静,让小俊同学给大家唱首歌好不好?”大家便说好,都看小俊,小俊忙低下头,用手将两条大辫子扭来扭去,不吭声。唐老师回过头对大伙说:“同学们,小俊给大家唱一首《逛新城》要不要?”大家异口同声地喊:“要――”又看小俊,小俊仍然不吭声。唐老师来了气,高声说:“小俊,你是怎么搞的?”小俊抬起头,嫩白的脸红红的,说:“老师,我不想唱”。唐老师的出气声变粗了,大声说:“一律到地里拾麦去!”大家忙从地上爬起来,极不情愿地走到地里。进宝瞪了小俊一眼,说:“妈的×,竟然敢和老师顶嘴,满身丧气!”小俊眼里立时噙满了泪水。
  田里遗落的麦子虽然还很多,却没有刚进地那会儿吸引人。拾了一会儿,大伙儿便又失了兴趣,一个个放下笼子嘻嘻哈哈在田里追逐、嬉戏。看见二狗赶着马车从地边经过,进宝急忙忙跑过去叫了一声“二狗哥”,二狗即从马车上拽下一大抱麦子递给他,进宝喜滋滋地将麦子装在了自己的笼里。猪狗一看,也顺手从旁边的地里抱了一捆麦子压在他的笼里,其他人也学猪狗的样子。唐老师一看火了,气呼呼赶过来踢了猪狗一脚,命令他将笼里的麦子掏出来,猪狗只得将麦子掏出来,差点要哭。
  太阳落山了,天气也凉快多了。大伙儿在唐老师的督促下又胡乱拾了两把,便提着沉甸甸的笼子排着队往回走。到了打麦场,唐老师过秤,我记账,很快就将大伙儿一下午的功绩从秤上表现出来,又记到本子上。轮到我时,我自然给自己多记了二斤,心想:“你进宝有这种权力吗?”想着,竟不自觉地哼起了《我是公社小社员》的曲子,不想又糊里糊涂给小俊多记了一斤,我一愣,刚想改正过来,却见小俊正站在我身边,我一慌张,便没有改。
  过完秤,提着笼子正准备回家,打麦场里忽然响起一阵锣声,接着便听二狗用粗大的嗓门喊道:“开会了,开批斗会了。”我急忙撒腿向锣声处跑去。到了跟前,只见已来了好多人,歪头顺保耷拉着脑袋站在人前边,队长葫芦双手插腰站在顺保旁边。见人来得差不多了,葫芦凶凶的目光向全场扫视了一遍,说:“社员同志们,三夏大忙季节,龙口夺食,可顺保竟然又出去给死人吹龟子,明目张胆地破坏三夏,这是阶级斗争在我们队里的表现!”说到这里,扫了二狗一眼,二狗马上站起来,高举拳头喊道:“打倒歪头顺保――”,其他人便举起拳头跟着喊,大都是有气无力,唯有我们这些小人儿喊得最响。小俊也不自觉地举拳头,但没有喊。
  葫芦接着说:“为了警告顺保,现决定取消他家今年的头场面!”每年,我们队大部分人家都接不上茬,新麦子一下来,队里即组织人磨面粉,分给大家,这便是葫芦说的头场面。顺保一听急了,忙拉住葫芦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葫芦,你批判我,打我,骂我都行,可不能不给我分面,我家里几张嘴就等这些面了。”葫芦推了他一把,说:“不管那一套!”顺保还想争辩,二狗赶过去捏住他的脖子使劲往下按,他便老实了。葫芦环视了一周说:“三夏大忙季节,我提醒大家,谁胆敢搞破坏,下场和顺宝一样,取消头场面!”说着恶狠狠瞪了我父亲一眼。我看见父亲眼里充满了怒火。
  晚上下了场雨,心想明天不再去拾麦,我便放心地睡到炕上。睡梦中,我梦见自己成了电影上的潘冬子,正手持红缨枪追赶胡汉山,追到一个悬崖边,胡汉山不见了,我正纳闷,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大喊着掉进了万丈深渊。我被惊醒了,却见母亲正用力推我,边推边说:“快起来,太阳快照到尻(读gou)子上了。”我懒洋洋地说:“天下雨,不拾麦。”母亲说:“早晴了。”我一骨碌坐起来,揉了揉眼,只见屋子里一片豁亮,几绺明媚的光束穿过窗子照到了炕上。我骂了一声鬼天气,但还是穿好衣服,跑到厨房摸了个白馍,挎上笼子出了门。
  雨后的乡村,空气湿润了许多,清新得很。走在田间小路上,一缕缕馥馥的麦香味迎面扑来,几乎使人心醉。此时此刻,我真想扔掉笼子,对着太阳狂喊几声,将几天来心中的浊气吐个干净,让清洁如洗的空气稀释掉、溶化掉。但一到田间,一看地里乱七八糟铺满了潮湿的麦子,一切杂念瞬间倏地消失了,只有一束束潮湿的麦子在招引着我们这群小社员。于是大伙儿便嗡地扑向麦田,眼也不眨地拾起来。二狗和顺保正在另一块地里拉麦子,一看娃娃们拾麦的蛮劲儿,二狗哈哈大笑,然后高声叫过进宝,交给他一把耧麦耙,进宝便洋洋得意地拉着耙满地耧,一会儿便耧了一笼子,足足二十斤,然后又交给卫军,卫军耧够了,又交给瞎得。眼看一地的麦子被他们几个耧走了,大伙儿气得直瞪眼,但却没办法,唯有猪狗可怜巴巴地跟在进宝后面,千求万求想借用一下耧麦耙,进宝却连理都没有理他。猪狗气咻咻地跑到我面前,大骂进宝和瞎得。我气正不打一处出,一看猪狗那付熊样,越发来了气,一把推过他,骂道:“看你口外怂势子,还真的连猪狗都不如!”
  说话间,忽听小俊“啊”地叫了一声,原来瞎得耧麦时把小俊拾麦的手挂了。我更加来气了,气冲冲地赶过去,一把将瞎得推倒在地,顺手将耧麦耙交给赶过来的猪狗,猪狗便高兴地拉着耧麦耙满地耧。瞎得坐在地上大哭,边哭边大声叫我父母的名字,我又狠狠踢了他两脚。进宝赶来了,恶狠狠地抓住我的衣领,说:“你还我耧麦耙!”我也抓住他的衣领,说:“啥是你的?公家的,谁都能用!”进宝说:“走,找唐老师评理去!”我说:“走就走,谁怕你。”两人便拉扯着往前走,没走几步,忽听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快去看呀――”旁边看热闹的人忽啦一下子乱了,撇开我俩随喊声跑去。我俩也松了手,跟在大家后边向前跑去。到了出事点,只见满地干活的人都来了,围了一圈密不透风。我极力分开人群,挤到场子中间一看,原来打架的是二狗和歪头顺保。此时,二狗已将顺保压倒在地,顺保极力想翻过身,却动弹不得,只呼呼地喘粗气。小俊这时也挤进来了,一看二狗压得是她大,便“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去拉二狗,被二狗一脚踹倒在地,又爬起来拉她大,却怎么也拉不动。这时候我父亲赶来了,他费力地挤进来,一把抓住二狗的胳膊将他撂到一边。顺保却没有爬起来,我父亲拉起他,只见他一只胳膊软塌塌地吊着,疼得呲牙裂嘴直唏嘘,小俊在一旁哇哇大哭,顺保赶过去踢了她一脚,骂道:“哭、哭、哭个屁!”围观的人哈哈大笑。
  下午,小俊没有来拾麦,我心里似乎缺少点什么,很是无精打采。不知怎么着,今年拾麦,小俊和我站在一排,很让我不好意思,特别是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扑闪扑闪地眨动,害得我既想看又不敢看。可每当我偷着看她时,她竟然也看我,我赶忙回过头,做了贼似的,脸火辣辣地烧。说实话,我特别想单独和小俊在一块,但碍于面子,我显得很高傲,理也不理她。
  晚饭后,我毫无倦意,便去找猪狗。猪狗刚吃过饭,肚皮鼓鼓的,却不罢休,又拿了个白馍,在他妈的骂声中跟着我出了门。避开人,我悄悄对他说:“猪狗,咱俩去找小俊吧”。猪狗忙说:“我不去!和女娃娃在一起会出马牙。”说着便要走,我急了,扯住他的耳朵威胁道:“你去不去?”猪狗痛得直吸气,说:“你松开,你松开,我去,我去。”我松开他,他却说:“我去不和她说话,我害怕出马牙。”我说行。
  到了小俊家,她家也刚吃过饭,小俊正抱着小弟弟,眼睛红红的,象刚哭过。歪头顺保将胳膊垫一本破书,用绳子吊在脖子上,唏嘘着满屋子转,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他的胳膊被二狗压断了,但队长葫芦还说怪他,他的医药费和误工补贴队上一概不管。小俊妈长得和小俊有点象,很好看,但穿着破烂,满身是补丁,此时,她正在收拾案板上的苞谷面搅团,眼睛也是红红的。一看我们来了,小俊很高兴,忙给我们找凳子,小俊妈也让着叫我们吃搅团,我忙说已经吃过了。小俊的妹妹小梅看着猪狗吃白馍,小小的嘴巴也随着猪狗的嘴一动一动,终于耐不住诱惑,回过头问:“妈,人家都吃白馍,咱家为啥吃搅团?”小俊妈说:“搅团好吃,白馍不好吃。”小梅眼一瞪说:“白馍好吃,搅团不好吃,我要吃白馍!”见无人理睬,小梅扑通一声睡倒在地,边哭边滚边嚷嚷着“我要吃白馍,我要吃白馍。”顺保气汹汹地走过来,狠狠踢了小梅一脚,大声说:“吃屎都没人屙,还想吃白馍。”猪狗愣愣地看着这一场面,随手将最后一口馍塞到了嘴里。
  从小俊家出来,我急匆匆地奔回家,偷偷摸了个白馍,又赶到小俊家,悄悄将小俊叫出来,把馍递给她说:“给,小俊,你快吃,明天我再给你拿。”小俊一看,忙说:“我不要,我不要。”我一愣,说:“你嫌不好吃?”小俊说:“不是的,我妈说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我说:“我不给你妈说还不行!”小俊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接过了馍,然后转过头狠狠咬了一口,边咀嚼边说:“白馍真好吃,真香!”看着小俊香香地吃,我忽然问:“小俊,你大为啥要去吹龟子呢?不吹不行吗?”小俊停止了咀嚼,低下头说:“我家粮不够吃,我大出去一次,除挣点钱外,还能拿回来几个馍给我们吃,其实,我大挺好!”一看小俊不再吃,要哭,我慌了,忙说:“你快吃,快吃馍!”小俊便吃,却没有刚才那么香。我岔开话题说:“小俊,你明天还拾麦去不?”小俊点了点头,却说:“可我害怕进宝,他总爱欺负我。”我拍了拍胸脯,正色道:“不怕,有我呢,他再敢欺负你,看我?他!”小俊甜甜地笑了,说:“永红,你愿意和我在一块吗?”我忙说愿意。小俊很高兴,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盯了我一眼,我赶忙低下了头。
  这天下午,唐老师有事,让进宝带领大伙下地拾麦。
  夏收已接近尾声,天气也酷热异常,蝉儿在树上声嘶力竭地苦叫,人的头脑被吵得嗡嗡作响,似乎要炸。北山顶上,一片片铅色的云彩正不紧不慢地移动、汇集。整个大地活像一个诺大的蒸笼,似乎要将万物蒸腾、融化。地里的麦子即将割完,只有二茬小麦被裸露了胸膛的土地包围着,孤零零地等待着镰刀的亲吻。不知从哪里赶来的拾麦者,手里拎着口袋在空地边做贼似地东张西望,趁人不注意便溜进地里,慌慌张张捡拾遗落了的麦子,但功夫不大,一阵连珠炮似地叫骂声便把他们轰到了地边。
  大伙儿被进宝驱使着懒洋洋的捡地上的麦子。拾了一会儿,实在承受不了太阳的炙烤,便一个一个溜到树荫下,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边擦汗边骂进宝。最后,进宝也跑到了树下,嘴里也直嚷热。猪狗一到树下即爬上了树,却不消停,竟捉了只知了,扯掉两翼薄翅,扔到地上。二毛一伙看着知了一蹦一跳甚觉开心,咧开嘴幸灾乐祸地笑。看着我们乐,瞎得一伙也自找乐趣,进宝便又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二狗打顺保的场面,说到高兴处,竟一下子扑到瞎得身上,学二狗的样子打瞎得,瞎得被打的大声讨饶,进宝这才明白身下压的不是顺保。小俊眼眶溢满了泪水,双手使劲地绞着辫子。看着小俊难受的样子,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但碍着面子,我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不想进宝却又倡议开一个批斗会,他自然扮演他大葫芦,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瞎得自告奋勇要扮演二狗,唯有顺保没人当。这时候,猪狗溜下了树。进宝一看猪狗,说猪狗扮顺保最合适。瞎得、卫军便去押猪狗,猪狗见状,撒腿就跑,乐的大伙儿哈哈大笑,只有小俊没笑,泪眼巴巴的将脸埋在两手间。进宝一看小俊痛苦的样子,反而来了劲,大声说没有顺保,就批斗小俊,说着便去拉小俊。小俊害怕极了,“哇”地哭出了声,可进宝仍不罢休,仍使劲拉小俊,瞎得、二毛们在一旁高声起哄,小俊哭得更响了。我再也忍不住了,猛地冲到进宝面前,狠狠推了他一把,说:“进宝,你少欺负人!”进宝一下子愣了,瞅着我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给他护驾,他是你媳妇?”我的脸羞红了,也说:“她是你……”终于没有说出口,却顺手给了进宝一拳。进宝急了,一下子抱住我,我也抱住他,两个人象两头搏斗的公牛,都急红了眼,都想把对方压倒在地。几个回合,我终因力气单薄被进宝压在了地上。我急得呼呼喘气,极力挣扎着,想把进宝掀翻在地,但均告失败。猪狗、二毛几个人见状就想往前冲,却被瞎得、卫军几个人拉扯住相互吵架,难以近前帮助我。小俊在一边急得哇哇大哭,边哭边使劲抓住我的胳膊,想把我从进宝身下拉出来,却怎么也拉不出来。忽然,她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顺手从笼子里拿出水瓶子,咬了咬牙,狠劲向进宝头上砸去,瓶子“哗”地碎了,水溅了我一脸,进宝也“妈呀”一声跌倒在地,头上的水伴随着殷红的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大伙儿都愣了,瓷瓷地盯着这个场面。小俊吓得脸色苍白,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进宝,小嘴张成了○型,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凝固了。终于,进宝“哇”地嚎叫起来,两条腿在地上胡乱地蹬,扬起的尘土落在我的脸上,粘呼呼的。终于,进宝一骨碌翻起了身,我也忙站了起来,准备应战,可进宝没有理会我,径直拨开人群,哭嚎着向打麦场跑去。我知道我闯下了祸。
  远方的天边,大片浓密的黑云沉甸甸地爬了上来,眼看着太阳被吞噬了。一霎时,阴霾的空气将大地压得喘不过气来,沉闷的雷声也紧锣密鼓似的滚滚而来。
  大伙儿撒开腿急忙往回跑。刚到打麦场边,只见头上缠着绷带的进宝相跟着葫芦、二狗几个人急匆匆地赶来了。我刚想溜走,葫芦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左右开弓,啪啪”给了我两个耳光,又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被打懵了,咸咸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下来,迷蒙中看见葫芦、二狗正恶恶地瞪着我。这时候,我父母亲和一大批人赶来了。我看见母亲咒骂着向葫芦扑去,却被葫芦一脚踹倒在地。父亲象被激怒了的狮子抡起拳头向葫芦砸去,葫芦、二狗等人也抡起拳头向父亲砸去,猪狗大等人也抡起拳头向葫芦、二狗一伙冲去,我知道一场恶战又要在我们村里爆发了。我忽然清醒了,顺手从打麦场边摸了把木杈,向混战中的人群冲了过去。
  轰隆隆――一个又一个更响更近的霹雳震动着大地,耀眼的闪电急骤地划过,狰狞的面目将天空切割得七零八落。随之,蚕豆大的雨滴从天上噼哩啪啦地砸将下来,功夫不大,地面上水流滚滚,变成一片汪洋。天地似乎已经合为一体。整个世界一片灰暗,令人毛骨悚然。
  天已经黑了,但双方的打斗却正处于白热化阶段。忽然,透过雨声传来一声浑浊的叫喊声:“水把麦子冲走了,水把麦子冲走了――”“战斗的硝烟”立时熄灭了,大伙儿手握“武器”愣愣地站着,任凭雨水冲刷着既紧张又兴奋的头脑。“水把麦子冲走了,水把……”叫喊声伴随着滚滚而来的雷声又一次传来,大伙儿终于清醒了,终于向打麦场中跑去。
  又一阵电闪雷鸣,我浑身透凉,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而颤栗。闪过电光,我看见小俊站在麦垛旁正呆呆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有一种空虚感正悄悄地向我袭来,头脑中紧绷着的弦也一下子松散了。我感到很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浑浊的雨水绕过我向前流去、流去……
  终于,有人把我从水里拉了起来。我一看,是唐老师,雨水早已把他淋透了,兰卡叽学生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得他更单薄、凄凉。我哽咽着,轻轻叫了一声“唐老师”,他拍了下我的头,咧开嘴苦笑了一下,然后背着手,慢悠悠消失在黑暗中……
  
  责任编辑:王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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