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乍暖还寒的三月，我看到爷爷的脸依然隐隐浮现。 多年前的小石桥依旧伫立，默默将流水相送。十里长路被浇上水泥沥青，浑白地仿佛一条绸缎静默在乡村浓郁沉重的绿色之间。庭院后方的小山丘“长”出一颗“疹子”，累累土壤覆盖，像是意欲填平这土丘上出其不意的突起。爷爷躲在里面，他累了。所以找了一个隐蔽之所把自己深深地藏了起来。他已经懂得如何运用这世上最精妙的易容之术，每每夕阳沉落，他的脸总是在这片温厚明亮的霞光中，显出暖暖的笑意来。
而关于记忆，我竟发现待要将之捆绑成册，打上时光的标签，才觉出自己的无能为力。爷爷成了生命里一条支流纵横的河，像是脉络一样，依附在我整个成长并成熟的过程当中。八岁的我尚不知此。当时天空湛蓝，厚如羊毛的洁白云朵枕着微风在天幕之下安静呼吸。忧伤和思念还未孵化的成长年代，我穿着那双沾满泥土的黄色拖鞋，一路小跑奔向爷爷在村里经营的电子游戏厅。
我发现这段经历已经成了我生命里难以忘却的回忆。那扇陈旧而略显破败的暗绿色木门之后，是鲜艳瑰丽充满着少年、热血与幻想的奇妙国度。我的爷爷在一片热气腾腾的喧哗之后，一间矮小而温馨的木屋里，安静地计算着他的账。头顶只有一盏浅浅的黄色灯泡，一个光源，已经将屋填满。我迫切地望着他，多年之后我不会忘记这种心境，年少时分无限张狂的幻想和不顾一切渴望得到的野心。
爷爷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那副厚厚的老花镜。岁月是一张已经过了期的半透膜，爷爷年轻时的精力早已无从保鲜，它们正在用他脸上日益深凿的纹路显示着本身悄然流逝的事实。
在游戏厅黑暗的房间里，四周是夺目混乱的游戏画面。爷爷用手裹着我的小手，带着不容分说的领导力量亲自带我走到一台无人问津的游戏机前。那好似一台单人游戏机，它遭遇的冷落与它本身的游戏性质有关。它没有玩家游戏级数的积累，没有虚拟货币的奖励，没有格斗时惊心动魄的场景。换句话说，它只是一台被爷爷最早引进却已经在今日失去了魅力的老机器。
我心中有满满的不服、抗议着不愿玩。伸手指着另几台场面炫目的机器前空着的位子，嚷着要去。爷爷在一片嘈杂中咬着我的耳朵说：“那些会伤了你的眼睛！你也玩不过别人，你还小！”
这是我在这几年有限的时光里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它被爷爷重复了许多次，当时已经成了我憎恨他的理由之一，我只觉得当时对他已经没有爱。我三番五次请求他给予我游戏的机会，他永远以这句话来扑灭我勃勃跳动的内心火焰。那一次我抿紧了嘴巴不再应答他，只一个扭身，便挣脱了他的手，一个人从游戏机房跑出来。心中的失落宛如打翻了的酒瓶，小小的眼睛盛不住滴滴清泪，不多时已是满脸泪水。心中有膨大如气球般的不甘，只一个小针，便可令我爆炸。
那便是第一次，我准备豁出去，做一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爷爷：
提笔落笔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年和月都太匆匆。后山已经绿了大半，春天已来多时，你躺在土里，睡的可踏实？
想来生前孙子也未给你写过信，唯你去了以后，书写着此刻自己也难以捉摸描述的心情，大概算是一种不孝。我总想，人的生命太过脆弱，而正是因为这份脆弱，让人不由得想去珍惜，要去拼命握紧尚存的脉搏。一棵参天大树，必定知晓自己随时会被暴雨摧折毁坏的命运。于是它将根埋得深不可知,这是土壤赐予它的经脉。我看过被锯断的树，那树桩依然纹丝不动地依附着这片热切的土地。
说这些的目的是望你不要心感寂寞无助，阳间多苦难，现在是你休憩之时，我们心里依然长着属于你的根。
我们用多久的时间来怀念一个人？又用多久的时间来抚平因失去而产生的心灵上的褶皱呢？爷爷，你生前总吸太多烟，最终引发了你的晚期肺癌。那一日你躺在床上，嘴唇半张着，艰难地呼吸。这样的状况奶奶说已经持续有两三天，那时连医生都说你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奶奶把你接到家里，以好好照顾你最后几日。
亲戚们轮流着来照看你，那一段时日，连家中豢养多年的小狗亦不再乱跑。它仿佛通晓人性，感知到了故人即将逝离，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床尾，寂寞又温驯地舔舐自己的前爪，像是一种无奈。
房间里的电视上播着喜庆欢乐的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口号是：把欢乐带在身边。突然之间要落下泪来。这个光怪陆离，声色犬马的世界终究无从同死亡抗争。当生之喜悦与死之将近的事实鲜明地对比到一起，我发现一切的安慰都变得苍白无力。
爷爷，我当时多想你好起来，好起来――像原先一样，用一只手就可以裹住我的拳头，而不是躺在病床上，由医生将那牙签粗细的针头插入你的后背，在你的无限痛苦之中抽取那浑浊的肺部积水；也像原先一样，一通话可以驯服狂放不羁的我。
可是花开一年似一年，人生的轮廓已如一纸被上帝最初誊写好的楷书，随岁月之流不断冲刷已然漫漶在了往事和时间的深处。
在你行年将终的最后那段时光，奶奶总一个人默坐于客厅，不多时便要流泪不止，她对爸爸妈妈说，会有一天她也将变成这样子，人，总是要回去的。
想来无限心疼。她的头发染满了白霜，已经没有年轻时候的热情来融化这些因年月和人事堆筑而成的白。我们当待她好。
想把与你有关的记忆留住。爷爷，你走了这许多地方，还记得与我相处的那段时日吗？不能不提小时候为了玩游戏机而从家里偷钱的经历。就是那回我赌气跑出来，因着心中生长的不满与难受，从家里偷偷拿出好几个硬币，像个奸细般埋伏在你的游戏机房门口，等有人来，将钱给他，托他带几个铜子出来。就这一次，在黑暗的游戏厅内，焦心的你不时站到门口张望跑掉的我，却不会想到，一转身，一片暗色之中，会藏有这样一个不懂事的我。
那是一次畅快淋漓的体验。我花着从爷爷处“买来” 的铜子，在一片目眩神迷的色彩中渐渐忘却了时间，待被抓获时已近晚餐时刻。之前因不见人，爷爷奶奶已是里外搜寻好大一遍，目睹我游戏于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只记得爷爷异常生气，几欲动手。光有“偷窃”一项罪名已是有我受，再加之游戏多时，我当时便有了一股世界末日之感。
多年以后我依然不会忘记因怕受到处罚而逃出家门的经历。之前爷爷大声呵斥我：没出息啊！你怎么能学坏啊！谁教你做得这种事？！太没出息了你！
奶奶牵着我的手先回家，爷爷整理好账簿随后即到。也只有年少才敢于做出此般的举动，奶奶的连声大喊都入不了耳，我只是一个用力，便挣脱开来，扭头奔向黑暗的乡村小巷。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个黑夜，我只知道我不敢回去直面处罚。那一日星光出奇地灿烂，至今忆起，那晚璀璨的斑斑光点带着宿命的意味，柔和而亲切地投射，照亮了我心中一种叫做“忏悔” 的情绪。
人之一生都是站立在一把孤单而坚固的木椅之上。生之惯性总让我们不断倾斜，唯有在成长之中不断萃取生活中有益教导才有可能不至跌得惨重。那是年幼的我第一次从生命之椅上跌落而下，贪玩幼稚的本性令心灵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椅子就倒在身边，我没有勇气去扶起。
我只记得那晚如炸开般的蛙鸣，“格律皆破，独押一个锡韵：寂寂寂寂寂寂”，夏季的乡村之风糅合了草木甜暖芬芳之气从暗处如潮水般倾泻而来。摇晃的树影在微蓝色的天幕之下组成朦胧庞大的油彩。我蜷缩在小河边的石桥底下，流水潺潺如同煮开了的汤酒，在沁人的香风之中写意着这一方土地的安宁与静美。需要动一动身子才能把星空看清楚，仿佛饱蘸墨汁的绒布之上沾满了不慎洒落的珍珠。只摇一摇，星星便都会掉落下来一般。
我并不知道爷爷和奶奶已经央求了村里好多人出来寻我。当耳朵里传入别人迫切的呼喊，我依然固执地蹲在桥底害怕现身。
那是一个把孤独放大到足以压垮内心的少年。他难以言明的恐惧里会有对温馨之家的憧憬，他当然还饿着肚子。他的奶奶今日煮了他最喜爱的豌豆，那种绿色柔软的小豆，只消一挤便如子弹般溜进了嘴里。
就这样我便不知所措起来，不知道应当如何去应对爷爷或是奶奶，抱住膝盖泪水又一次啪啪啪掉下来。我想爷爷你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吧，不过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直到刺眼的电筒光射到脸上，我睁开已是困顿不已的双眼，感到自己被拥入怀中的瞬间，亲切的声音喊着：“找到了！”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爷爷。我一直很奇怪为何你竟一丝一毫都没有批评我。并且将整件事对我爸爸妈妈切实地隐瞒了下来。只记得那一晚被抱回家，陌生人纷纷散去后我已睡意全无。奶奶又捧出刚热过的豌豆，拿出特意为我剩下的菜，在一片“重获新生”的饥饿中狼吞虎咽起来。
爷爷你看，这就是当初不懂事的我。如果真要打，打我个皮开肉绽其实亦不无道理。作为一个彼时年代的人你选择了最温和平静的方式平息了我心中的慌乱，我至今难忘。
亲爱的爷爷，你也有很孩子气的一面。你还记得当初哥哥姐姐住到一起来度假的那段时光吗？我们姐弟三人为看电视而争论不休，最终要你和奶奶举手表决赞同我们之一的观点，以平息这场挣抢。耍无赖的还是我，当时我看到奶奶为姐姐举起了手，我强逼着你把手举向我。随后你却脱掉了鞋子，躺到了竹椅之上，四肢高高举起，大喊：“呐，呐，脚也给你举了，脚也给你举了……”我只记得一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先前的情急一扫而光，像是一片沙砾之地淌过了清泉流水，心灵立时光润、宁洁。
我拒绝过多地叙述往事，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到这样一个需要不断回首过往的年纪。可是信已至此，却发现有很多事历历在目。以一种本能铺展的姿态勾画出往日中真切的点滴剧幕。
你也热爱狗，爱它们便对它们好。要亲手给它们洗澡，时不时蹲在它们身边给它们挠着毛茸茸的脖颈，理一理它们背上的毛发，像是遇见老朋友般握住它们的前爪，像一个孩子一样和小狗四目对视，然后不由自主地笑出声。
你吃菜吃得清淡，所以奶奶总放很少的盐。有一次过年你不小心吃到一只辣椒，辣到脸红流泪，却还要开玩笑说：“嘶――嘶……辣得我连佛祖都不认得了，呵呵……”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们的餐桌上少了一个人，这个人现在在天堂。
是不是爷爷，你现在在空中翱翔着，那里没有肺癌的阴影，呼吸吐纳间，所有的白云都是你胸中来的，对不对？
我的笔尖哽咽，突然之间油墨换做思念的泪水，一笔一画，艰难异常。等信寄到你那里，我想你会读得懂。现在我就把它烧给你。把爱和记忆都寄给你。把往日的我也传达给你。属于你的都要送去给你。总是有要遗忘残留的东西，最珍贵的不要遗漏，也算是弥补。我的背后天色清明，微风过去只有细细竹枝盎绿轻盈，静静摆动。我会感应到你读信时的感受，就像是一个当初夜晚迷失在了石桥之下的孩子，握紧了抱住他的双手，爱与被爱的瞬间，他会告诉他，我会带你找到回家的路。
爱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