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时光 这就是时光 我似乎只做了三件事情 把书念完、把孩子养大、把自己变老 青春时代，我曾幻想着环游世界
如今，连我居住的省份
我都没有走完
所谓付出，也非常简单
汗水里的盐、泪水中的苦
还有笑容里的花朵
我和岁月彼此消费
账目基本清楚
有三件事情
还是没有太大的改变
对诗歌的热爱，对亲人的牵挂
还有，提起真理两个字
内心深处，那份忍不住的激动
秋天的北方
秋天的北方
每一天都更凉一些
一片一片柔软的凉
最后变成，一层一层
坚硬的冷
天空澄澈，蓝得让人想哭
联想到那些纯洁的事物
在这样的天空下获得生命
做人或者植物
都感觉是一种幸运
我总是觉得，季节或时令
对人有某种暗示的作用
可是此刻，当我站在秋天的树林
心事竟如此空茫
未及深思，人已经变成了风
青铜器
我每一次站在这些
青铜器面前，都会内心汹涌
久远的器物，已锈迹斑斑
华美的纹饰里
仍像蕴含着，某种能量
隐秘深沉的目光
苍劲老迈的气息
何其气派。作为礼器
在遥远的古代
那些肃穆的祭祀和庆典
那些与敬畏相关的
天真、礼仪、深沉和持重
我们有过那样的祖先
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们有对于神明的虔敬
风花雪月，文韬武略
宽袍大袖里
是庄严深邃的心事
所以，那时需要青铜的器皿
一言九鼎，上善若水
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念天地之悠悠，看黄鹂和翠柳
坦荡荡的君子、怒沉百宝的妓女
诗人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
青铜器带着千年的沉稳
声色不动，却让与它对视的我们
难过和羞惭。这个属于
我们的，到处是塑料的年代
分量和风度已经退位
许多事情，早已无关尊贵
世风之轻佻，已经让人无语
我居住的地方
我居住的地方
总被人们习惯地形容为遥远
遥远的东北。遥远的边城
遥远得像被各种喧闹和名堂
剩下的地方
很多地方依旧空旷而原始
空气中带着清冽的凉意
山谷里野兽出没
大江奔流，草木苍劲
冬天，披雪的山峰连绵逶迤
像人类的善行一样
独具静穆和庄严
我喜欢住在这个
容易被忽略，气温经常
让外地人唏嘘的地方
冷中之暖，洁白之上的绚烂
每年一度，凛冽大驾光临
看霜花把家安在窗上
看各种热闹，在远处上演
房门紧闭，我用藏起来的力量
变成文字的小火苗
一点一点，写暖自己
而后，坐拥寒冬
看漫天大雪里，那些
茫茫的日子，茫茫的人群
茫茫的心事，茫茫的怅惘
看乌鸦
出哈尔滨，向北
哈大公路上，乌鸦成群
那么多，那么多，黑压压一片
站在高大的树上，气势威严
好像要干一番大事情
这北方传说中的神鸟
像法官列阵
像神父集体出行
鸣叫声简洁而粗砺
严肃的样子，让我想起小说里
那位卡列宁先生
天哪!有人忍不住惊呼
这乌鸦的阵势，有慑人之威
是啊，天地如此阔大
这世界，是我们的
也是它们的
我们的车子
在乌鸦的俯视下前行
说笑，不知不觉开始转换
从坊间新闻
上升到轮回以及灵魂
那些鸟，会不会，曾经是人
经历了太多喧闹芜杂的日子
说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话
这一世，它们出离了尘埃
素面黑衣，宁愿用单调的声音
最简洁地表达
一种无形中的静穆之气
在这黑色的鸟群中
弥散
真是奇异的梦境
真是奇异的梦境
我竟然梦见，一些从前的衣服
列队而来，簇拥着我
那上面飘浮着我自己的气味
像是有声音说，你好，主人
我们来找你。一直没有忘记
全是我从前喜欢的衣服
花色，样式，依然让我倾心
有的尺寸之小，让我惊诧
我曾有过那么纤细的腰身
它们与我亲密无间
熟悉我身体、生活一些隐秘的细节
它们沉默忠实，从不乱说
什么也不曾吐露
那些衣服让我在梦中动容
我和自己的过去猝然相逢
多少往事，在衣服中一一浮现
我甚至在那条蓝裙子里
翻出一张字条：江边，纪念塔下
不用急，我会一直等你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
不再年轻。我的好时光
被这些衣服带走了
它们包裹着稚嫩、青春、光芒
一个女人饱满丰盈的岁月
优美地消失在尘埃里
如果回来，也只是在这沉沉的梦里
一旦醒来，就倏然消失
一支笔
扔掉一支写坏了的笔
三分钟后，我若有所失
又把它拾捡回来
一支普通的，用了两年的笔
黑灰相间，书写流畅
帮我在纸上留下汉字
在我的生活里留下痕迹
这支笔精力旺盛
从不萎靡或困顿
它知道我的一些底细
常和我一起，夜不能寐
尤其今年，它随我去过北欧
在瑞典，我坐在海边
刚写下“那些海鸥”
它们就忽地一下朝我飞来
以至于我不敢再写下去
我是那样的人――
并不期望愿望全都实现
我已习惯了等待、失望和幻想
现在，这支笔，我个人的文物
我将把它自行收藏
许多年后，它会被谁信手一扔
没有关系，那时，我早已经
被命运扔到了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