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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助我思想飞扬的上海 霍金:思想飞扬的生命传奇阅读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二十二年来,我走过三十多个国家,欣赏过一百多个城市。每到异乡的一城一池,总会联想起故土大地上的北京与上海。这才知道,   “北京”与“上海”这两个名字已在自己的血液深处扎下根了。我在北京居住了二十七年,在上海则逗留不到二十七天,然而,拉开时间与空间的长距离之后,这两个城市在我的记忆中却同样深刻,同样难忘。不管世道如何沧桑,人生如何曲折,“上海”再也挥之不去了。
  我常用“是否有灵魂”这一眼光来看城市。因此,总是把城市划分为“有灵魂的城市”和“没有灵魂的城市”,或“灵魂微弱的城市”。《忏悔录》的伟大作者、中世纪宗教思想家奥古斯丁写过《上帝之城》一书。在此书中,他说上帝之城包括精神之城与世俗之城。我引申一下说,凡是精神之城非常发达的地方,都可称作有灵魂的城市。香港可以说是地球上最繁荣、最发达的世俗之城,但其精神之城却不够灿烂,以致让人们视为“文化沙漠”。我虽多次为香港辩护,但也不能不承认,它是一个灵魂微弱的城市。至于澳门、拉斯维加斯(美国)等处,尽管赌场的灯火格外辉煌,但我还是把它们划入没有灵魂的城市。分类,本身就是一种话语权力操作,不免独断,因此朋友之间聊起来也不免会有争论。可是,对于巴黎、罗马、伦敦、北京、京都等城市,朋友们总是一致认定这是有灵魂的城市。这些城市的历史文化积淀太丰富了,那些教堂的尖顶、先贤的慕地、天才的名字、博物馆的珍品,样样都不容你否认这个城市是个巨大的精神存在。对于上海,则常有争论。
  “上海是伟大的世俗之城”,这一点没有争议。早在上世纪的三十年代,上海就与纽约、伦敦、巴黎、东京等大都市“齐名”,成为地球上稀少的“城市恐龙”之一,世俗生活丰富多彩到了极致。可惜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上海却陷入了萧条与贫困,霓虹灯下只有哨兵而没有夜市,甚至连霓虹灯本身也失去了斑斓的色彩。恐龙失落了血肉,只剩下了空疏的骨架。一九八。年我首次见到上海时,只拜访了我的散文诗习作《雨丝集》的责任编辑谢泉铭先生。他是上海文艺出版社的资深编辑,可是他的住房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狭小和简陋,谢先生就在这一小“蜗居”的灰暗灯光下一页一页地阅读那些无名作者的手稿,包括我傻乎乎地投给出版社的十分幼稚的诗集。我与他素昧平生,可他却在阅读中发现我有写作的“底气”――他在信上这样激励我,让我高兴得彻夜难眠。没有谢泉铭,就没有我后来的《读沧海》和《再读沧海》等,所以我到海外浪迹天涯时,总是对友人说,上海有个默默无闻的、无私的“神瑛侍者”,他的名字叫做谢泉铭。可是他在破落的上海却几乎没有安居之所。从他身上,可知上海这一城市恐龙已消瘦干瘠到何等地步。幸而转机来了。一九八五年我到上海参加“文化战略”讨论会,看到的还是恐龙骨架,但那时恐龙之魂已经觉醒,正在翻身重吟之中。那之后的二十年,恐龙又长肉长肥长胖了。如今上海再次成为强大的世俗之城,其辉煌绝不在香港、东京、纽约、伦敦之下。
  “那么,上海是不是伟大的精神之城?”关于这一点,朋友之间则总是争论不休。说“不是”的,理由很多。上海没有卢浮宫,没有先贤祠,没有大英帝国博物馆似的博物馆,没有罗马斗兽场似的历史遗迹,没有西敏寺那种埋葬着牛顿、达尔文、狄更斯的大教堂,没有剑桥、牛津、哈佛那样的现代大学,甚至没有北大、清华这种老牌大学。原先比较深厚的“圣约翰大学”已经消失,一九四九年后才浮上地表的“复旦”、“华师大”、“同济”等,历史毕竟太短。“交大”资格较老,可是分身一半到西安。上海虽然曾经“阔”过,但没有建设国家博物馆与城市博物馆的传统,艺术的珍品善品只是个人收藏,私藏者的“家”也许有魂,但公共的“城廓”还是没有魂,比不得北京故宫博物院耶种长悠悠、沉甸甸的气象。
  争辩中我总是属于“保海党”的一方,总是竭力论证上海乃是有灵魂的城市。一九八五年我到上海时曾接受上海电视台的采访,畅谈上海。那时我就说,上海是中国近代史上最先打破海禁,即最先打开门户的城市,是聚集着管理精英和工艺精英的中国现代化先锋城市。上海“敢为天下先”,所谓海派文化便是敢开风气之先的文化。这一基本认识,我一直坚守着。在海外与朋友的争论中,我还说,别小看上海的“租界”与“十里洋场”,没有这些租界与洋场,就不会有张爱玲,甚至也不会有完整的鲁迅。不是吗?鲁迅的《且介亭杂文》,就得益于半租界。整个左翼文学所以能蓬勃发展,也完全是借助上海的生存夹缝、社会氛围和心灵的温热。鲁迅被誉为“民族魂”,而这一魂魄最后十年是在上海磅礴跳动的。鲁迅时代上海那么多文学刊物,其辐射的时代光芒覆盖全中国。这些刊物为什么能生存?因为有读者。那时的上海聚集着无数苦闷而有理想的中国青年,他们渴望读书,渴望新知,渴望真理。这种渴望,便是灵魂的骚动。在论辩中我也承认,上海的灵魂在上世纪下半叶之初的二十多年里受到摧残,多元文化变成一元文化,连原先左翼文化的首领潘汉年也被送进牢狱,而我厦门大学中文系的写作课老师、曾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的彭柏山也被送上十字架,更不用说张爱玲彷徨无地,只能逃亡到海外了。上海呵上海,我能理解你,大有大的难处,大就让人注目,让人不放心,让人不能不看得更严,管得更紧。可是一旦严紧,灵魂就难以拥有活力,才子才女们就难以拥有天马行空的精彩了。
  二
  我所以竭力为上海辩护,还因为我和上海文艺界,尤其是上海文艺出版社有一段富有诗意的“因缘”。“因缘”里蕴藏着我终生难忘的激励之情。
  去年五六月之交,我应《东方早报》所属的“上海书评”陆灏兄的邀请,前去上海参加由“早报”主办的十年文化成就奖颁奖活动。很荣幸,我被尊为“颁奖人”,给文化英雄们颁奖。除了参加颁奖活动之外,我还到上海图书馆讲述“《红楼梦》的哲学阅读”,到华东师大文学院讲述“《红楼梦》与西方哲学”,到译文出版社评述李泽厚的《答问录》新书。就在出版社的座谈会上,我和阔别了二十三年的好友、前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郝铭鉴相逢。这一相逢真让我喜出望外,高兴了好久。
  郝铭鉴兄是改变我命运的一个上海出版家。让我“暴得大名”(胡适语)的《性格组合论》正是他推动出版的。他当时身为出版社的负责人,亲自来到北京,向我约稿。说他正在组织一套名为“文艺探索书系”的丛书,以探索为手段,以开拓为目的,一定要让我的论著打先锋,作为丛书的开山之作。他还运用手中的“权力”,说出版社租了旅馆,可让我在上海躲藏起来写作几个月(我果然也到上海躲着读清样),其真诚的态度令人感动。在他的敦促下,我很快写就最后三章,完成了这部理论著作。从一九八五年到一九八六年之间,我接到郝铭鉴兄许多电话和信件,每封信都是“你可放开写”一类的鼓励与叮咛。那两年,我从铭鉴兄身上,得到最多的温暖和力量,并通过郝铭鉴,感受到来自上海的助我思想飞扬的暖流。除了铭鉴兄,还有一个让我永远难忘的 友人,那就是已故的徐启华。他那时在《文汇报》担任副刊主编,出国后他英年早逝,真让我的伤感伤到心底。我在二??四年所作的悼念文章《文学殉道者的光明》中有一段这样的纪实文字:
  正是这个低调的《文汇报》副刊主编,在八十年代用他的全副心力支持我的探索,毫无保留地为我推波助澜。他对我说:“你的文章,无论是理论文章还是散文诗,我都一律发表。”这种绝对态度,使我深受鼓舞。一九八五年六月,我应他所约,写了《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他接到后立即打电话给我,说他将立即发出,并加编者按语,组织全国性讨论,声音是兴奋的。果然,七月八甘,文章就见报,接着便是牵动人心的热烈讨论。在他的推动下,我进一步把中心论点学术形态化,写了《论文学主体性》,进一步引发更大范围的论争。今天国内外学界都知道我是八十年代“文学主体性”学案的主角,却很少人知道是启华拉开了“文学主体性”讨论的序幕。一九八六年秋,文学研究所在北京召开“新时期文学十年”大型研讨会,我做了“论新时期文学主潮”的报告,篇幅一万字,他竟然决定要在《文汇报》全文刊登,我说《人民日报》已决定刊登了,他却说,他们登他们的,我们登我们的。就这样,出现了南、北两大报同时刊登我文章的特异现象,而制造这一现象的正是那个腼腆的上海编辑。读了《文汇报》我才明白,这个说话声音柔和的启华很有大将风度,很有独撑灵魂的内在力量……
  《性格组合论》刚一出版,《人民日报》就在第一时间中报道“一抢而空”的消息,这之后,便一版再版,直至第六版,发行量近四十万册,成为一九八六年的十大畅销书,还得了几个主要报刊联合颁发的“金钥匙奖”。对于奖项和外部评语,我历来不在乎,觉得自己不受批判便是凯旋,最重要的是能够发出自己内心真实而自由的声音;但“金钥匙”这一名字实在很美,也很切合我喜欢打开思想门窗的心灵走向,所以就记住了。
  《性格组合论》第一版发行时,郝铭鉴和上海文艺出版社的郑煌等其他负责人,特在上海举行发布会,还要我作个“讲话”。面对一千多个好学的听众,我以最坚定的语言颂扬巴金所作的“忏悔录”(原书名《随想录》)。说明忏悔乃是民族新生的第一步。我们曾共同创造了一个错误的时代(文化大革命),在错误中我们每一个^都有一份责任。对这份责任的体认,便是良心。“受蒙蔽”而进入“共犯结构”没有法律责任,但有良知责任。演讲后我收到几百张字条,其中那些感人的语言除了给我震撼之外,还让我感到上海这个伟大城市显然跳动着一颗集体性的伟大的良心。演讲后,我开始签字,队伍排得很长,一些拥到讲台上的性急的年轻朋友差些把桌子挤例。签书半小时后,“拥挤”现象愈来愈烈,我坐不住了,郝铭鉴诸兄怕我不“安全”,竟把我“架走”,匆匆逃离会场。那一天,我感到八十年代的上海真是一团火,烧得我浑身是热,也烧得我思想更为动荡更为活泼。所以从上海返回北京之后,我便立即撰写《论文学主体性》,一发不可收了。
  一九八六年十月的一天,钱钟书先生急着找我,说他得知《性格组合论》印数已超过三十万,让我要“知止”,说“显学很容易变成俗学,不要再印了”。钱先生一言九鼎,我立即写信给郝铭鉴兄,请上海文艺出版社不要再增印了。出版社尊重我的意见,也就止于第六版。钱先生是个极有智慧的大学者,他深明“知止不殆”(《道德经》)的真理,劝阻我完全是为了保护我。
  《性格组合论》让我“暴得大名”之后果然也让我进入多事之秋。而在此“秋季”里,又是上海把我推得愈走愈远。首先是《文汇月刊》记者刘绪源带着梅朵和肖关鸿的好意到北京采访我。开始时我还是逃避,但最终扭不过绪源兄的“执着”,从而对他回应了姚雪垠先生的批评。姚先生在《红旗》杂志写了两篇数万字的长文,对我进行“炮轰”。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回应,便会演成一件大事。果然,刘绪源的采访录在《文汇月刊》(一九八八年二月号)以头条的显著位置发表之后,引起了姚先生的愤怒,他声言要到法院起诉我。剑拔弩张之势形成了,事态严重化了。尽管那时我收到无数“声援”的电话与信件,包括律师的“自告奋勇”,但我还是略感不安,觉得自己可能犯了和姚先生一样的错误:上纲上线。“文化大革命”的毒汁固然在姚先生身上有所反应,在我身上也有所反应。姚先生说我“反马克思主义”,我还以姚先生“顺‘四人帮’路线”。尽管双方针锋相对,旗帜鲜明,各显“政治正确”的姿态,但都没有在学术上进人真问题。不过,由上海《文汇月刊》发动的这场半论争半官司的戏剧,却让我更深入地思索文学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问题,即让我更彻底告别文学顺从意识形态的悲剧,也更清楚地认清了把文学变成意识形态的转达形式,丧失审美自性,正是当代文学最根本的伤痛。出国后我和林岗合写的《广义革命文学的终结》,其论说主题及其彻底性的审美判断也得益于这场论争,所以我还是要感谢绪源兄,感谢梅朵、肖关鸿兄主持的《文汇月刊》和它立身的大上海。
  出国十年之后,又是上海最先记起了我。上海文艺出版社再次“敢为天下先”向我约稿。此次是出版社的资深老编辑高国平先生向我发出热情的约稿信,说出版社愿意出版我在海外所写的《共悟人间》与《独语天涯》两书。我遵嘱把书稿寄给国平兄。不到半年,两书的简体字版一起问世了。每本发行量一万八千册,而且很陕就售完。二??二年,国平兄通知我,出版社决定推出第二版。那时出版社的总编是陈保平兄,副总编是郏宗培兄,两人都积极支持。宗培兄还代表他主编的《小说界》向我约稿,而保平兄到香港时也特别约见了我。可是没想到第二版未能出版。此事让真诚正直的高国平非常伤心。但我还是依然如故,因为我早已学会用平常之心对待一切,包括对待成就与苦难。但国平兄在电话上对我说的话,却让我落泪。他说:上海一直怀念你,你的书已长存在上海的心里了。这几句话出自一颗朴实而憨厚的心灵,它让我相信。他本是在安慰我,没想到,这句话却在我内心激起强大的思想波澜。近十年来,我每天黎明即起,笔耕不倦,思想进入新的飞扬时期,个中有许多原因,但有一原因便是上海助我――上海的朋友助我。天地人间,情感毕竟是最后的实在。上海友人们给我的正是最值得珍惜的、助我思想飞扬的真情感。此刻我想起给我激励之情的国平兄、启华兄和谢泉铭、梅朵先生已经去世,再也无法向他们说一声感谢,实在难过得难以自持,写不下去了。
  不过,最后还想说,倘若此刻我站在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的门口,那我一定会面向东方充满感激地说:“上海,助我思想飞扬的上海,你是一个有灵魂的城市。”
  二?一二年二月十四日于美国科罗拉多州
  (注:此文乃应郏宗培先生之约,为纪念上海文艺出版社建社六十周年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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