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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军的娃娃兵] 锌皮娃娃兵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你叫我讲一下我在马家队伍里吃粮当兵的事,我那时岁数小,不识字,可能有许多时间、地点和人物都搞错了,请你不要笑话!不过,我讲的都是亲身经历的事情,这些看起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它回答了一个重大的政治历史问题――为啥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胜了?
   我是青海省乐都县人,名叫李德玉,1932年出生于本乡本土。七岁那年,我爹把我送到村办私塾里去上学。老师的报酬是有学生的人家给老师装粮食。我那时很顽皮,不好好学习,光想玩耍。一次,我开玩笑给一个藏民娃娃的书上吐了唾沫,那藏民娃娃在老师那儿告了状。老师对我说:“德玉,你把左手伸开,我把你款款(轻轻)地打一下。”
   我把左手伸给他,谁知他猛力狠劲地在我手心里抽了一板子。本来我是站在炕头跟前的,我疼得一下子跳到炕沿上。自此之后,我就再不到学堂里去念书了。
   后来我们全家搬到西宁去住。在我十二岁时,我爹把我送到城南全门街的一个碗匠铺子里去学碗匠。你看,我现在的这驼背就是当时学碗匠造成的。我在碗匠铺子里干了三年后,我们一家人又回到乐都县老家了。那时,我已经十五岁了。
   那年十一月,我哥哥结婚娶媳妇,我哥十七岁,我嫂子十四岁。他们结婚才几个月,我哥就被抓了兵。兵营在民和县的大路边上,离我们乐都县不太远。自从哥哥被抓兵后,我嫂子就天天哭闹,她的衣裳袖子都被泪水泡湿了。我妈妈像哄娃娃一样劝解我嫂子,一家人被这事搅得心烦意乱不得安然。
   新兵训练时,我哥哥左右分不清,班长说向左转他往右转;班长说向右转他向左转。气得班长把我哥哥不是扇饼子,就是用脚踢,我哥哥被打得晕头转向。哥哥是个老实人,班长越打,他越糊涂。一天夜里,我哥哥偷偷地从伙房天窗里爬到房上,又下到营房的围墙跟前,从水洞里跑了出来。
   一天,我阿舅来到我们家。妈妈擀上长面,端来三碗放在炕桌上。以往,妈把饭端来,都是爹先吃,今天,爹的脸黑沉沉的,连我阿舅都没让一让,就先对我说:“德玉,你先吃!”
   我觉得很奇怪,就先吃起来。
   “德玉,你哥跑了,惹下天大的祸了!马家队伍要爹的命哩。你说怎么办?”爹愁眉苦脸地望着我说。
   “我顶我哥去当兵!”我一边吃饭一边说。
   我爹听了我的话,原本阴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活泛了,眉开眼笑地对我阿舅说:“尕舅,你也吃!”
   “德玉还是个娃娃呀!”舅舅说。
   我说:“我不怕,我在西宁见过当兵的。”
   舅舅和我爹都高兴了。
   我和我哥都是爹的儿子,对我爹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为啥我哥当兵我爹就泼烦,而我当兵我爹就高兴呢?原因是我哥已是十八岁的小伙子了,家里的什么农活都能干,而且他干活很踏实,也很主动。我呆在家里不会干农活,而且还怕苦怕累。另外,如果我哥当了兵,我嫂子就有变化,她要跑回娘家再嫁人,我们家送的彩礼钱就白花了。
   西宁东关,驻扎了马步芳的一营兵马。我的碗匠师傅有个亲戚在那里当连长,师娘让我经常去送东西,我爱看当兵的出操训练,那些人腰扎皮带身背枪,好威风呀!有一次,几个当兵的练习射击,还把我的帽子抢去挂在墙上当靶子,他们每人打了好几枪,也没有打中我的帽子,其中一个人还骂道:“驴日下的,这尕娃的头啊硬得很。”
   我把帽子上的土抖掉,大摇大摆地走出操场,那几个当兵的还望着我笑呢。
   我爹把一块好水地典给别人家,典了四十块白坨子(银元),另外还拉上三只大羯羊,把我送到民和的兵营里,四十块银元,给营长二十块,给连长二十块。自那天以后,我的名字就变成我哥的名字李德存了。
   在民和兵营里,我们简单地训练了一下,比如站队列、跑操、投弹、打靶等。打靶时我打了个良好,排长很满意。和我同班的袁世家打了三枪后子弹推不上去,气得排长直骂:“日奶奶,刚来两天的尕娃啊打完了,你来两个月了,上不了堂!”
   排长就手从步枪上抽出钢条探杆,在袁世家的沟子(屁股)上狠劲打了一探杆,疼得袁世家跳了起来。我们还练习在地面上挖喂马的马槽,在土坎上挖吃饭的锅灶,用假动作练习和面、下面片,要求在十分钟内要把饭做好,就连抬水都要练习。还练习“下帐房”,就是扎帐篷。这种小圆帐篷,能住一班人,我们班是十七个人,刚能挤得下。我在军营里总共呆了十天,上面就派了八十辆汽车来拉我们。汽车开到军营之后,我们又练习上、下汽车,练习装、卸军事装备等,共计三天。第四天早上,我们就要出发时,乐都军营大门外人山人海,汽车缓缓地开出大门,车上车下,车前车后,大路两边,哭爹的哭爹,哭妈的哭妈,哭媳妇的哭媳妇,哭娃的哭娃,泪洒一路,声震满川。我们家没来人,我看着车上车下都嚎成一片,我的眼泪也不停地流淌,但没有哭出声来,我记得那是1947年的农历七月。
   我们先在兰州东关住了一夜,住的是我们自己下的帐房。
   华家岭弯弯曲曲的长得很。
   往平凉走的路上,要不是帐房杆子挡一下,几个兵的脖子会叫电线割断哩。
   一路上老天爷尽下雨。我们被八十辆汽车拉到西峰镇一带,雨下得更大,我们就在泥地里搭帐篷,身上都湿透了。把地上的泥铲掉,将一条青灰棉毯铺在泥地上,身上盖的是一件黄棉布大衣,就这样在泥地里睡觉。
   我们班是十七个人,大家轮流做饭。轮到我时,我擀面,另一个人烧锅。擀面、烧锅,人都不怕,那地方狗日的吃水艰难得很!山上头平得很,就是没水,要到山下很深的涧沟里去抬水。
   一天夜里,我们到了一个地方,晚上找不着井,看见大路边有一大摊水,就抬来做饭,这天晚上大家还吃了个香。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到那个地方取水时,才看到这摊水的四周都是成堆的马粪和牛粪,鼓蠕鼓蠕游动的红蛆儿,把水都染红了,叫人由不得恶心呕吐。
   第二天轮到我做饭,我擀了七张面,没有下饭的菜,只是水兑面,一把盐。我想,都是小伙子,饭烂了肯定不喜欢,我就把面条下得硬硬的,大家吃了之后都很高兴,班长还夸奖说:“德存做的饭真香!”
   一个当兵的没听班长的话,班长生了气,要把我们每人打三木棍。班长先在我的沟子上打了三棍子,我疼得直咬牙,还不敢呻唤。班长还要打其他人时,恰好团长和营长走过来,营长问:“干什么着呢?”
   班长回答:“开了个会。”
   过了一年(1948年)的三月,我们在三和镇呆了一个月。这时麦苗有五寸高,当地百姓天天盼雨,老天就是不下雨。当我们又往宁县开拔的那天夜里,我们走了一夜路,老天下了一夜雨。我们穿的是羊毛绳子编的毛鞋子,鞋底是牛皮做的,羊毛绳子在雨水里越泡越紧,我的脚越走越疼。营长、排长有手表,我们光走路不管啥时间。到了半夜,我越走越瞌睡,忽然,我觉得我的头疼得很厉害,原来是我走路睡着后,头撞在树上了。
   我们到宁县驻地后,马步芳派韩启功率领慰问团来慰问,每个当兵的分给十块钱的纸币,十个小饼子,一双手工做的布鞋。还有西宁来的文工团给我们表演了文艺节目。
   后来,我们又在火神镇、三河镇、罗汉洞分别呆了五天、三天和十五天。在这儿能听到打炮的声音,说是我们的先头部队与共产党的军队接上仗了。我们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折腿的伤兵,那伤兵对我们说:“班长们,给个快心(痛快)!”
   我们谁也不敢开枪打死他。又走了一段路,我看见金黄金黄的麦子地里有很多兵,趴的趴着哩,躺的躺着哩,我就问:“他们怎么不跑?”
   班长说:“都是伤兵,怎么跑?”
   一天,我们班集体擦枪时,班长的枪走了火,当场打死了一个兵。班长从当地百姓家里买了一张芦席,把打死的兵埋掉就罢了。那时,我们部队上流传着一个顺口流:“循化的官,乐都的秘书,大同、互助的一二三。”意思是马家队伍里当官的大多是循化人;当秘书当司务长的大部分是乐都人;大同和互助县的人都是普通兵蛋子。我们班长打死一个兵,连个尕处分都没给,班里有人悄悄说:“他的亲戚当官着哩!”
   我们在泾川呆了五天,过泾河时水很大,河底都是光石板。我们还到过长武、长庆桥,游玩过花果山水帘洞。那时,天气十分炎热,我们把碗放在院子里,被太阳晒热,喝开水时把我的嘴都烫烂了,十几天后才慢慢好转。
   后来,我们又在彬县呆了五天。彬县的石崖上有泥佛。
   第三年(1949年),我们的部队开拔到离宝鸡不远的地方,上头给我们一人发了一件大衣,一条棉毯,四枚手榴弹,二百五十发子弹,还有吃的饼子。
   团长给我们讲话:“尕娃们!今天和共产呵接仗哩!接仗不能发洋财!你们记好哩!死人的身上不能取东西!老天爷长眼着哩。驴日的,谁拿东西谁就吃枪子哩!”
   团长这话说神了――有个排长被共军打死后在地上躺着哩,我们一个尕娃兵去脱排长的新皮鞋,他正跪着脱鞋时,一颗子弹飞来,从他的眼睛里穿过去,一下子就把他打死了。他的双手还抓着皮鞋,好长时间跪在地上没有倒下去。
   那几天,我们把老百姓的门板全部拆下来,做了战壕的栅栏。
   开始打仗时,两边的枪声像鞭炮一样密密麻麻地响起来,共产党的兵我一个都没看见,我们的两个兵就先把自己的班长在背后开枪打死了,原因是这两个兵平素与班长结了仇。
   我们的一营冲上去又退下来,二营又上了,我们是三营,早上十点时,三营给当兵的每人发了两包人丹,我随手吃了几颗含在嘴里,到太阳落山后,我把人丹吐在手心里一看,还是早半天刚吃进去的那样子――干干的,红艳艳的。原来开仗后,我的嘴和舌头都被吓干了,一点口水也没有,人丹在我的嘴里干放了一整天。
   我们班的一个兵吓蒙了头,拿的枪不知往哪里打,就向天上乱开枪,嘴里还说:“你们(解放军)往我的沟子(屁股)软肉上打,不要把我的腿骨头打折!”
   他说的话恰好被营长听见,营长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我们一排人藏在四间房子的后面,狗日的炮弹像是长了眼睛,端端的落在我们人伙伙里,一发炮弹就打死打伤我们四十七个人,排长也被打死了,排副虽然没有死,但是,他的气管被打断了,鼻子里不出气,脖子上的一个孔眼里冒血泡。有个叫海文明的兵,头皮被爆炸的弹片击中,医疗队治伤时要做手术取弹片,他怕疼没让取,胡桃大的一片头皮上再没长出头发来。1962年,他在生产队里当伙食管理员时,因多吃多占,受到群众的斗争批判,他低头站在院子中间,向社员们做检查。大家围了一圈,给他提意见,一位女社员一时激愤,拿她的鞋在海文明的头上打了一鞋子,竟然把他埋在头皮里的那块弹片打出来,溅落在地上。满院子的人见了之后都觉得很惊奇。
   那一次,我们排五十多个人就剩下十二个人了,墙里面的地上到处是血,墙外面子弹头堆了一大堆。
   我听当兵的说,有一天夜里打仗,马鸿奎的部队打马步芳的100师,打了一夜,原来是自己打自己。
   第二天,我们来到一个庄子上,老百姓全跑了,我们做饭找不上水,却在一个人家里找见了一坛子醋。没办法,我们就把醋倒在锅里当水,下了一锅面片子。谁知,我嚼了一口面片,全都又吐出来,那酸呀,简直酸到人的心里了。全班人谁也吃不下,就把煮熟的饭全都倒掉了。大家也不能饿着肚子打仗呀,就又用醋和上面烙成饼子,意思是面多醋少,可能比醋里下面片好吃些。可是,烙成的饼子仍旧酸得倒牙不能吃。
   还有一天夜里,解放军进了屯字镇,我们的军队把镇子围起来,当时宣布了口令,站岗的是“豹子”,查夜的是“虎”。围了一夜,结果,解放军从地道里跑了。
   我们在三合镇驻防,马步芳派了十辆卡车,拉来了电影队,那时的电影只有图像没声音,还有杂技团,还有姑娘们的文艺表演队。我记得有个节目叫“八大光棍”,八个姑娘拿的扇子扭着哩。还给我们每个当兵的一人发了十块银元、二十个饼子、五板子美国的巧克力,总共慰问了三天。当官的在大会上讲了话,说这都是马主席给的,你们要安心打仗。说是十块银元,班长贪污一块,他只给我们发九块。我们每人又主动给班长送一块。
   那时,那地方柿子树上的柿子红熟红熟的,我们就摘了吃,结果把人们的嘴巴都吃肿了。我们青海人不知道,其实树上的柿子要经过火烧或是开水烫才能吃。
   我们班的李尕才,在三合镇看罢节目就偷跑了,他家里来人顶替他,名子还是叫的“李尕才”。若是家里再没有弟兄可顶替,那就让他家里人出三百个银元,再雇一个人也行,只是名子还是要叫“李尕才”。
   一天,我与一个名叫“荣乃德”的人到老百姓家里收柴禾,“荣乃德”给我说:“德存,我们跑吧?”其实,这“荣乃德”也不是他的真实姓名。他姓王,他是荣乃德跑了之后,荣乃德的家人用三百个银元雇来的。我把柴禾背到驻地,班长问:“‘荣乃德’哪里去了?”我说:“没看见!”
   我们到肖金镇后,都换成了美国军装。这衣服和裤子的样式倒也能说过去,只是帽子难看得很,不但没有帽沿子,头顶上还开了一条长口子。大家给它起了一个很难听的名子。所有的人都把它装在裤兜里,谁也不想戴。不过,这既难看又难听的帽子没过多久就全部换成有沿的帽子了。
   由于我们的排长被炸死,排副受重伤,上面从一营又调来一个外号叫“哈吧”的新排长。这排长是个大好人,专打班长不打兵。原先,我以为这外号的意思是他会巴结上级军官。其实,“哈吧”是他讲话时反复出现的方言口头语。我们青海人把“大概”、“大约”、“可能”都说成是“哈吧”。
   那一年的端阳节,郑家沟的老百姓给“孙猴子神”过庙会,我给“神弟子”献了一毛钱。“神弟子”上嘴唇插了两个小刀刀,下嘴唇上插两个小金箍棒,双目微闭。代神言望着我说:“这位官长,你现在是胡思乱想着哩。你――你是桥断路死了……”我们当兵的不忌讳“贼”,也不忌讳“抢”,就怕个“死”字。“不过――”那“神弟子”拉长声调又说道,“你对神有敬心。我还能给你禳解一下。”
   我就又给他献出一块银元。“神弟子”眉开眼笑地又对我说:“不过,这几天你就有好事――有人要提拔你哩。”
   也不知是“神弟子”给我算准的,还是我时来运转,过了七天,裴德昌营长把我们集合起来,说:“打炮的人不能走,其他人都到新建的190师去报到。”
   裴营长是我的乐都县乡亲。我们一个班里,打炮的是四个人,抬炮架子的、背炮坐板的、抬炮筒的与抬标杆仪器的射手共四个人。
   和我们一起到190师报到的,还有从甘肃临洮县抓来的十卡车新兵。那十个卡车臭气熏天,让人近前不得。黑压压的苍蝇爬在车篷上,一受惊吓嗡嗡飞动的响声特大。原来是在路上解手时逃跑了两个人之后,押运的长官再不让他们下车解大小便,这些人一路上只好就在自己的裤子里大小便。那时,天气又炎热,身子单薄的人都在车上熏晕过去了。
   从临洮拉来的人里,把我们排的人数补齐,这些庄稼人穿上新军装就成了兵了。后来又把我们排调到师部值勤。我被分在师部电报翻译组里扫地、打开水,还帮助喂养十一匹马的马夫饮马,铡草。从此以后我才吃饱了肚子。
   电报翻译好了之后,就派我去送。如果要发电报,有时还叫我用双手摇手摇发电机。这些活都很轻松,我一天到晚乐呵呵的无忧无虑。有时,当官的走了,李排长让我又摇发电机,他在电台里听美国歌曲,唱的啥我听不来,就是好听得很。
   一天从青海拉来了羊,给我们班分了一只山羊,一只绵羊,当天下午就杀了,罗锅里煮着吃了一部分。第二天又找了五斤粉条,把羊肉切碎与粉条合炒上,撒上碾细的青盐,谁知,炒下的羊肉粉条不但苦着吃不成,而且还烧嗓子。就把这一锅羊肉都倒了。二回炒熟的羊肉里没有放盐,吃起来虽然不苦,但没味道,又试着放了些盐面子,还是苦着不能吃。班里有人怀疑我和做饭的马夫陶正明把毒药放在盐里了,大家群情激愤,要陶正明一个人把这一锅苦肉都吃了。排长知道此事后前来问我,我就把在碾槽里碾了大颗粒青盐的经过如实地说了一遍,原来那个碾槽先前碾过炸药。班长也说:“事情明白就好了。”结果又把那锅肉全倒了。
   有一天,我给特务连送罢电报后,在街上买着吃了两个水晶包子。这地方的人老实得很,我买了四个,先吃了两个,把剩余两个存到第二天来吃,他们也不说胡话。吃罢包子,我又在街上胡乱窜着浪了一阵子,回去之后,翻译组长非常气恼,他大声呵斥:“日奶奶,你尕娃屁股胀着哩!急着送电报哩,把你呵找不着。”
   他用鸡毛掸子的竹把子将我的两个手心打得肿成了两个小馒头,十几天疼得不能端饭碗,放在桌子上扒着吃。
   一天我到医院送电报,路上遇见了参谋室做饭的炊事员老孙,他说:“德存,我们两个人浪一下窑子走。一回才花两毛钱。”
   那时,一块银元要换二百八十个铜元呢,一个铜元是一毛钱,我虽说身边带钱着哩,但我给他说:“没有钱,我不去。”
   我是怕被值勤的抓住打死哩。
   我的一个姑舅哥哥在工兵连当兵,丢失了十发子弹,他让我想办法给他找上些。由于我经常送电报单子,各处都跑熟了,我就跑到军械库给他偷了三排子子弹,共十五发。把他高兴得跳了三蹦子。由于他已是大小伙子,他就弯下腰抱住我的头,亲吻我的眉梁(额头):“尕兄弟,你救了哥哥的命了!”
   原来,他们的班长曾经宣布过:谁丢了子弹,一发要赔一块银元!
   在这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兵因丢失子弹给班长赔了银元。我哥哥们的军饷,听起来是每人每月六块半银元,其实,当兵的真正能拿到手的只有两块半钱。他真要赔十发子弹的钱,就把他四五个月的军饷都赔光了。他怎能不高兴得跳蹦子呢?其实,他们班丢失的子弹,都是班长偷的,那些当兵的谁也不敢说,只能忍气吞声。我姑舅哥班上的另一个兵,丢了一颗长把子手榴弹,他也央求我给他想个办法。我给军械官送电报时,把一颗长把子手榴弹装在我的袖筒子里偷出来,解决了他的难心。
   有一天上头来通知:凡是连级以下的人,都不能擅自出师部大门。有个名叫李家文的传达班的兵,借了一套连级长官的衣服要出门,门口站岗的挡住不让他出。他把站岗的扇了两个饼,站岗的报告副官主任,副官主任叫来传达班的人,把李家文压倒在师部大门口。副官主任骂道:“日奶奶,你驴日下的,胆子呵大过天哩,你打站岗的就是打师长着哩。”
   传达班来的人在副官主任的监督下把李家文打了四十棍子,开头还“阿大,阿妈”的疼得叫喊着哩,后来被打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把脸下面的平地,用嘴啃了一个大土坑。
   其间,我接到了家里的来信,每接一封信,我就哭嚎一回。没有家信时,我就傻乎乎地到处乱跑。
   我们在当地驻防时,发生了一件伤人事故。一个工兵连的士兵,肩上扛着一个地雷从街上走过。一个愣头小伙子在地雷信管上用手指一捣就把地雷捣发了,一下炸死了八个人,不但连累了走路的人,而且连街道两边的铺面也炸塌了。我们师长听到后大骂道:“这个大愣棒,往地里埋的时候才放信管哩!怎么早就把信管放上了?”
   后来我们又转移了好几个驻地,我们到哪里,那里的老百姓就都跑光了。后来才听有的百姓说:“不但马家兵吃人,就连马都吃人哩!”
   我们100师在咸阳与解放军打了一仗,死了很多人,团长马德胜也被炸死了。我记得在礼泉县我们的一个大长官给马步芳打电报,说:我们折了很多人,我们想给解放军投降哩,以保全兵士的性命。
   马步芳来电说:“你沟子呵松得很吗?100师打后围,190师撤退,撤到兰州来。我给你们再调人,五十岁以下,老的小的都给你们往前线调来。”
   他们发电报时我正在摇动发电机。只听到他们说:艾克思,哇衣,艾克思,哇衣,艾克思,哇衣……
   大部队撤退时乱糟糟的,当官的也难管当兵的了。我们骑着马天天撤退。我们庄子上的曹英才、袁文英两个当文书的把脚走肿了,挪寸寸步着哩。在六盘山下的蒿店,我们的100师与解放军又打了三天。翻华家岭,拐了七十二道弯子。大路上都是我们的败兵,有的倒背着枪哩,有的爬着走哩。我骑着马走路都觉得很乏困,就在六盘山偷偷摸摸地爬在一个汽车上,第三天在静宁街上才遇见师部翻译组的人。组长要打我,李排长说好话才没打。组长给我和马夫各给了三块银元,叫我们到老百姓家里买马料。我们找了几家,家家都没人,他们都跑了。在一户人家发现了黄豆和麦麸,我们就把黄豆和麦麸全部驮上,马夫在这人家的桌子上放了一块银元,我放了两块。院子里跑着一只鸡,马夫一枪就把鸡打死了,他就在这家的锅里把鸡炒上吃。由于没有炒烂,我们只吃了几嘴,怕时间过长,就赶紧回来了。从静宁撤到定西。定西河里的水苦得不得了,下的面片子苦着吃不成。城墙跟里有老天爷下的雨水,我们在老百姓家找了一个罗面的罗,隔去水里的红蛆虫才做的饭。第二天到甘草店才吃上好水。
   到兰州后,师部先住在西门九间楼下。这时已到农历润七月了,夜里枪炮声响着睡不着。一天我在街上遇见了我认识的一个兵,他的头在狗娃山被解放军砍伤了,他向我要开水喝,我就给他倒了一缸子水。我们在兰州与解放军打了十天。一个小兵给我说:昨晚我的轻机枪打了两千发,枪没热,今晚才打了一千发,枪就热得打不成,我偷跑下来了。
   在狗娃山与解放军打仗时,我们的一个副官主任叫自己人给偷偷打死了。师里派兵把他的尸体一直抬到青海的家里。
   师部是从火神庙开始从兰州撤退的。译电组长骂我:“德存!你想死吗想活?赶紧把帐篷驮上,把马都备好!”
   我个子小,骑不上马,就把马拉在庙门外的狮子跟前,站在狮子石座上才骑到马上。
   过兰州铁桥时,人们疯狂拥挤,有军人,也有百姓,穿什么衣服的人都有。一路上斗大的西瓜和铁皮罐头成堆成山,谁也顾不得拿。解放军把住铁桥,在喇叭里喊:“不要跳水,不杀你们!”
   但是,100师的人,有的抱上门板过河,都被淹死了,有的抱上圆木过河,还有过去的人。我看见成千上万的枪支都被扔在黄河铁桥下。
   我们在夜晚退到大砂沟长官公署,师长说:把灯拉灭!我看见机枪子弹打在房顶上冒火花哩。
   第二天麻麻亮,我们就从大砂沟往上跑,一路上马不停蹄。我的尿憋了,就骑着马在马镫上撒尿。
   当天夜里,我们跑到永登城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们跑到岔口驿,住了三夜。我们的师长在岔口驿给全体官兵讲话说:“我们呵败了,你们各回各家吧!走二十天到家的发给三十块白元,十五天的二十块,十天的十五块。”
   他说罢就坐小车去新疆了。五辆汽车上拉的都是银元。在路边草滩上发了银元,大多数人就在岔口驿散伙回家。
   那些临洮来的新兵不知道家在哪里,急得哭鼻子。
   我们190师的一部分人又走了一天,来到金强驿,晚上买了几只羊杀了吃。我们传达班把吃剩的肉装在帆布拉子里,准备路上吃。第二天我才听说,我们传达班的李家才半夜里偷跑了。他是我们一个庄子上的人,回家后见了我爹。我爹问他:“我们德玉怎么没回来?”
   他哄我爹说:“我叫了,他不回来。”
   其实,他根本没叫我。我们离开金强驿,把枪炮、子弹都扔在路边的燕麦地里。我的马驮了两杆枪、两铁箱子弹,我把两百发零散的子弹也扔在燕麦地里。看着这些明光闪亮的子弹,我心里发疼哩。
   190师的大部分人就是从金强驿各回各家的,少数人兵分两路,一路人沿兰新公路上了新疆,另一路人从金强驿分路向西,走山路过炭山岭煤矿到天堂寺。一路上骑马不好走的地方,我们的头头也下马步行着哩。从天堂寺过大通河时,桥塌了,只能过单人,马过不去。由于过河后还需要继续骑马走路,所以我们不能把马丢在河东,当官的从桥上走着过,当兵的包括我都是骑马过河。我骑的马困乏极了,驮的东西又多,除了两杆枪、两箱子子弹,还有一顶帐篷和一袋面。大通河不但水流急,而且水又深。我过河时,水淹没了马的身子,光是马的头伸出水面。我的双手紧紧缒住马鬃,双脚悬浮,胸部以下全部浸泡在水里。过到河心,我的马也在水上漂着哩,我看着马就要被水冲倒了,吓得我大声喊叫了一声:“天爷!”我的马就游稳了。
   以前我在战场上没遇过什么危险,这次过河,我的命差一点儿撂在大通河里。这次过河时淹死了一些人和马。
   过了大通河之后,当官的都到附近牧场里去睡觉,我和马夫陶正明两个人睡帐篷。半夜里我给陶正明说:“我们跑吧!”
   陶正明说:“我不跑。到了大通桥头上给我们每人发一百块银元哩。”
   我说:“我的马上驮着几百块哩!”
   陶正明不听,没跑成。到大通桥头后,副官主任把我叫到背人处说:“德存,你跟上我们,到三角城我给你说个藏民姑娘当媳妇。把陶正明叫共产党杀掉去!”
   说罢,他把陶正明叫出门说:“今天你就回家去罢!”
   给陶正明一块银元也没给,只叫他骑了一匹瘦马。陶正明走时我把他送了一截路,他就这样无可奈何闷闷不乐地走了。过了大通河,我们往西走了几天,又翻越大板山。从大板山往南去西宁城是一条又宽又平的大道。这时,我很想念父母和家乡。我们的马上驮的都是银元,如果我早几天偷跑的话,我还能偷上马和银元。等到我想跑的那天晚上,我们的翻译组长看出苗头来了,晚上我睡觉后,他把门从外面扣住,我出不来。
   第二天夜里,我才瞅机会偷跑出来,只是我没有偷上银元和马。在我逃跑后来到的第一个庄子上,和一伙妇女一起拔大豆的一个老奶奶把我叫到她家里,给我烙了一个大锅盔,切成四牙子,叫我带在路上吃。她哭着对我说,她的儿子也当兵去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我无话可说,就编谎说:“你儿子在后头走着哩,过两天就能回到家里。”
   平时积攒的三十元军饷,我早就缝在我穿的一件西式马甲里,这件前蓝后黑的缎子马甲还是电报组长的太太给我缝的呢。我身上多穿了几套“人字尼”军官服装。天亮后,我来到一个叫银山堂的地方,遇见了一个人,他对我说:“你穿的马家队伍的衣裳,还敢在大路上走吗?你是不想要命了?共产党在西宁杀了那么多人,你的胆子大得很哪!”
   一听这话,我吓坏了。那人又对我说,“快把你的军装脱下来,我给你找一套百姓的衣裳穿上。”
   我就把摞在我身上的七套“人字尼”军官服全部脱下来给了那人,他给我找来一件姑娘们穿的大兜巾衫子,胸膛上还粘着做饭时面糊糊结的干痂痂。一条膝盖上打了补丁的破毛兰布裤子,一件半截子破皮袄和一个破毡帽。我真舍不得我脱下的这些新军官服装,我凑这么多衣服也不容易呀!要不是为了一路上少惹麻烦,我穿到家里让我爹和我哥哥穿,几年都穿不烂呢。换罢衣裳之后没走多远,又遇见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人对我说,共产党在西宁杀人那是胡编的,根本没有那回事。我一听,想回头向那人要我的军官服去。一位老奶奶劝我,说:“那人是当了十几年兵的‘兵痞’,你去了他把你杀掉哩!你爹妈想你着哩,快快回家去吧!他们不在乎你的衣裳好坏。”
   我来到小桥马步芳的“八大工厂”,从这儿到西宁还有十多里路。听说,这些厂子以前能织布、制皮鞋、编毛鞋、做军装等。我进到一个厂子里,里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到西宁时,天已经黑了,我就睡在东关马步芳兄弟的公馆大门口。稀稀疏疏的枪声响了一夜。第二天街道上躺着十几个老百姓的尸体,也不知是怎么打死的,所有铺面都关得严严实实,连街上卖小吃的摊子也不见一个。后来遇见一个小兵背了许多饼子,我就用一块银元,买了二十个饼子,并和他结伴同行。我们走到西宁下面的上罗家湾兵营里,文工团的房子里不见人,库房门大开着也不见人,墙脚下堆放着毛鞋、圆头小铁锨,还有小十字镐等物件。我就随手拿了一把小十字镐,那个小兵扛了一把小圆头锨。我们走到下罗家湾兵营里,也不见一个兵,院子里躺着几个被打死的老百姓。
   我们在小峡饭馆里吃过饭,走到红庄。一个老汉给我们说:“你们两个兵还在大路上走着哩,共产党上来把你们杀掉哩!”
   我就给那个老汉说:“我们是枪子窝里跑下的人,我们不害怕。”
   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就走到我的伙伴家里。他们父子抱头大哭,哭过之后,他爹说:“来了就好。”
   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我再也没有睡着,一眼没眨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我怕我爹妈见我穿得这样破烂,他们心里不好受,就把破皮袄扔掉,给这老汉一块银元,得到他的一件黄军服。这军服很粗糙,上面缝的纽扣是黄铜的,它比我原先的那七件人字尼军官服差远了。我刚把这件军衣穿在身上,他就把我推出门外,说:“解放军来了,快跑!”
   出了村子,在大路上就碰见了解放军。这是我当兵以来第一次面对面看见解放军。他们围着我站了一圈,一个人指着我的脸笑着对其他人说:“你们看,马家兵的脸黑不黑?像是背炭的煤娃娃。”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几天没有洗脸的缘故。
   另一个人问我:“带刀子着没有?”
   我双手把小十字镐举起来,让他们在我身上摸一摸,他们没对我搜查,就又走他们的路了。
   一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扛着一个小十字镐往东走,往西走的全是背枪的解放军。大路上、树林子里、庄稼地边上,漫山遍野全部都是往西宁去的解放军。
   我走到大峡,看见一个小伙子在木桥上趴着哩,到跟前一看,是我哥哥接我来了。原来我爹在有名的瞿坛寺喇嘛那里去算了一卦,卦上说我在西面子哩。我们庄子上的朱家老爷子给我爹说,那就到大峡口子上等去!谁知,这一等竟就等着了。我们弟兄两人就在大峡桥头上哭了一场。
   走到马莲湾和山城,我们都是在人家屋里要着吃的开水馍。树上的沙果子都红着熟透了,怎么没人去摘呢?翻过磨面岭,我就把戴在头上的破毡帽抛在沟里,在路边歇缓着吃了些在地里拾上的沙果子,不一会儿就到家了。我爹我妈都在大门外等我,我们一见面,就哭成一团。
   我妈边哭边说:“昨晚我梦见我的娃在树后头藏着哩……”
   在马家队伍里当兵的人,有的升了官,有的发了财,还有人送了命。我给我爹妈双手捧上了树底下拾上的六个沙果子……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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