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十二首 月光罩着 夜真静啊 月亮孤独地挂着 星星无语 流星无言 狗儿睡了 马儿歇息了
牛也安静了
月光罩着我家清浅的小院
罩着轱辘和井打结的井绳已经很旧
罩着铡铡刃反着光
月光罩着牛棚
罩着卧倒的牛
牛角弯曲着墙壁上
挂着牛轭是去年换下的
月光罩着半掩的粮仓
一边是小麦一边是玉米
月光罩着我家的破牛车
罩着天黑时运回来的红薯
月光罩着我
罩着我的枕
也罩着隔壁的爹和娘
我一眼就能认出我的女人
在劳动的人群中
我一眼就能认出我的女人
她带着新婚的羞涩
和厌倦土地的情绪
我曾经答应她跟我后
不让她干活
可是我们是农民
农民不能离开土地
这个浅显的道理
还用细说
她劳动的姿势实在不美
像一个城市女人倒垃圾
我躲在一棵树后面
偷着乐心里说
娘子委屈你了
我的父亲
每年都有这么一次
父亲站在擦板上
被我们家的瘦马拉着
向前移动
不知怎的每在此时
站在父亲的背后
我就不知不觉地掉眼泪
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
我的心一次又一次的下沉
我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在土地里谋生
没有剩余的钱给父亲
而七十多岁的父亲仍不辍劳作
瘦马不紧不慢
站在擦板上的父亲面容慈祥态度认真
他的威严像一座村庄在晃动
这是在秋天
父亲被他的瘦马拉着
从生命的一极到另一极
就这样一辈子
轰响的土地
将脆弱的我和我单薄的思想
一起淹没
难
已经谷雨了
我们还不知道种什么
去年这块地种的是西瓜
西瓜还未熟 就被冰雹砸坏了
可今年不知还种不种西瓜
父亲徘徊着
他犹豫地望着我们
好像让我们拿个主意
对于生活的多变性
父亲已经变得束手无策
我们等着父亲做出决定
小
小的东西容易被忽略
一只蚂蚁
一粒谷子
一片树叶
一枚钉子
一只飞舞的蝴蝶
一名小民工
它们以不同的形式
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喜欢小的东西
美丽 善良
有微不足道的名字
它们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
它们的生命可以被另外一些事物
随时拿走
因为小命是不值钱的
只要其他的事物都好
就无所谓
有一些脸需要在黑夜中辨认
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多次
有时夜很深了你才收工
你一个人扛着铁锹往村庄的方向走
田野安静极了
许多事物以轮廓的形式
呈现在你的眼前
你无须仔细辨认
就知道左边的轮廓和右边的轮廓
它们的真实姓名
一座村庄熟睡了
是那样的安静
你在这座不善言语的村庄生活多年了
从来没有因为什么
遭受过一座村庄的遗弃
就像母亲对子女的关爱
你默想着走在回村庄的路上
可是你怎么也没想到前边的路上
突然有一声“咳”的声音
你先是惊诧
后是镇静
你们相互“咳”着
慢慢靠近
鼻子快要碰到一起了
才知道对方是谁
原来对方也有一些活白天没干完
夜晚念得慌
就深更半夜来到田里
你们各自明镜似的
都知道对方的行为
然后相互问好着错过
由于天太黑了
一些脸必须很近了才能看清
一座村庄被他们支撑
用夯把地基夯实
用火把土烧成砖
用最结实的笨槐当梁
从太行山运回碾子 门墩槌布石
从内蒙牵回最捣蛋的马
从大兴岭找回了树苗
领一窝子黑狗回村庄生崽
夜晚点最暗的灯
用大碗喝自酿的白酒
迎娶乡下最漂亮的新娘
八百荒滩变成好地
如今他们已走入地下
时常夜间回到村庄
对我们这一群生瓜蛋子心怀疑虑
冬天 空旷的田野上 一棵小草找不到家
它被风吹得到处跑
已经没有了站下来的能力
母亲在哪里
妹妹在哪里
家在哪里啊
那些坏风
不停地吹得它团团转
看它迷茫的样子
看它眼里噙着泪花的样子
一只麻雀
在它的头顶
寻找机会
把它运走
我把一粒泥土带进了城市里
我是无意的
它就藏在我衣服的缝隙里
被我发现后取了出来
它依然散发着浓烈的泥土气息
我把它随手扔在水泥路面上
它在坚硬的路面上滚动了两下停止了
这时 我发现它好像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怒视着我
让我不忍心走开
我犹豫了片刻
最终又走到它身旁
把它捡了起来放回口袋
我弯腰的动作 引来许多人好奇的目光
他们也许认为我捡起了一叠钞票
嫉妒的心情表露在脸上
我觉得好笑
就用手捂住口袋
装作拾到黄金的样子
多么爽啊
一粒泥土
在城市里被误认为黄金
春 天
白杨树枝芽铜钱大了
肯定要向银币扩展
一只喜鹊推翻了旧巢
在新巢里安居
生育是快乐的事情
它要在美好的时光里
产下它的蛋
体会母爱的幸福
并且与两只麻雀为邻
而燕子将在屋檐下安下它结实的家
一头耕牛
像去年一样俯首
铧犁的光映亮了
一只画眉的额头
那条把天空擦蓝的头巾
是新婚的小蛋媳妇
美好的春天里
如果一个人不把腰弯下去
我觉得是有罪的
朋友唱一首歌吧
或者大声“啊”一声
就足以证明你对春天的热爱
在大地上行走
我觉得越来越有底气
在人前站得堂正
我一直在大地上行走
大步走昂着头
我曾与一只蚂蚁在一起
度过了无数黎明前的黑
我多次把太阳照我的光
折射给低于我的事物
在大地上行走的人
即使很小
也不会遭到天空的遗弃
大地是万物最信赖的母亲
不能说出口的话
我们讲给大地听
最深的痛 大地给我们疗
在苍茫岁月里
大地是珍藏眼泪的
最干净的地方
你看大地把母亲
埋的多么深多么久
大地是一个人出发的地方
又是一个人的归处
我们在天空找不到的东西
大地上有 我们在电脑上找不到的东西
大地上有
在这个世界上
有多少异想天开的人
想离开大地
居住在空气中
想做一对翅膀的邻居
在大地上行走而不回头
留下人生最深的脚印
在灵魂深处
藏着一枚落叶的人
是在大地上站得最稳的人
在大地上行走的人
他的背影越来越大
一棵小草开花了
真是想不到
样子那么丑
个子那么矮
被羊啃过
被霜打过的它
竟然开花了
小小的黄花
花心有蜜
一只蜜蜂飞过来
蜜蜂栖落时
它的身体还颤抖
太小了
在低于一只脚的位置
悄然开放的幸福
只有我知道
太小了
我还没有闻到它的香气
开放吧
即使很小
也能留下种子
新作展示
诗九首
白庆国
父亲的味道
父亲老了
老了的父亲是有味道的
劳动了一辈子的父亲
充满了泥土的味道
他的左膀是麦子的味道
他的右臂是玉米的味道
他的前胸是土豆的味道
他的后背是高梁的味道
他的头发是棉花的味道
父亲的鼻腔里还存有浓重的烟叶的味道
而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又多了一种药片的味道
树叶落光之后
树叶落光之后
我看见鸟群它们落在树上
从一个树枝跳向另一个树枝
秋天的风有点凉
它们的羽毛有时被微风吹动
它们在上面仿佛开会
议论纷纷都争着发言
我在树下
专注地看着它们
有时幻想也有一对翅膀
加入它们的行列
与它们交谈学习它们的长处
有时它们叽叽喳喳叫上一阵
全体飞走不一会又集体飞回
好像一个检查团在视察工作
它们在空中自由飞往
它们只是一些小鸟 飞不到天顶
即使从不停留只能飞过几条小河几座
山脉
迎风而走
那天我看见她了
是一个没有太阳的下午
天空昏黄大风呼呼吹着
她弯着腰用最大的力气
踏着人力三轮
头歪着尽量
躲着迎面而来的风
有灰白的一缕头发
向后面飘着
弯着腰低着头
像一只上坡的羊
用尽了力气
而脚踏车还是不愿意向前
这样的情景也许她经历了一百次
因此她的眼神并不迷茫
车上装满了垃圾
一根绳子捆绑着
一张纸板张开又合拢
并发出“啪”
“啪”的声音
有几块碎片
已跟着风跑远了
她多么像我的母亲呀
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酸楚
我真想过去帮她一把
有一个人走出了村庄
风雪弥漫的黑夜
有一个人走出了村庄
向远方走去
这么黑的夜
这么大的雪
这么猛的风
究竟还有什么事让他如此挂念
是一个人
还是一顶鸟巢
还是劳动中丢失了什么
从他的背影中看出
这个人已有七十多岁
这么黑的夜
这么大的雪
这么猛的风
他的身子骨是否能顶住
我担心着他
他一定担心着另外的事物
三只蟋蟀
门外的田野里有三只蟋蟀
一只不停地发出爱情的呼唤
一只在不远处的玉米叶子下
做出羞涩的回应 而另一只
用锯木头的声音在搞乱
麦子的根
一夜之间不知谁
将那么多的麦子运走
剩下一地的麦根
一片一片麦子的根
整齐地排列着
还是那么金黄
多想自己变成一只小鸟
擦着麦根低低地飞
今年夏天
水从高处流向低处
然后流进我们的田里
去年只拖了八百斤的马
今年却拖了一千斤
这情景让刚好了哮喘病的父亲乐的合不拢嘴
一边将烟锅中的烟灰磕去
一边催促我将去年的粮食移去
腾出新缸
生活就是这样新粮推旧粮
但是这话我不能说出口
面对成堆的粮食父亲早有安排
在城里居住的姐姐要吃
大嫂的娘家四川缺少小麦
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
躬背的父亲对我的婚事却一字不提
总在催促我早点下地劳动
我想过不了几年
我将是我们家的一匹好马
一边劳动一边学习写作
坡底
一片漆黑
根本辨不清方向
只觉得周围被荒芜的杂草所困
偶尔有夜鹰撕裂肺腑
月亮早已隐没
空气一阵比一阵凉
我听到一个沙哑的喉咙
吆喝牲口的声音
种子已经不多了
大米已经不多了
手中的柴刀已经很钝了
然而还是能听到不停地装马车的声音
这些烈火火的汉子们
一生辛劳
一心急着将粮食运往远方
忽然听到一声破碎的声音
是谁不注意将水桶一脚踢翻
白哗哗的如银子般的净水沿崖而下
这些生命之水就这样被一个动作弃去
让人尖刻地感到命运就要脱手而去
稍不注意就会滑下无际的深渊
在坡底
在黑夜
无限的坡底
无限的黑夜
北风
吹了一夜的北风
贫穷的只剩下寒冷了
如果有一只火炉
多好啊
窗子被北风摘下了玻璃
它们在没有煤炭的房间里呼啸
所有的北风
今晚从北面而来路过我们的村庄
它们发脾气摔打狂奔撕扯我们的头发
只是因为我们两手空空
白庆国创作年表
1964年3月出生于河北省新乐市化皮镇曹家庄村。自幼爱好文学。
1980年在县城上高中半途而废，未参加高考。
1983年入伍当兵。开始诗歌创作。
1985年退伍回乡劳动。现在靠打工为生。
1989年在《河北文学》发表处女作《赶路》。
2002年9月在《诗选刊》发表白庆国诗3首。
2003年2月在《诗选刊》发诗3首，4月在《中国诗人》发诗《冬天》，5月在《诗歌月刊》发诗《初冬，我们把那些硬物放在背风处》，10月在《诗选刊》发诗6首。
2004年12月在《北京文学》发诗《冬天的睡眠》。
2005年5月在《文学港》发《诗二首》，6月在《诗刊?下半月刊》发组诗《普通的事物》，12月在《诗刊?上下合刊》发诗《下午》。
2006年3月在《大众阅读报》发诗《村庄三首》。3月在《文学港》发诗《一桶水》，8月在《大众阅读报》发诗9首，12月在《诗刊?下半月刊》发诗《羊》。
2007年2月在《诗刊?下半月刊》发组诗《一个人的村庄》，3月在《北京文学》发诗《父亲》《母亲》，5月在《诗刊?上半月刊》发诗《我需要》《一些声音》二首。
2008年10月在《诗潮》发诗《看一头牛耕地》。
2009年2月在《诗潮》发诗《冬天的玉米秆》。
诗歌《房顶上的积雪》入选2002年《中国诗歌精选》；《田野上看见一个人》入选2005年《中国年度诗歌》；《下午》入选2007年《中国年度诗歌》；《父亲越来越小》人选2,07年《中国诗歌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