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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宅 幽宅夜行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早上春香哭红了眼睛来问我,少夫人夜里有没有听到异声?都说这宅子夜里有鬼。   我对着镜子抹胭脂,凉凉地回了一句:“可是梦魔了吧?大清早的别拿有的没的的事情来吓唬人,仔细撕你的嘴皮。”
  这句话说得架子十足,其实委实没有底气。因为这声音昨夜三更时我也听见了,像是金石划地的声音,细细长长,分外刺耳,从廊下一直响到我房门外。
  我壮着胆子披衣起来,往窗户外瞧。黑漆漆的一片,只有中庭枣树上挂了一盏红灯笼,微微有些光亮。
  确实一个人都没有。
  森然的金石之声却一刻也没有停,越来越近,穿过庭院,顺着走廊,一直到了我房前。
  我忽然想象到一把剑,凭空直立,像被看不见的手握住,划过花园卵石路,划过回廊的青砖,最后一动不动,停在我卧房门前。剑锋刻在地上,发出金石嗡鸣。
  剑身低于窗户的高度,因此坐在床上望出去,窗外只是一片沉沉黑夜。
  我怕得要死,上下牙齿都在打战。可是沈墨生不在,我是这里的少夫人,自己先慌了,怎么稳得住人们的心?
  
  人人都说李书生的女儿雪印嫁得好,端端被江南大户沈家的三公子沈墨生用大红花轿迎进了门。沈家家财万贯,三公子自家在别处另有生意,新媳妇娶进门,舍不得给婆婆使唤,没几天就带到自己私府里藏了起来。
  街头巷尾喝口茶,总能听到人感叹:“生女儿啊,就得像李雪印,麻雀攀上凤凰枝。”
  其实墨生娶我,排场摆得大,银子烧得多,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实情道来,不过是三月初春时我心血来潮随大流去西郊赏花,不小心撞破了沈家三公子的情事。香肩半裸的女子我是见过的,靡香楼的头牌,名曰青莲。
  青莲顿时长袖掩了脸,躲进花枝后面去了。沈墨生走过来,笑眯眯地用一柄檀香木的折扇挑起我的下巴:“姑娘芳名,家住何处?”
  当初一紧张,句句说如实招了。
  “既然都看见了,这秘密能烦劳姑娘帮我守住?”
  一个闺中待嫁女儿家,不幸撞到这等事情,传出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我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笃定道:“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雪印游园,恰巧有缘遇见公子赏花……如此而已,公子放心!”
  他又问:“姑娘可否帮我保守一辈子?”
  我道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公子也万万不可把此事宣扬出去。
  沈墨生道好,若有所思。
  
  月余,沈家竟然真的让媒人上门重金向爹爹提亲,说前些日子“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三公子赏花,恰巧有缘遇见雪印姑娘游园,一见钟情。”
  前面皆是勾兑好的措辞,后面半句如天外神笔,我躲在屏风后听得一愣一愣的。
  新婚之夜沈墨白喝得有点多,他掀了我的盖头,打量了我良久:“上次看得不够细,论相貌还是不如青莲。”
  青莲是谁?青楼里艳压群芳的花魁,千金才能赎得自由身。我木讷半天,才回了一句:“那公子为何娶我?”
  “我喜欢青莲实在喜欢得紧,只是家里无论如何不让青楼娼妓进门。与其娶个大家闺秀,偷偷摸摸和爱人幽会,不如娶个知根知底的丫头来得方便。这秘密,还得有劳姑娘代为保守了。”他说罢,抱了锦绣鸳鸯被,走到外堂去睡了。
  
  二
  我和沈墨生,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婚后搬到奉宣山庄,其实也是为了青莲。这地方山水灵秀,蔬果甘美,真真是养生的好去处。奈何算命先生说,宅子荒废已久,若要长用,得先住人养养人气儿。
  青莲要搬进来住,我就被遣过来养人气儿了。
  宅子景色虽好,委实有些阴森。我大清早起来,先是在昨日听到声响的地方细细探查了一遍,既然有刀剑划在石板上的金石之音,那地面免不了留下什么痕迹。然而左看右看,回廊庭院皆完好无损,就连我卧房门前,也左右看不出痕迹。
  我看得太过投入,春香扔了水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问我:“少夫人怎么了,蹲在地上看什么呀?”
  我向她伸手:“腿麻了,扶我一把……”
  
  闹鬼一事,我私下向沈墨生抗议过。他长期和青莲姑娘在花楼厮守,很少回来见我一面。见到我了,只是用折扇柄敲敲我的头,道:“傻丫头,你当真以为我会让青莲搬过来啊?”
  我一向比较木讷:“那为什么让我来这里暖人气儿?”
  “因为我要过来长住。”墨生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凤目生辉。他摸摸我的头:“别跟我置气,好好儿待在这儿。”
  他盯着我的眼睛:“印雪,答应我不要离开这座宅子。”
  我虽不好色,可墨生长得委实养眼。一瞬没把持住,就那么点了点头。
  
  墨生在的时候宅子安稳了几天,时隔不久,我夜里再次被惊醒。这次依然是那诡异的金石之音,依旧由中庭走向回廊,最终停在我卧房门外。
  停了片刻,那东西竟然嘶嘶地直到我床前。
  没有门开的嘎吱声,依旧是利器划着地面,那东西似乎凭空穿过了雕花梨木门,缓缓地向我靠过来。
  帷幔轻薄,却觉得有千斤重,不敢伸手拨开。隔着床帘,那东西就一直静静地停在原地。半晌之后,才重新活动起来,嘶嘶地离开。
  
  三
  我大病了一个月。手脚冰凉,脸颊绯红,高烧不退。春香说我说胡话的时候,喊着沈墨生的名字。
  我知道他正在外面和青莲鬼混,明知无用,依旧没有骨气地把这三个字喊出了口。
  沈墨生,我要回家。
  迷糊中仿佛有一双温热的大手覆上我的手,我仿佛瞧见了那双点漆黑眸,声音温和:“好,好,等病好了我就带你回家。”
  “我要回娘家……”我说。
  握住我的那双大手顿时收紧了,声音也带了丝狠厉:“你敢。”
  “你要是不放我回去,我就托人告诉青莲,你吃饭挑食不吃青椒。”
  身旁的人顿时失笑。身体被温柔地抱住,像母亲哄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抚摸着我的背脊,声音轻轻的:“不要走,印雪。忍受几天,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满怀期望地醒来,发现沈墨生并不在床头,下人们奉汤送药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春香说我生病期间,沈墨生的确回来过一次,但似乎并没有来病房陪我温存。他前所未有地发了大火,严厉责罚了传闹鬼谣言的下人,板子一顿一顿地打,说不该把少夫人惊吓得都生病了。
  板子过后他又走了,留下寂寞空虚冷的少夫人。
  我养了一段时间身子,挣扎着要出门请道士辟邪。这地方真是不辟邪不能住了。
  道长道法深厚,脾气古怪,法事得主人亲自上门去请。他住的的九阴观里这里有二十里路,于是我重新择了一个风和日丽、惠风和畅的日子,窝进一顶宝蓝色小轿里出了门。
  山庄既然风景秀美,那地势必然偏僻。轿子行到一半,就遇上山贼。
  举一杆旗,吆喝十来众人,拦了我的坐轿。买路钱散了,随从小厮被打伤了两个,一名随从掀了帘子,挡在我面前,沉声道:“少夫人快逃,这帮人不留活口的!要想伤了少夫人,得先从我张二面前过!”
  山路崎岖,我大病未愈,不知道自己到底逃了多久。荆棘野草刺破了长裙,全身的骨头就跟被拆开过一般。
  逃到一半,我忽然又听到金石之声。
  只是一瞬间,仿佛那东西就在我身边。
  
  那一刻身子都吓软了,幸好被人从身后托起。
  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讶然:“这不是沈家少夫人,怎么落到如此地步?”
  一辆运送货物的镖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押镖的武官是沈墨生的朋友,出身武将世家,酒宴上有过一面之缘。姓韩,单名一个唯字。幸亏韩公子随镖车路过这里,正好撞上我遇到山贼。
  我大致说了事由,韩唯宽慰我:“少夫人莫怕,这次运的东西值些银两,朝廷让万通镖局总镖头亲自压镖,区区山贼不在话下。”
  他说这句话时穿着野外行路用的戎装短衣,长身立于马上,神色傲然,面容坚毅有如刀削。
  长鞭一挥,策马返身入密林深处,两个时辰后,带着我的随行家仆全身而退。
  “山贼到底没有下杀手,少夫人万幸。下次喝酒遇见沈兄,可得责罚他这次护花不力啊!”
  过了荒山,韩唯把在车队停在一处酒楼。他要了一壶温过的黄酒配蟹黄给我压惊,几样小菜点得妥帖舒服。仿佛是错觉,韩唯看我的眼神无限同情。
  他终于开口:“其实我也见过青莲的。若把她和印雪夫人比,就像芍药花比白梅,风姿气度天差地别。”
  
  四
  “其实我也见过青莲的。若把她和印雪夫人比,就像芍药花比白梅,风姿气度天差地别。”――就冲这句话,我和韩唯成了莫逆之交。
  我不明白墨生怎会有韩唯这样的朋友。一个漫不经心随心所欲,一个沉着稳重知书达理,一个荒淫酒色混迹青楼,一个勤勤恳恳继承家业――哦不,沈墨生从来不承认他荒淫酒色,他对青莲姑娘是专情的。
  韩唯常常因公差从山庄路过,我就假借代墨生尽地主之谊,骗他进来套青莲的事情。
  墨生第一次遇见青莲,青莲才十三岁,豆蔻年华二月初。
  小公子在明月湖边赏中秋,不慎落了水。正好有一只小船路过,抛了一个连着缎带的彩球,把人拉了上来。
  墨生第二次遇见青莲,那是次年元宵灯会。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小公子拿着一柄折扇挑起丫头的下巴:“上次你抛的绣球我好好儿接住了,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彼时墨生的花花公子腔还没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话说到一半咬了自己的舌头,眼神却是极认真的。
  再后来,就是我所见到的事情。春宵一刻值千金,只羡鸳鸯不羡仙。空留老娘在一所闹鬼的宅子里寂寞空虚冷。
  我问韩唯他怎么知道这么多,他起初不愿说,后来才道:“沈兄一向没掩饰,喝了些酒朋友起哄一问,就说了。”
  韩唯出生武家,大家世子,起初可不情愿替我做这类情情爱爱的八卦。后来熟识起来,竟然也能给出一些建议来。他安慰我说:“雪印,夫妻皆本分,情爱不宜深。”
  我明白韩唯的意思,可是墨生原本不爱我。
  “情爱”都不在,谈何“不易深”?
  可是世上偏有这种事,他不爱我,我却爱他。
  
  我记得当初的金石之音。嘶嘶然,透着寒气,从中庭上了回廊,最终停在我床前。
  请了道士之后,这声音消停了一阵,却并没有消失。它仿佛有灵性,自从道长做法事以后,这声音就变得微不可闻。仿佛知道像以前那样大张旗鼓不可行,它把自己收敛起来。有时夜里半夜起来,侧耳倾听,凉如水的夜风里依旧伴着细微嘶鸣。金石之音渐行渐近,最终依旧穿过雕花木门,停于我的床前。
  宅子闹鬼之事已经尽人皆知。墨生安慰我,说鬼皆是人臆造的,不足信。他把我揽进怀里,像逗花猫一样抚摸我的长发,片刻后又推开,急匆匆地要出门。
  我叫住他:“才回来就去青莲那里吗?”
  他只是笑笑:“我怕再不放手,以后就放不了手了。”
  上次出事,韩唯把我送回家后,我给墨生去了一封信。他当天下午就赶了回来,正逢我抱了只绣花枕头要去院子里晒太阳,方出门就撞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墨生急急忙忙地把我抱住,勒得我骨头都痛了,然后转身吼春香:“你怎么能放任夫人下床呢!瞎眼了不是?”
  他把我囫囵扔上床,忽然整个人就欺身上来。我以为墨生会吻我,结果他一口咬在我肩膀上,牙印都带着血色,疼得我眼泪差点出来。
  半晌才说话,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叫你一个人出门,告诉过你不准出门。”
  说完他又走了,扔下我在床上痛得像只水煮虾仁。
  两次都是抱过了就扔掉,不带捡起来拍拍灰尘的,连我抱那只绣花枕头的待遇都不如。
  
  五
  大约是年后,落雪如柳絮,韩唯再一次登门拜访。墨生不在,我视韩唯为救命恩人与知己,因此越过繁文缛节,一壶温酒和几样小菜,在暖阁对饮。
  他剑眉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推想应该独自在风雪里跋涉了良久。
  冰天雪地从这里过,我以为他有官府公差,不料韩唯却一反常态,直截了当地问:“少夫人,你认为出妻之例何为首?”
  我惊了惊:“无子?”
  我和沈墨生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自然无子。
  他又问我:“母凭何贵?”
  “自然是母凭子贵。”我忽然如醍醐灌顶,“你是说青莲她……她有身孕了?”
  青莲有了身孕,母凭子贵,就意味着她有可能被迎进沈家。而我一个小户人家又无后的女子,最后一次见到沈墨生的字迹,将是一纸休书。
  “你走那么远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他低下头,只是喝酒,半晌才推杯:“自幼习武,走趟远路不在话下。韩某只是,帮帮朋友。青莲再如何也是外人,不忍看你受这种苦。”
  我讶然,他却说,雪印,你如果真的想留住沈兄的心,就得设法除掉青莲。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韩唯的话从来不说死,点到为止。可是这一次他破天荒地追问:“雪印,你说过宅子里闹鬼?”
  
  “娼妓而已,不用脏你的手,也不留痕迹。”韩唯说,“我记得你曾说过,这宅子是预备以后青莲来住的。你就劝沈兄让那妇人来这里安胎,把寝房让出来。我择一天设法请走沈兄,然后夜里派人进屋,提剑沿回廊走一圈,制造金石之音,走到卧室时,正好一剑结果了她。传出去,也不过是闹鬼而已,早有耳闻。”
  “沈兄虽哀痛,早晚也会节哀移爱。”韩唯说话时并没有看我,双拳紧握,目视地面,“那时少夫人便不用痛苦了。”
  “杀人是重罪,你为何为我做到如此?”我问他。
  韩唯抬头,对我笑了笑。他的脸庞轮廓坚毅,笑起来却突然像积雪沿着春天山脉消融,无端显得温柔。
  “还记得去年端午节的流觞曲水宴吗?家眷小姐们要么弹琴要么吟诗,只有你坐在竹渠尽头摆杯盏。我是武夫,不懂风雅,只觉得鹅黄色的长裙配着青翠竹色,像是画里一样。”
  我记得那场酒宴,一群富家公子无聊,模仿诗书要做流觞曲水酒宴。用上等的青竹做的水渠引来山泉,羊脂白玉的小酒杯摆上去,顺水而下,随手取饮。我赖在家里,被墨生强行拖了去。在场的家眷甚多,弹琴吟诗,泼墨做赋,我一样学不来,只好默默地去旁边帮忙摆要顺着水流下的杯子。
  那天墨生没有说青莲,就坐在流觞曲水的最下面。我放一个杯子,他就取一杯酒,喝得大醉而归。见他喝醉了,我去扶他,墨生一个踉跄就扑在我身上,笑眯眯地说醉话,好酒,好酒。
  “那天除了沈兄,我也是大醉的那位。由少夫人放在清流上的酒,端起来就像琼浆玉液。”韩唯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不久后,会从山贼手中救下你?你倒在我怀里时,我的手在抖,怕一用蛮力,就把人压碎了。知道初次见面这样说很无礼,可是我抑制不住脱口而出――”
  其实我也见过青莲的。若把她和印雪夫人比,就像芍药花比白梅,风姿气度天差地别。
  “因公路过的机会很多,可是我不愿意来这里小坐。我和沈兄是朋友,一想到这朱红漆的大门后面是谁,我夜里梦见的是谁,就掉头绕路。可是后来啊我想,能偶尔像这样坐下来,和你喝一杯酒,也不失为一种幸事。”
  后面的话我听得不太清楚,只记得自己慌慌张张从红木雕漆的八仙椅上起来,跌跌撞撞地就出了暖阁。
  他试图拉住我的手,说:“雪印,你身后永远有我。我只想你快乐。”
  
  六
  那天我没送客,韩唯独自一个人走回大雪之中。
  三天后,他给我递了一封信,拆开只有一行字:
  行事当晚,我需要一把能进夫人宅子和寝房的钥匙。
  我把信投进书房炭火里,并没有回复。正好墨生难得地从生意场上回来,笑容温和,神采飞扬。他直接来书房找我,从背后抱住我,俯身看我烧毁的东西,说:“雪印,雪印,你知道我在外面多想你吗?”
  一般他说这种话时,必是有求于我的时候。
  我没回话,装作低着头看信笺被烧成灰烬,其实在享受美人怀抱里的感觉。估摸着回了成本,才咬牙问:“这次又想要做什么?”
  “啊。”墨生仿佛才想起,云淡风轻地提了一句,“青莲最近身子不舒服,我想请她搬过来住。”
  他问我:“雪印你冷吗?怎么身子在发抖?”
  我克制住,问:“身子不舒服,可是有喜了?”
  墨生摸摸我的头顶:“傻丫头,想哪里去了。她就是过来住一住,你先回本家。”
  “那请青莲姑娘住我寝房好了,干干净净的,又方便。”
  这声音仿佛不是我的,细细的,听起来让我自己起了鸡皮疙瘩。
  
  那天夜里,我又一次听到了鬼声。
  墨生和我不住在一处,丫鬟睡得特别死。那声音渐渐到我床帘外时,我终于翻身坐起,一把撩开了床帘。
  不管外面是什么东西,我愿意看它一眼。
  月光之下,只有青石方砖泛着冷光。
  床帘之外,空无一物。
  深夜空寂,我凝视听了片刻,忽然又听到了那金石之音,细细的,嘶嘶然远去。
  这声音并不来自地面。
  我猛然发现,它来自地板之下。
  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发出如刀剑划地般发出这种声音。它方才就站在我面前的地砖之下,然后又慢慢远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它可以不开门而进入我的房间。
  它根本就不通过那扇雕花梨木门。
  
  七
  我想让人将下面的东西挖出来,看个究竟,可是染了风寒,第二天早上大病一场。况且青莲很快就要搬过来,按例不宜动土。
  早上墨生来看我,端了一碗冰糖银耳汤,问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我躲在被子里,不去看他的脸。这场病一病又是半个月,迟迟不见好。大夫说我气血羸弱,我却明白,这是心病。
  有一日醒来,枕边多了一封信。春香说,韩公子来探病,在客厅里坐了坐,就走了。
  苍劲的行书,依然只有一行字:
  如真有鬼,韩唯一人当之。佛挡杀佛,鬼挡杀鬼,少夫人无须顾虑。若夫人放心,请将钥匙藏于北门台阶之下。
  
  青莲来住的时候,我称病没有去见她。
  下人们私下说,那真是清幽如莲的女子,一颦一笑,动人心魄。
  那日墨生忽然接到一张帖子,匆匆忙忙地出了门。明日我就要回沈家本家侍奉公婆,将一切打点好了搬到偏房,就等动身。整日无事,临窗坐着,一直等到日影渐斜,月上梅梢。
  半夜里果然有一声惊叫。
  我未见青莲人,只闻过她的声。清脆悦耳,如黄莺出谷,纵是在极痛中,也不失润泽。
  随后是丫鬟和下人跑动声,灯笼火把,光影重叠。
  春香冲进我的房间,喘着气:“少夫人,不好啦!老爷今儿带进来的青莲姑娘,死在寝房里啦!”
  墨生很快赶了回来。他独自在青莲死去的房间里站了很久,走出来时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他在冬日阳光中向我走来,摇摇晃晃,最终走到我面前,把我抱在怀里。
  “幸好你没事,雪印。”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值得的。就算数十年后我为之下地狱,至少还有这段和墨生在一起的时光。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他会格外珍惜留在身边的我,会在伤心的时候抱紧我,说雪印,幸好你还在。
  我开始真正担当起这座宅子少夫人的担子,内内外外打点,希望墨生能好过一些。只是一个妓女的死,官府竟然还来了好些人。据说青莲死时,脖子被利器砍下来,皮肉分离。如此干净利索,不是常人能为之的,韩唯必定下了十层的力气。
  宅子闹鬼的事情,下人和官府说了,言之凿凿。查办案情的官员却似乎并不关心青莲是怎么死的,只在宅子里转来转去。
  只是不知道谁对墨生说了什么,他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有一次他甚至直接问我,雪印,青莲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吧?
  我强撑着笑脸:“我要忌妒她,早就忌妒了,何必等到今日?”
  墨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半晌才轻声说:“有位朋友告诉我,你曾想买通他除掉青莲。约定是将钥匙放在北方台阶下,用梧桐枯叶覆盖。”
  “告诉我的人你也认识。”见我面色苍白,他慢慢地吐出一个词,“韩唯韩公子。除了韩唯,你还试图买通过谁?”
  “空口无凭。”
  墨生深黑色的眸子垂下来,慢慢走到书案前,提笔开始写字。墨水是我先前为他磨好的,一滴一滴饱满浓郁。
  “若是有凭,我就将你交官府查办了。”他低声道,“雪印,我对你很失望。”
  我拉住他的衣袖说,墨生墨生,你不能这样。
  他提笔的姿势很沉重,仿佛那支笔有千斤重,每一个字都写得艰难。最后他将那雪白的纸交给我时,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冰凉冰凉的,冷得没有温度。
  他说:“我终究爱的,还是青莲。”
  那是一纸休书。
  
  八
  爹爹是读书人,见女儿风风光光嫁出去,又灰头土脸被赶回来,气得三日不愿见我。
  被休的女子如扔出门的破鞋,注定孤独终老一辈子。
  回到娘家时正好开春,又渐渐地草长莺飞四月天。我家家境本来平常,每日常常帮母亲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一日下午,正在后院里绣一幅大雪芭蕉图,忽然门外一阵喧哗。方想起身去看,就听见院外有马鸣。
  院墙不高,韩唯立于马上,被一株白海棠挡去半边身子,神采飞扬:“少夫人。”
  我脸色都白了,试了很久才问了他一句话,为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帮我杀青莲,然后转头又告诉墨生?
  “这样才能得到你。方才上门的是我提亲的媒人,雪印。你想一想,一个被休的女人有谁会娶?”他盯着我的脸,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除了我。”
  “我承诺过,你身后永远有我。”
  我抑制了很久才问:“墨生如何了?”
  “墨生死了。”韩唯道,“青莲死时,官府在沈宅里查到了叛党作乱的文书,和大量刀剑钱粮。北方叛党作乱,这么多年一直未查清银钱运送来源,这下可清楚了。别说三公子,皇上御笔亲判株连九族,就连沈老太爷都逃不了。要不是我把青莲之事告诉沈墨生,他痛下休书,雪印,你现在也不免一死。”
  北方叛党作乱一事,我早有耳闻,只是因为自己身处江南,不曾在意。朝廷派了重兵平叛,僵持三年,于是朝中有人上奏:叛党身处塞北蛮荒之地,竟能与朝廷周旋三载,银钱粮草从何而来?必有江南富商暗中勾结接济,假借通商将粮草银钱偷运北上,里通外族。
  从沈家查出的文书和刻有叛党印章的刀剑钱粮,正是富商沟通叛党的证据。谋逆是株连九族的重罪,沈家被满门抄斩。
  
  不可能,墨生不可能谋逆。
  若是墨生真的藏了这么多东西在奉节山庄里,我不可能不知道。
  我是曾经的“少夫人”。
  宅子上上下下都是我打点的。
  我想到一个问题。自青莲死后,那宅子再也没有闹过鬼。
  从地下而来的,幽然森冷的鬼声。
  还有一种可能。
  山庄大,下人少,常年上锁的仓库又很多。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东西运入奉节山庄,然后嫁祸沈家。
  
  其实根本没有鬼,在宅子之下,有一条青石地道,和地面仅石板之隔。地道不深,恰够人直立行走。地道也不长,仅够把外面的东西运进来,里面的东西运出去。
  我不知道入口,可是能判定出口。出口就是青莲和我曾睡的卧房。
  这座宅子是墨生花银子另置的,他并不知道有地道的存在。
  可是有个人知道。
  夜里我听见的不是鬼声,而是这个人在地道里行走。金石之声正是他身上的某个部分摩擦着我脚下的地板所发出的声音。比方说一位带着?冠武官,冠顶的铜纹尖刺会在行走时摩擦头顶的石板,发出森然嘶鸣。
  这个人夜里起先漫无目的地在地道里走来走去,企图寻找出口。最后他找到了这个地方――就在我寝房里。
  因此很多个夜晚,我在床上睡觉,他站在地道中,思考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这个出口,打通这条地道。他最后发现地道必须从外面打开,于是开始寻找沈墨生的软肋。
  这个人最终想到了独守空房的少夫人。
  他得到了钥匙,以及进入这个房间的机会,打开了隐藏的地道出口。他杀了房间里的女人――如果当时房间里睡的不是青莲,而是其他人,他的剑也不会停滞分毫。
  那时的墨生之所以阴郁,因为他知道有人要嫁祸于他。最冷不过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墨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逃过这一劫,于是选择让我离开。
  他知道我害死了青莲,可是依然试图救我。
  我还记得他写休书时的样子,面无血色,脸色苍白。一管轻飘飘的狼毫笔,提在手里却仿佛千斤重,用尽了浑身力气。
  最后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冰凉冰凉的。
  墨生说,雪印,我对你很失望。
  
  密道通了,东西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运进来。
  而从我手中接过钥匙的,和常年戴着?冠的武官,只有一个人。
  遭遇山贼时,韩唯抱住我。那一瞬间,我似乎隐隐听到了金石之音。那是因为他押运的车队里装的不是别的,正是武官用的盔甲钢帽,而我听见的,正是帽顶尖刺摩擦搬运箱的声音。
  是我害了墨生。
  是我害了墨生。
  
  九
  四月熏风,海棠如雪。
  韩唯永远是一身戎装,英俊挺拔。
  他摇摇头,看着我:“雪印,你为什么还不明白呢?你无须自责,就算没有你,沈家依然逃不了满门抄斩的命。你不明白沈家和朝廷的关系。想想,朝廷平叛,缺的是什么?”
  自然是缺粮钱。
  沈家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富商,钱庄粮仓接连遍地都是,储的银子可以修银山。朝廷平叛缺钱,赋税又不能再加,却要取财于民,必然会想到这类人。一个商贾世家倒台,数代人积蓄充军费,军需处又能撑一撑了。沈家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这就是为什么作为武官的韩唯会和我成为“莫逆之交”。
  为什么沈家一出事,官府马上来举宅搜查。
  一切其实早已计算好,甚至包括韩唯救我时的山贼,也在计算范围以内。
  也包括那句“韩唯一人当之。佛挡杀佛,鬼挡杀鬼,少夫人无须顾虑”。
  他是朝廷的人,为朝廷设了一个局,只等着我跳进去。
  如果我不跳进去,朝廷还会有其他的借口,殊途同归。
  
  而青莲,只是在墨生身边逢场作戏的线人。
  沈家风生水起,自然有自己的消息来源。酒后吐真言,青楼的姑娘最擅长素手杯酒问出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青莲尤善。
  她很久以前就告诉墨生,朝廷有可能对沈家不利。
  也是她告诉墨生,本家不安全,不如让少夫人搬到奉节山庄避一避。
  
  “沈墨生是世家公子,自然有分寸,真的喜欢一个人不会嚷嚷到满世界都知道。喜欢,就要藏在心底。就像我,当初你还是沈家少夫人时,我夜夜站在密道下,知道你就在我头上一步远的地方熟睡。我们只隔着一层薄薄的地板,咫尺天涯,你是沈家少夫人,我是朝廷命官。我只能默默地站着,然后转身离开。”
  “墨生从来没有碰过我。”
  韩唯叹了一口气:“沈墨生那张花花公子不成器的皮,是专门披给人看的。你知道他私下算到哪一步吗?知道自己遭劫难逃,却又想留你在身边。他明白若是你们真的不小心有了孩子,不得已走到今天满门抄斩这一步,纵是被休之妻,也得同死。雪印,沈墨生从一开始,就为你留了一条退路。”
  
  素纸白笺,展开遒劲墨迹。墨生至死都不知道害自己的人是谁。他在狱中托人给韩唯一封信,让他转交给我。
  墨生就是这样的人,纵使在狱中,字也个个挺拔,舒展俊秀。
  他先说自己很好,嘱咐我身子虚,天热天寒要勤加衣服。到末了,才写道:
  若是我早些告诉你青莲之事,就不会事到如今了。莫要自责,错在墨生。
  落款旁,仿佛不经意般画了一盏三片花瓣的莲花灯。
  
  我蓦然想起,第一次和墨生相见,并不是赏花游园,他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问姑娘芳名,家在何处。
  十五年前的元宵节放河灯,一位公子哥儿追着一盏莲花灯,失足掉进了水里。
  那时我划着小船经过,就顺手将他拉上了船。
  彼时墨生还不懂回旋调侃,板着小脸只认死理。他缓过气来后问我,夫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既然都拉过你的手了,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我不想知道这些。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有时候欺骗,也是一种慈悲。
  韩唯看着我的眼睛,慢慢说道:“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李雪印?我们是一类人,自私自利,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为了得到沈墨生你杀了青莲,为了得到官爵和你,我嫁祸沈墨生。我不会对你伪装,你又何必在我面前伪装。我向你承诺过,你身后永远有我,不管是上天国还是入地狱。”
  
  我听到海棠枝叶断裂的声音, 白色花瓣簌簌落下。韩唯压过枝叶试图翻进院墙,他不停地呼唤我的名字:“雪印,雪印!”
  女红用的剪刀刺进心脏时,血滴在雪白的绢布上,把芭蕉叶染成红色。
  韩唯把我抱得太紧,可是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脸。我将目光投向那一树散落的白海棠,仿佛看到了墨生,就站在海棠树下。依旧白衣胜雪,风度翩翩。
  他的睫毛垂下来,低声对我说:“印雪,我对你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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