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子柳 你的昏花泪眼尚未抚平那片水域 水会随物赋形，像充盈一个人的肉身那样充盈每个角落 活在这片水土之间，你有足够的福分
儿孙绕膝，又不曾失去粗枝大叶的老伴
60岁还在劳作，70岁仍在土坷垃上打转
你不得不忍住突如其来的疾病
无限仁爱地融入人间烟火――
水面上大片疯长的水葫芦，菱角，浮萍
水边散落一小簇一小簇的菖蒲，茭白
蚊蚋，蜻蜓，水黾穿行其间，鱼虾在打跳
塘埂上，踽踽独行的黑蚂蚁，鸡、鸭、猪、狗奔跑
你的生命被这些也是生命的发条拧紧。暗下去又腾起来的火焰
有肉体的忧伤，有心之疼痛，有一生的宿命。
灯下飞针走线，断底的，脱帮的，绽线的
是你一次次缝合它们的疼痛
那些裂纹和伤疤有时也蔓延到你身上，哮喘似风箱
让人觉得腊月的夜是最无情的。冷月高挂
你还在痴痴地凝视那片水域
迟迟不肯入睡，把身子探进池塘，脖颈都扭酸了，我有时
想想祖母，看看柳树，确实就是这个样子的
温暖
摇着纺车，一点点地抽走寒冷
祖母在一条干净的河流上纺纱
水清澈见底，祖母不慌不忙
有几次，她把自己纺到了天上
大朵大朵的白云是祖母待纺的棉花
乡村继续劳作和生育
流水更慢，纺车始终没有停下
这么多年，我一直是寒夜的归人
被一盏灯火引领，祖母在时光深处不紧不慢地纺着
我看见许楼村被纷纷扬扬的大雪包裹
此在
月亮升到村庄的上空
风一吹，树影摇曳
我的爱，零零散散地碎了一地
风继续吹，屋檐旧了
这盛得下万物的温热的心脏
从丘陵岗地到河湖低洼
密集的褶皱和丰沛的乳汁
大潜山轻轻摇晃，派河把头埋得更低
风继续吹，整个世界都松弛下来
就坐在我的对面。我一次次地把灵魂交出去
肉体也不是累赘，低洼里的蒲公英
灌木下的蚂蚁，请安抚比它们更小的愿望
感恩书
我的爱，就这么简单
像水罐里的水，被一个村妇提着
她是我的母亲，16年了
她还活在我的生命里
我外出、务工，闲暇时读书、写作
她就连同那些鸡鸭猪狗来找我
记忆里还有一盏风灯
她找我，在雨中的泥地里摔翻了
哭得像个孩子，为了我，也为了那盏珍贵的风灯
她从来不哭她自己，她的一生就活在别人的一生里
当人世的苍茫都被这个世界消解了的时候
只有她仍记得回去的路，仍用夜色补缀
我抚摸她用过的物件――一枚顶针
生活继续细小、弯曲，穿过一枚针孔
我已步入中年，她在那边仍用关切的目光注视我
她的眼里有婴孩的眷顾，即使活在人世
她也风烛残年，我知道她的爱无限大也无限渺小
多少次，我把灯火想象成她的眼睛
把她想象成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孩子
只要记忆还在，快乐就在，我多么希望她无理取闹
让我来安慰她，让我像爱我的女儿一样爱她
再让我像爱我的妻子一样爱她一次
大地上的灯火都灭了，寂静漫过
她和我都有一张单纯的脸，写满爱和幸福
我的心有一块邮票大的地方
祖父埋在这里
祖母也埋在这里
父亲和母亲是合葬的
只占许楼村的一小块地
妹妹在另一块地里
那里适合种植花生、玉米和大豆
在许楼村，每一块土地都是我的至亲
它们用青草的手拉我，用麻雀的嘴喊我
声音再小，我也能听得清楚
它们有时也用荆棘的腿绊我
用河流的心拽我
但是，我不得不迈开脚步
我去上海、深圳，我的堂兄、表弟也在那里
望着他们的背影――时光里的盐渍
从一条街走过，回力鞋粘着细灰
有时，他们挤公共汽车，抓紧吊环
左右摇晃着身子找不到下一个站牌
有时出现在街角，手里夹着劣质烟卷
单纯的眸子寻找一只信赖的打火机
我熟悉这孤单瘦削的身影
有时，陷在大街上，我像个多余的人
对生活报以愧疚的微笑
路灯照着恍惚的世界，也照着眼前被篡改的路
我回家，在离家乡最近的一座城住下来
我那么脆弱，为自己难过
我的心有一块邮票大的地方
夜夜指向故乡外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