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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知与记忆:忧伤的瓦斯_凉生我们不忧伤1-5全本

时间:2019-01-1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近代照明体系出现于没有火炕的区域。当北方还沉浸于通古斯人的简陋发明时,1865年的寒冬,也即同治皇帝登基的第四年,太平天国覆灭后的第二年,上海外滩诞生了最早的瓦斯灯。在昏暗的路灯下,马车缓慢地驶过碎石路面。瓦斯灯火投射在江面上,跟铁壳货船的桅灯遥相呼应。一种难以言喻的苦闷从这景色里流淌出来。刚从小刀会叛乱和太平军进攻的惊惧中平息下来的市民,开始凝望这半明半昧的光线。这个月亮的代用品,它改变了眼睛的属性。
  瓦斯灯,或者叫做煤气灯,是近代工业革命的不成熟果子。它带来了压抑、痛苦、恐惧和暧昧的视觉记忆。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早期灯火,比黑暗本身更加黑暗,因为它照亮了黑暗的忧伤本质。幽蓝色的火焰制造出有限的弧形空间,犹如一个脆弱的光线气泡。它要为希望划定边界,却又总是破裂在希望诞生的中心。瓦斯灯及其昏暗光谱,正是波特莱尔忧郁的源泉,他藉此看见了自己废墟化的命运。
  瓦斯开始随着铁质管道的铺设而四处蔓延。它最初是外滩洋行的最新装备,随后成为富有市民的照明、炊事和取暖的能源。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叶,拥有瓦斯竟然成为身份的标记。尽管这种标记随后就被电能所代替,但直到1949年后,上海也仅有17000个民用瓦斯客户,主要分布在上海西区原法租界区域。他们是殖民地现代技术的残余用户,顽强地保持着一种比较优越的生活方式。
  在那些幽雅的西班牙式洋房里,民国年代的中产阶级和新中国的革命干部,共享着资本主义的技术成果。他们住进了瓦斯环抱的地带,与煤球炉阶层发生了看不见的断裂,他们藉此超越了无产阶级的命运。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最凶猛的日子里,瓦斯厂的工人也没有终止供气,因为其中的一些管道,直接通向造反领袖们所占领的高级住宅。他们狂热地接管了奢靡的资产阶级生活。
  在1966年,瓦斯是资产阶级豪华生活的象征。鹤立鸡群的瓦斯消费,点燃了煤球炉市民的怒火,并成为革命暴力的部分动因,瓦斯供应区域就是“大抄家”的主要范围。这两种空间的重合,描述了政治审判地图的微妙边界。瓦斯管道是隐形的路标,为底层造反者提供阶级斗争索引。它们在地下蜿蜒爬行,把灾难引向每一个家庭终端。从那些用生铁浇筑的瓦斯灶上,蓝色火焰发出微弱的嘶叫,仿佛是一种不祥的警告。
  瓦斯的另一个奇妙功能被解放了,那就是它的致死性。在没有燃烧的情况下,溢出的一氧化碳达到0.04%―0.06%浓度时,就会引发中毒和死亡。跟奥斯维辛集中营截然不同, 上海瓦斯不是种族大屠杀的工具,而是一种政治避祸的个人技术。面对严酷的政治迫害,用瓦斯自杀,一度成为上海西区最大的黑色时尚。对暴力和羞辱的恐惧超越了死亡,从而令死亡本身散发出令人喜悦的气息。
  据某份在互联网上广泛传播的不完全名单,以瓦斯自杀的知识分子,包括历史学家李平心、诗人闻捷父女、女钢琴家顾圣婴全家三口、上海音乐学院指挥系主任杨嘉仁夫妇、上海音乐学院钢琴系主任李翠贞等。此外,许多前资本家、前资方代理人、前高级职员和所谓“四类分子”,也在瓦斯中展开大逃亡运动,以死亡的姿态嘲笑着暴戾的威权。
  只有少数中产阶级才能享用这种相对平静的死亡。自杀者在打开瓦斯灶之前,会把门窗的缝隙用报纸和浆糊仔细封好;为减弱临终的痛苦,有的还会服用镇静剂。死者大多表情祥和,周身呈现为粉红色泽,仿佛是一次婴儿式的奇异诞生。越过极权主义的恐惧,瓦斯为逃遁者提供了美丽的道路。在经过自我整容之后,他们乘坐瓦斯气球,升上了无所畏惧的天堂。
  而在绝大多数无瓦斯地区,由于购买安眠药必须持有单位证明,人们被迫选择那些更为惨烈的死亡――自缢、跳楼和溺水。为此,1967年新成立的权力机构下令,在外滩黄浦江沿岸和高楼窗口修建栅栏,以阻止溺水和跳楼自杀的汹涌潮流。但瓦斯自杀者未受这些法令和栅栏的困扰,他们宣判了自己的不在场。在狂乱的年代,这种身体的缺席,就是至高无上的反抗。
  瓦斯的两重性触发了我们的文化震惊。它一方面制造出新的光源和希望,一方面却带来永久的绝望和死亡;一方面终结着人的生命,一方面又赞助了人的逃亡。它的本性破裂在极端年代的严酷现场。这正是存在困境的一种复杂喻示,它要在温度和光明的面前赞美死亡,并且带着这种破裂去面对历史的苦难。瓦斯就这样进入了人本主义的谱系,成为我们所要痛切关注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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