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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 源字取名寓意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好大好大的太阳,把云朵雾气全烤干了,天空呈现一派炽烈的黄红色。公路边那辆马车的中杠骡子倒了桩,鼻子嘴里喷吐热气喷吐白泡沫。赤胸亮腿的赶车人挥汗如雨,急得嗷嗷悲叫,第一次驾驶上了国产南京牌NJ-130型货车的秦福根被这辆马车挡了道。毒烈的太阳欲将大地引燃,全身汗透的秦福根很想用汽车的铁脑壳去撞开那辆马车,只见他龟儿舅子老子日妈地骂着下了车,汗水立即湿了地皮。他边骂边去帮马车夫扶起那匹骡子,又推又吆喝总算让出了汽车道。马车夫卸下鞍具牵了骡子去路边的溪沟饮水,秦福根骂骂咧咧地发动了车,这时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从马车上跃下来忙朝他挥手,短发齐耳,一身军装汗湿透了的,没有领章,臂佩红卫兵袖章。
  “师傅,我有急事情,麻烦让搭个车。”
  “滚!”秦福根火气旺盛,径直开车冲过去,那女子赶忙跃开。
  车翻古山,日到中穹。驾驶室内如盖严的蒸笼,闷热得人喘不过气。汽车如那骡子一般喷喘粗气,“昂昂”轰鸣。最后根本响都不响了,秦福根只好刹住,下车,打开车头盖,顶烈日检修。七月的太阳斜歪到古山西头,热力依旧不减。正在他修好车的当口,那个红卫兵小女子居然不屈不挠一步一步追上了,看汽车即将启动,一下仰躺到公路当间,如同一匹晒蔫了的树叶子。秦福根的心蔫软,喝叫那女子上车。
  “师傅,谢了!”女子露齿笑。
  “小女子,一个人跑出来干啥子?”他嗡声说。
  “大串联,长征去北京。”女子陡然精神。
  “就一步一步走?!”
  “都是我妈妈不许,人家都先走了几天了,我悄悄说服了三爸,搭他的马车去撵。不想,他那骡子倒了。”
  “你从哪里来?”他和悦了些。
  “从古山县,我是古山县人,叫继红。”女子说。
  “方向不对,古山县就在前面,你却往东走,红军当年是从川西走的。”
  “路是人闯出来的,条条路都通北京!”
  “球,去试试。那边的山跟天挨在一起,鹰雀也飞不过去。”
  汽车又抛锚,又修。秦福根扑在车头盖内修车,继红就挨在他身边帮他递工具。柔臂不时碰挨着他赤裸的臂膀。大热天身边一个火烫的女子,他感到莫名的惬意。接工具时,盯人家那细白的手,看见她右肘弯处有块雀蛋大的红胎记。有一刻,那红胎记触到了他黝黑的面颊,就有团异样的火烫。星月推走太阳时,汽车驶下古山,过七板桥,停在古山老槐树旁的地坝里。进了外婆开的“古山槐饭店”,店小二早摆上了酒莱。七十多岁精神矍铄的外婆见外孙秦福根领了个白嫩的小女子来,包不住缺牙的嘴。老人膝下无儿只一女,视外孙娃如心肝宝贝。又饿又累的两个年轻人狼吞虎咽,大半瓶古山老酒被喝个一干二净。
  酒足饭饱,秦福根起身去休息,路过一张餐桌时,被桌上的一局残棋吸引。问外婆,才知是擦黑时几个过路的汽车夫饭毕后,借了店里的象棋对弈。忽觉天色已晚,拍屁股就走。边走边说,黑棋必死无疑。听这话他来了劲,站到黑方谋思棋局,偏要扭黑方为胜。
  “唉,黑棋难赢。”
  秦福根抬头,见继红在说。
  他火爆爆问:“你会下?来,黑子非胜不可!”
  继红盯棋盘,也不答话,走了“炮八平四”。秦福根“卒5平6”。她略思片刻,“车二进五”。他才发觉这女子棋道老辣,谋思良久,“马2退4”。二人你来我往厮杀,他渐感招架吃力,她却轻松地哼起歌来,“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然后又唱《金瓶似的小山》、《南飞的大雁》,哼得悠扬动听,一支接一支。他为赢不了一个小女子而羞恼,愣眉大喝,将!走了“车5平6”。她咬嘴唇笑,“帅四平五”。他额头缀汗,“将6进1”。她笑出声,“兵六平五”。黑子死。你呀,多走了一步,你如果走“车5平5”就对?,最后我只好“车四平一”,丢兵,不就握手言和了。
  这女子好狂,讲宽慰话也只说和而不言输,他恼羞成怒,转身到原先母亲住的屋里仰八叉睡了。一觉醒来,浑身热汗淋淋,听见窗外有“哗哗”的水声,才想起该去冲个澡。赤脚端了脸盆往屋后的古天井走。惯常,住店的都是男人,都在那里赤条条冲澡。
  边走边脱去腰裤,突然目光呆了,一注如水的月光照着的竟是正向头上身上淋水的继红。她那黝黑的头发在月色下发出醉人的幽光,一身的肌肤雪白水滑。这图景他想象过多次了。他觉得自己进入了外婆和妈妈对自己讲过的仙女洗澡的仙境里。心扑扑跳,欲蹦出胸膛,双腿被磁石粘牢,身子燥热酥软。那女子冲洗得酣畅痛快,她转过身打水,啊!……她看见了他,叫一声便没了声息。胸脯大幅起落,两手护着羞处,一双羞涩惊恐的目光愣盯着他。双方僵持,各自用惊奇如火的目光扫视对方都充满青春气的胴体。他浑身血管扩张,血液如酒精爆燃,目露勇色,喷吐粗气,似一头奇胆包天不畏一切的猛兽,扑向了她。她没有躲闪,用自己的身心迎接了这个强壮鲁莽男人的挑战。莽莽古山的大山石铺的青石板地做床,扑朔迷离的月辉做帐,这忘掉了一切的“亚当”“夏娃”享受着品尝禁果的人间奇乐。
  呵,这古朴绝妙醉人的古老天井!
  秦福根和继红在这古天井里初试儿女情时,并不晓得当年他父母也是在这里初吻。他粗蛮地吻她的脸颈胸,兴奋至极时,竟用狼一般的牙齿咬她的手肘。她叫了起来,他发现咬着了她肘窝下的红胎记。多少年了,这胎记深烙在他脑海里。他当时没有去想事情如何开始如何结束。只感到自己的精神和肉体都与她融为一体,自己已不复存在……
  重重的皮带抽打,狠狠的拳头猛击,喧嚣的喝骂,秦福根从天堂重重坠落。原来这里还住着一群红卫兵,正是继红要追赶的那一伙人,半夜有人发现了这对卑劣无耻的男女,于是全体出手了。踢,踢毁那万恶之源。脚,狠狠地重重地踢在他的下身处。
  秦福根万般痛苦地呻吟着,双手紧护下身,身子痉挛着。一下竟不明白此是梦耶非梦耶?
  第二天天不亮,那群红卫兵走了,把继红带走了。外婆老泪纵横为他包敷了外伤。他再三乞求外婆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父母。第三天,他驾车走了。之后,觉得下身不对劲,辗转在成都和重庆的大小医院诊治,时日长了,久病成医,终于明白他那造人的部件算是毁了。这就是说,他秦福根如同古时候的太监一般,让人阉割了,再也不能生儿育女。
  他恨那个硬要搭车的女子,恨古山老槐树下那座马店,恨那方古天井。从此他再不去那店子。直到外婆去世,他也只在临丘县屋后的西山顶上面朝古山方向跪拜致哀。他再也不靠近女人,女人是祸水,是罪恶之源。更谈不上娶婆娘了,自露天机不说,还害了别人。也是车队司机的父亲不理解他的行为,母亲为此不知暗自垂泪有多少。而他那断根伤的苦果儿只他自己吞咽。
  眼看要绝后,老天有眼,在拉姆雪峰下送给他了一个儿子,这是他秦福根不幸中之大幸――那次他驾驶的跃进牌货车在高原奔驰,公路平直,视野开阔。鲜亮的太阳映红凝冻的云团、广袤的草地和牦牛群。看不见一个人,渐渐地,他眼前唯一的活物牦牛也看不见了,惟耳边还在响着那没完没了的令人疲乏的单调的汽车轰鸣声。
  他后悔不该接受这次进山任务。他觉得,自己的身心都会要耗竭在这一座接一座的大山道上,眼前不断闪现途中见到的撞坏的翻倒的汽车残骸和伤亡者的情景。她心里埋怨起死命叫他接受这次光荣的进山任务的父亲来。是父亲逼着他来的,当然自己也有一点的好奇心。他真希望这跃进牌汽车像大跃进时车队墙报上画有两只翅膀的汽车,展翅飞到目的地又飞回临丘县。他把油门加到极限,依旧感到车速太慢。突地,眼前拔地一峰迎面扑来――昨晚夜宿时听说过,这山顶平地上有一座雄奇的拉姆雪峰。
  但见这峰身披积雪的轻纱,沐浴暖暖的阳光,反射出柔和的粉红色光晕。她迎风而立,宁静、慈祥、端庄,似一位风姿绰约温善多情的仙女。五月的天气了,竟还有这般清丽的积雪。他怦然心动,一扫孤寂苦怨心绪,驱车雪峰脚下,跃下车去,一头扎进冷而不寒的积雪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雄伟的雪峰。他在雪里翻滚,提起穿毛皮鞋的重重的脚往雪峰爬,直到力竭时扑倒在雪堆里,喘吁着用手用嘴去抚揉亲吻积雪。这雪,就将他的手指变成红萝卜,将他的嘴唇变得紫红。他仰躺成人字,大口喷吐热气,阳光和积雪的反光把热气调配成七彩。透过七彩,他看见了迷蒙缥渺的紫云中的峰顶,似一位美丽、清秀、典雅的仙女在颔首俯视他。而他正躺卧在她软柔的怀抱里。他胸中的弦丝儿发颤,如此美艳的享受只有在这荒远的大雪山里才会遇见。人呐,没有来过这大山里真白活一世了。他平息下呼吸,一动不动。他要在这雪山仙女的怀抱里小憩,消除疲劳,养精蓄锐。他合下眼帘,眼前一派暖柔的粉红。
  “嗯哇,嗯哇……”
  呐呐的山风送来似有似无的婴孩的啼哭声。哈,雪山仙女,你难道也是一位慈爱的母亲么?他笑,幻听着那“嗯哇”声。突地,他仰坐起来,憋息凝神听。真的是婴孩的啼哭声,哭得急切、凄厉。他翻滚下雪峰,迈重步循声走。果然,在公路绕雪峰脚的拐弯处,军毛大衣裹着个婴儿,露出的小脸蛋儿通红,小嘴巴一张一合。“嗯哇,嗯――哇……”小嘴唇青紫,近乎憋气。呵,是见魔还是遇仙了?他急步扑到婴儿跟前,惊骇而又心疼地将婴儿搂抱怀里。这小肉团儿剧烈地抖动,山崩地裂般急啼。小嘴唇满圆张着,小脸蛋憋得血红,欲吐腹中巨大的悲怨却又半晌无声。他心里撕拉般痛,双目灼热。见婴儿颈边有张字条,展开看,上书:“再三地拜托过路的司机大哥了,恳请您一定要收留这个刚出世的婴儿,精心抚育他,让他成为革命的接班人,拉姆雪峰会永远记住您的。”
  没有落姓名。他惊诧、鄂然,又细看字条。蓝色的钢笔墨迹浓淡不匀,笔迹草乱,看得出写字人内心的悲伤和不安。这一定是孩子的母亲写的,她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他抬眼四寻。山里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太阳被浓云罩住,四野茫茫,山风紧急。风暴来了。他紧搂孩子回到驾驶室里,赶紧发动了汽车。汽车顶风急驰,车的吼鸣盖过婴儿的哭声。车绕过雪峰时,他留恋地侧目看。那雪蜂不是温柔的仙女了,她变了脸,搅合着漫天风雪,似一头发怒的狮子。车开出约莫半个小时,越来越厚重的狂放不羁的风雪罩严天空,大地骤然黑暗。他只好停下车来。约莫一刻钟之后,天骤然亮开。日上中穹,周天澄澈,满世界一片壮丽的辉煌。他探出头回脸遥望,拉姆雪峰又恢复了她美丽温善多情的仙姿,久久地充满寄托地伫望着他。这孩子,就叫他秦雪娃吧。他满心滚热。
  从小雪娃就问他的妈妈呢,秦福根总是胡编搪塞。后来雪娃从人们口中知道,父亲从来就没结过婚。与人开玩笑或是吵嘴时,有人会说他是从野婆娘的胯下钻出来的。爸,你说,你到底有过野女人没有?他骂:滚你妈的!雪娃说,我只是想知道我妈在哪里。他怒道:雪山,雪山就是你妈,你是从雪堆里蹦出来的!这话脱口而出,秦福根就觉得雪娃早已成人,没有必要瞒他了。就一泻千里把根根底底全说了。说出之后,心里彻底痛快,也好担心,眸子发湿,雪娃,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行,可千万别对你爷爷说,他一直把你当亲孙儿待的。你要像完全不知道这事儿一样,像往日一样亲他巴他,他年岁大了,伤不得感情。儿子点头,眼里噙泪。
  就这样,儿子去寻自己的亲妈去了。秦福根当爸又当妈拉扯大雪娃不容易,可儿子进那有可能丢掉性命的大雪山去了。他是铁心不许雪娃学开车的,开车风险大。他和老父亲开车一生,大事故没出过,小风险常有。父亲跟队长耍蛮横,过了退休年龄不退,说是要交方向盘子得等他蹬腿的那一天。结果,老眼昏花,让车头啃了树干,亏了那根树,否则,车翻下悬岩早命归黄泉了。这才愧颜地退下来。自己也碾死过一条黄狗,狗皮子让轮胎打滑,车冲进路边的水田地里。汽车夫的命是系在车胎上的,不晓得哪一天就会让阎罗王收了去。而雪娃却蛮横无比非要学开汽车,处处护着孙娃的父亲就掷出石头般硬的话,我孙儿要开车就让他开,有我秦家这种。
  虽然自己对他有四十多年的养育之恩,可是儿子还是要去追寻自己的血缘至亲。啊,血脉,他想到自己想到老父亲,心里滴血。不由地,痛恨起早已迷朦淡忘了的那方古天井来,痛恨起那光怪陆离的月色和那将他引向绝望深渊的女人的胴体来。
  二
  骤然而至的漫天飞雪瞬时便银白了世界。驾驶东风大力神货车向拉姆雪峰驶去的秦雪娃有些亢奋。这雪像白色的火焰。他不觉冷寒,全身的血液如发动机内的汽油“突突”爆燃。脚下加力,汽车吼鸣着在大山道上爬行。父亲告诉他,“拉姆”是藏语“仙女”的意思。他想象着拉姆雪峰的丰姿,想象着母亲的音容。来到这个世界四十多个年头了,他从未见到过给了他血肉之躯的生母。
  飞雪如它来一般骤然停了,天就亮开。秦雪娃看见了车窗外白云团下悠闲的牦牛,活像内地的水牛披了蓑衣。公路伸直,四周平坦。牦牛闲散地啃着爬地草,想不到这海拔数千米的高山上竟还有如此宽展的平地,那牦牛啃那近乎枯槁的草竟长一身膘肉。
  真神奇的高原!
  秦雪娃没有父亲说的那高山反应,驱汽车疾驰。蓦地,二目一亮,陡然紧张。晨阳如火,环罩一峰,满峰积雪呈耀眼的琥珀色。父亲说,拉姆雪峰的积雪从峰巅漫到峰脚,终年不化。是拉姆雪峰了。雪峰亭亭玉立,真如一位肃穆温善的仙女。汽车向雪峰驶去。更近了的太阳变成一团胭脂,一团殷红的血。父亲说,他是在这雪峰脚下降生的。温柔的山风扑进车窗,亲吻他的面庞,满目雪峰投射来金子般的光束。拉姆雪峰覆盖的不是千年积雪,是浸透了从母亲身上流淌出来的鲜血。他浑身滚热,心弦震颤,驱车向雪峰驶去。
  东风大力神货车驶拢拉姆雪峰脚下。冒顶的太阳燃烧着雪峰,炉火般的光焰向四周浸漫,变得柔和绮丽。漫向峰脚的积雪间可见点点雪莲,宝石般放亮。秦雪娃情不自禁,如父亲当年那样奔向雪山,扑到积雪里,仰躺过来,如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他从小便没有享受到过母爱,此时尽情地享受,热泪在眼眶里转。他仰坐起来,看雪山脚下公路的拐弯处,那儿有一团红焰。狂跑过去,见是一朵盛开的被血红的阳光辐照的雪莲花。他胸中的弦丝儿震颤。母亲,你生下了我又为啥要抛弃我?你现在哪里?他举目四看,茫茫荒野,苍苍环宇,天地交合处依稀可见牦牛。心撞胸壁,有牦牛就有放牧人。他合掌向天边吆喝:
  “噢嗬嗬――……”
  “噢嗬嗬――……”
  没有人应,天地把他的声音撞回来。这仿佛超越了时空的悠远回声令他心悸心痛。啊,妈妈,儿子去哪儿寻你……
  “嗒嗒嗒……”
  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中,一个三十多岁的?悍的藏族游牧汉子策马而来,滚鞍下马,喂,师傅,一块钢板换一尾牦牛尾巴,划算得很,干不?带川味儿的普通话。他盯这喘吁的牧民汉子,闪眼笑。一块钢板可以打好多把锋利的藏刀,换好多的钱,他的生意经不错。他掏出张五十元的人民币,换不?汉子摇头,不换?。他浑身上下摸,掏出个值一百多元的气体打火机,迎着山风捏燃,火苗呼呼喷吐,不灭。汉子接过打火机,试了试,干!放入怀中,交过纯白色的一尾牦牛尾巴。秦雪娃抚这柔软、硬实的牦牛尾巴,想要,却说,我不要,打火机送给你,交个朋友,你叫啥名字?叫边巴,就是汉语星期六的意思。这么说,你是星期六生的?边巴点头,拉索。哈,我也是星期六生的,叫秦雪娃,就出生在这拉姆雪峰脚下。边巴笑,生在这里?讲笑话,会冻死的。他认真说,真的,可是我不知道我母亲是谁,你能帮我不?将自己的生世说了。边巴不笑了,庄重严肃,我一时帮不了你,我帮你打听。二人交了朋友,相互留了信址。边巴翻身上马,“呃呃”喝叫,马儿箭一般向天地交合处驰去。
  货运任务在身,秦雪娃把泪洒在拉姆雪峰脚下,难舍地发动汽车。他没能驶离拉姆雪峰,汽车轰鸣时,拉姆雪峰怒号了,搅昏搅黑了天地,倾下厚密的鹅毛大雪。他关死车门车窗,裹紧毛皮大衣,惊骇地当了一夜“山大王”。离开时,他酸肠热肚,是这母亲般的雪山舍不得我走呢。
  
  古山县的春天不如临丘县来得那么快,钻进秦雪娃驾驶室的山风依旧料峭。车行莽莽古山道,秦雪娃看见,凝冻枝头的冰凌在融化,针叶林下燃起绿色的火苗。货车盘旋下山,朝临丘县驶去。白昼变得长了,下午出车的他,到达临丘县时,夕阳才刚在西山埋下脸去。在县车队停好车后,他抬步往家走。路过“大世界歌厅”时,歌厅的霓虹灯已经闪亮,门前围了圈人。挤上去看,是个亮着半边臂膀的藏族汉子在叫卖麝香等山药。
  秦雪娃看着,喊,边巴,你是边巴!边巴也看清了他,哈哈,雪娃兄,你回来了,我找你。说着,收拾地摊,打包,驮在身边的嘉陵牌摩托车上,推车跟了秦雪娃走。到家后,秦雪娃要向爷爷介绍。边巴说,不用了。我下午阵就来过了,已认识了。就摆上酒菜,二人在外屋吃喝。爷爷各自到里屋去看电视。呃,边巴,我们说话声音小点,你对我爷爷说过我去山里找母亲的事没有?他担心地问。还没有,我说你是我在山里相遇的好朋友。边巴说,喝酒,啃卤鸭子,我边巴做生意赚了钱,不骑马骑摩托车了,我要骑车周游。日本有个冒险家风间辰二,骑车去过南极和北极。他问,你路费够不,不够,我给你添些。边巴说,够,我卖牦牛、山药赚了好多钱,又带了这些货真价实的山药,边走边卖。按你留的地址,先过来看看你。他笑,谢谢啊。
  “说谢就见外了,我给你带了消息来,是从尼玛大妈那里打听得的。她讲,当年是有个女红卫兵在拉姆雪峰下生了个男孩,那女人发高烧住过她家帐篷,叫继红。”
  他听了,热血沸腾,又泄劲,当年叫继红的人太多,怎么去找?就问:“边巴,你有没有问尼玛大妈,她是啥地方口音?有啥特征?”
  “问了,尼玛大妈说,她是四川口音,人生得白净,盘子脸。”
  他一阵高兴,母亲就是四川古山县人,至于人白净,盘子脸,这样的人也多。
  “呃,雪娃兄,我说,你为啥不在报纸上登个寻母启事?”
  “开先我不想登,是怕伤了爷爷的感情。后来偷偷登过,登的一张全国性报纸。心想,爷爷不识字,不会晓得。可没有回音。我就在想,要嘛,是她有什么难处,不愿意认我这个儿子,要嘛,就是没有看见那启事,再就是……”他不往下说了,心里哀哀地。
  “雪娃兄,”边巴喝口酒,“听我边巴一句话,你要寻到你母亲,就还得再登,这次你就登省报。要不然,就在省电视台打广告,电视是家家户户都要看的,连播几天。”
  “不行,不能打电视广告,我爷爷天天都看电视。他老人家一直不知道我找母亲这事儿,他要看了会伤心的。他已经发过一次脑溢血,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才好转。不过,倒是可以在省报上登一登。”
  “你就一直瞒着你爷爷?”
  “嗯。”
  “如是你找到了你妈妈呢?”
  “也瞒着,我爷爷对我太好了。让他老人家一辈子也不为这事儿遗憾。”
  “嗯,对。你这也是以心报心。”
  晚上,两人同睡一张床上,又摆谈了许久。次日一早,边巴一定要走,他也要出车,就没强留。他开车领边巴去加油站加足了摩托车的汽油,一定要为他付汽油钱。又把家里的两瓶1573泸州老窖酒给了他,让他路上吃。又叮嘱,只能是晚上歇店时喝酒。边巴应承。
  三
  青湖畔的野桃花绽蕾,古山老槐树绿叶密布时,迟来的爱情收获了。都年过六旬的雷憨人与“古山槐饭店”的女老板姚雯丽喜结伉俪。新郎新娘挨席桌敬酒。秦福根与儿子秦雪娃坐一桌,眼羡地看盛笑的新娘子。他发誓不跑“古山槐饭店”那路的车,只在雷憨人家见过姚雯丽一次,没啥特别印象。不想,这女人今夜好惹眼。心里涌起对雷憨人的嫉妒和对自己的悲哀。雷憨人来敬酒,两人喝了个底朝天。新娘子姚雯丽向他敬酒,她那半露前臂的右手伸过来,为他斟了满碗,端到他跟前。
  “秦师,你是憨人的挚友,敬你!”
  有团红在他眼前晃动,是她前臂肘弯处那雀蛋大的红胎记,说话是古山县口音。他那紧锁的记忆长河的闸门陡然开启。死盯酒色满面的新娘子,仰脖子喝干碗中烈酒。
  新郎新娘又到别桌去敬酒。
  他自斟了满碗酒,费劲地想,这烦杂的人世少不得有碰巧之事。心难平静,饮下的烈酒朝上翻涌,辣肝辣肺辣喉。头晕呼呼地,耳际有遥远朦胧诱人的声响。狼吃了几大口菜,端了古山老酒咕嘟嘟喝,全身血液燃烧。那好大好大的太阳,那倒桩的骡子,那仰躺的如同一匹晒蔫了的叶子的女子,那女人肘弯处的红胎记,那诱人恼人的残棋,那古树古店古天井,那梦幻般的女人胴体,那他人生中至极的美好至极的痛苦的月夜又浮现眼前。
  秦福根酩酊大醉。
  
  结婚后,雷憨人当倒插门女婿,把家安在“古山槐饭店”,布置了三室两厅的住房。退休不跑车了,空闲时间多。老婆忙里偷闲陪他下象棋。雷憨人的棋道老辣,同秦福根在茶馆里下棋多是平手,却下不赢老婆。有一盘,他剩马兵仕,老婆剩马卒。心想,这回我不赢你也和了你。哪知老婆来了个“马卒巧胜马兵仕”,气得他日骂。老婆就让他,他又觉丢面子,说不球下了。就找报纸看。雷憨人看报专拣几处看,一是看连载小说,从中求乐;二是看奇闻轶事,饭后茶余开心;三呢,是看头版新闻。
  姚雯丽不喜欢看报,店堂里放有大彩电,安有闭路电视,中央省里地区县里以至凤凰卫视都收看得到。雷憨人对她说,现今不像早些年,各种报刊讲的都一样,现今信息爆炸,电视、网页、微博、报刊的新信息多。报纸天天来,可以反复看,仔细推敲。你当老板娘的是商家,不随时了解形势掌握行情咋行,如今不是那口号喊得越响越吃香的年代,如今是市场经济,得注意市场,注意政策。
  她觉得憨人其实不憨,也就翻阅报纸。今天,憨人出门转悠去了,店里也清闲,她就趿着拖鞋,斜靠在沙发上看报。看到中缝处的征婚启事,就想,这些人把征婚条件提那么高,人家会干?看着,一条消息吸引震撼了她,是前些天省报中缝处的一则寻母启事:
  
  “普天之下,谁个母亲不爱儿子,谁个儿子不思母亲。可是,在这大千世界里生长了40多个年头的儿子却至今没有见着生母。那年,他母亲继红在拉姆雪峰脚下生下了他,留下了一张字条:“再三地拜托过路的司机大哥了……”
  
  看着,她两眼迷蒙,泪水如注,心里发痛,继红是她当年自取的名字。那年,在这“古山槐饭店”的古天井里发生的那她早已淡忘的事情又在她的脑海里清晰。那个欲仙般的梦魇月夜后的黎明,她跟那群红卫兵长征,真诚地百折不挠地按当年红军走的路线走。东去江西出发,经湖南、广西,贵州回川,再西进北上。决心比红军走得更远,走到延安后再走去北京。过贵州时,她发现肚腹丰满起来,对同行的女红卫兵说了,悄悄去医院检查,怀孕了。想打已不能打,否则会引产下个活婴。她惊骇不已,大哭。同伴们就鼓励她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事儿全是那个汽车夫的错,她是受害者,孩子无罪,怀下去,为革命生下一个接班人。她也心疼腹中的婴孩,就怀下去。人些劝她先回家去。她不干,一则是,不达长城非好汉的共同誓言的精神力量支撑着她;二呢,回去会遭家人和亲朋嘲骂。就走。人的能耐大,居然翻过二?山过了泸定桥,到拉姆雪峰脚下时,裤管里淌血。就在女红卫兵们的围护下早产下婴儿,是个男婴。她依旧坚持要往前走,可怎么养活这个早产儿?有人说,当年就有女红军把初生的婴儿留在长征路上,革命成功后又来寻回。也只好如此。可是,这儿荒无人烟,留给谁?她气愤起那个连名字也没问的汽车夫来,那汽车的牌号也没注意。想到汽车夫,两眼一亮,就掏出笔记本写了字条,撕下,放在用自己的军棉大衣包裹的婴儿的颈边。待遥遥听见汽车声时,就将婴儿放在雪峰下的公路边。她们都躲在远处的雪堆后,遥望见那位好心的汽车夫抱走了婴孩。她才想起该看清汽车牌号,却不想来了风暴,她们就搂抱成人团。待风暴过后,那汽车和婴孩都没了踪影。她放声悲嚎。坚强的红卫兵们陪她落泪。她边哭边向汽车消逝的方向遥谢,向她的儿子祝福。一行人又往前行。她受冻发烧了,就在尼玛大姐的帐篷里养了两天病。尼玛大姐采来山药给她吃,用牦牛皮给她御寒。她和她的同伴们都没有走完长征路。离开尼玛大姐帐篷,没走多远,遇了大雪封山。大家决定,先回去休整之后再来,就拦了辆军车返回。她再没有去走长征路,在父母的催促下嫁了人。后来,她男人病故,留下个不到半岁的女儿。改革开放后,她做起了裁制衣服的生意,竟赚了不少的钱,还买下了“古山槐饭店”经营。
  读完这则启事,她泪水不断,心扑扑跳。她万没想到,这则启事上的联系人竟然是她老公雷憨人。雷憨人手舞足蹈进门来,叨念着川戏词:“高高山上一团花,黑老子的铁疙瘩;高高山上一盘蛇,十人见了九人截……”
  “憨人,你个背时的!”她搂抱男人哭,酸心热肚笑,“山不转水转,咋个就转回来了啊……”
  
  姚雯丽独自一人寻到秦福根家时,房门开着,只有秦福根一人在家,他斜躺在沙发上闭目听歌。他身边那袖珍录放机播放着《红太阳――毛泽东颂歌新节奏联唱》的歌。这些亲切熟悉的她先前爱唱的歌,经了当代歌星联唱,有板有眼有滋有味引人遐思。她止住了步子。秦福根的手有节奏地拍动。李玲玉唱“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范琳琳唱“雪山上升起哟红太阳”,孙国庆唱“只觉得心里面热呼呼”,屠洪刚唱“樱桃好吃树难栽……”
  她轻步走到秦福根身前,颤声唤:“秦师。”
  秦福根正沉浸在“幸福不会从天降……”的歌声里,沉浸在遥远、痛苦、幸福的回忆里。听见这梦呓般的呼唤,闪眼看,见是姚雯丽立在跟前:“啊,姚老板娘来了,坐,坐。”为她拉过椅子,推过大茶缸,“喝茶,憨人呢?”
  她目视秦福根,已是个泪人。
  他不解:“憨人欺负你了?”
  “秦师,你看。”她抖动手,递过那张报纸,指点中缝处。
  他取出老花眼镜戴上,费力看一阵,明白了这是儿子雪娃登的,却不明白姚雯丽为何重视这则启事:“是我儿子登的,我也一直想要找寻到他的亲生母亲。”
  “那么,是你在拉姆雪峰下收养了他?”她的泪珠断了线。
  “是呢,四十多年?!”他两眼迷蒙,“那年,我开车路过那里,见娃儿好可怜的。”
  “娃儿身上那张字条还在不?”
  “在,我交给雪娃了。找不着生母,看看母亲留下的字迹也好。”
  “啊,恩人,好人!”她“扑通”下跪,“我……”抽噎半天,“我就是那个狠心抛弃娃儿的当年叫继红的人。姚雯丽是我的本名……”说着,就额头触地“砰砰”向他叩响头。
  他呆愣,心里雪崩:“啥,你,你是继红?”啊,世事竟会如此,那个婚礼上,他见到她那胎记,以为不过是巧合,不想,她真是那个继红。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声称是雪娃的生母。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
  “你别这样,快起来,起来慢慢说。”他两眼发潮,“你,结婚好早……”
  “唉呀,恩人,我也不避讳你了。”一心要认自己亲生儿子的姚雯丽一气说,“我那阵才十七八岁,懵懵懂懂恍里糊涂在‘古山槐饭店’那方古天井里,同一个不知姓名的汽车夫就瞎做了那件事情,不想就怀下了雪娃。那时人年轻,有股疯劲,非去走长征路,就在雪山下生了这娃儿……”
  又一股烈浪扑面,秦福根那心狠撞胸壁,热流上涌。原来,秦雪娃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她竟然是娃儿的生母!是说哩,人些都说他三代人好像,是像呢。看着对他感恩不已泪水涟涟的她,真想立马搂抱这个自己初恋的女人,发泄自己这几十多年来憋在心里、身上的那股排山倒海的劲儿,向她倾诉一切。倾诉在那方古天井里她给予他的至极的美好,倾诉那之后自己的可悲遭遇,倾诉这么多年来他又当爸又当妈拉扯大雪娃的不易,倾述自己早逝的母亲的万般遗憾,倾诉为断了血脉而泪往肚里咽的老父亲的苦愁。现在,儿子寻到了亲妈,自己寻到了初恋的女人,父亲有了血脉后代,这真是我秦家不幸中之大幸啊!可他没有扑上去,没有说这些。从她的神情看,她认不出自己,她已经与父亲把兄弟的后代自己的好友雷憨人结了婚,相处美满。为什么要去说那些呢?那一夜之欢的感情不会引发出她的真情的,留下的只能是遗恨和痛苦。罢了,自己种的苦果只有自己吞咽。好在苦心抚养的雪娃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为她养育成才了雪娃,自己于心得安了。她视自己如恩人,这就不错了。那当年之事只当做一场梦罢了。
  “姚老板娘,你不要伤心了,你母子重逢是天大的喜庆事,我秦福根盼的也就是这一天,等雪娃出车回来,我就领他来认你这个亲妈!”他说。
  “好人,恩人……”她双手抱拳作揖。
  秦福根终还是泪水夺眶,老泪“叭嗒”滴落到地上。
  四
  拉姆雪峰前的大山道上,爬行着一辆甲壳虫般的东风大力神货车。秦雪娃再次运货进山。驾驶舱里坐有他的生母姚雯丽和“养父”秦福根。
  是秦福根领了秦雪娃去“古山槐饭店”认生母的。当年的“古山槐饭店”那马店平屋已经是座阔气的三层楼房了。姚雯丽看了雪娃保留多年的她当年在雪山上亲笔写的字条,搂抱了儿子憾哭。将儿子看了又看,说不尽的自责话伤心话疼爱话。秦福根一泓泪水盈盈欲滴。雷憨人潮热了两眼,好了好了,母子团圆,大喜!那方古天井还在,秦福根独自去打了井水洗脸洗头,洗去风尘和泪水。自那,姚雯丽待秦福根特别好,说他同雷憨人如同亲兄弟一般,又是她儿子的养父,就是一家人。无论假日年节,都要让雪娃开车带他来“古山槐饭店”喝两杯。酒后,雷憨人找他下象棋,定要赢他。姚雯丽总是帮他这一方。呃,不能和,“低卒必胜孤帅”,这样走。“将”走闲着,把“卒”走到“将”的同线上,逼他那“帅”离开中路,把“将”占中线,“卒”占中心,“帅”则无路可走,俯首就擒。哎呀,老婆子,你咋帮别个的忙。雷憨人急红了眼。
  汽车吼鸣。秦雪娃换挡、加油,汽车翻上山头,车速加快。公路平直,视野开阔。久违了,拉姆雪峰。灼大的夏日在峰巅燃烧,燃不尽的积雪迸射出夺目的光焰。拉姆雪峰依旧如当年般年轻、飘逸、温善、多情。她敞露胸怀笑迎他们。秦雪娃将油门加到极限。雪山仙女迎来,她身后的太阳投射来道道光环。
  秦福根仍觉得车速太慢,直驶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方驶到那雪峰脚下。车刚停稳,他便迫不及待下车,一头扎进积雪堆里,提起穿毛皮鞋的重重的脚往雪峰爬,直到力竭。累了,仰躺,喷吐热气。热气里透出七彩,七彩里看见了雪山仙女的笑脸。他那心灼热、酸痛,胸中的弦丝儿发颤。
  “嗯哇,嗯哇……”
  他又听见了那孩啼声,又听见了孩子母亲的呻吟,那么惊心,那么动情。
  责任编辑 张即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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