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咀嚼苦难,品味美好_咀嚼苦难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总算读到了一篇好小说,总算出了心中的一口闷气,总算有了这样一位知青作家。而这位知青作家居然是一位在插队期间坏了双腿,只能将自己以后的人生路交给轮椅的残疾人!仅凭这一点,我就要向他致敬,并且记住他的名字。他叫史铁生。他写的这篇小说叫《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这是我一九八三年十月二日在日记中写下的一段话。那年,我二十一岁。二十一岁那年的史铁生,被病魔没有来由、不讲道理地剥夺了用自己的腿脚走路的资格和权利。十年后,他在轮椅上写出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则在一本已记不起名字的文学刊物上,在一所大学宿舍的上铺,伴着暖暖的秋阳读到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八十年代初,知青文学方兴未艾,轰动之作层出不穷。控诉、反思之声不绝于耳。仿佛一群刚刚走出苦难深渊的受害者在解除禁锢后,边指着身上的累累伤痕,边声泪俱下地诉说着过去那段蹉跎岁月带给他们的伤害,以及他们是在怎样一种愚昧、落后、贫穷、单调、乏味,总之是不该是人生存的环境里苦熬着人生,饱受着摧残。他们是如何在理想与现实,精神与肉体,希望与沉沦中挣扎、迷惘、苦斗。
   作为一名对文学满怀崇敬与挚爱的青年,作为一名顶着一头高粱花子走进大学校园的农民子弟,在被那些作品中的人物命运深深触动,为他们的苦乐悲欢感叹不已的同时,总觉得有一个结,一个在那个时候不敢深想,却总也不能释怀的心结。在当时那样一种语境下,倘使我把那心结说出来,估计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落一个被唾沫星子淹死的下场。其实,那个心结很简单,只不过是一个疑问,他们在那里生活了几年就受不了了,好像是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而我的父老乡亲,却祖祖辈辈在那里劳作,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锄刨耕种,繁衍生息,难道他们就不苦吗?难道他们就命该如此吗?难道他们就不是人吗?有谁去替他们说几句公道话呢?再者说,农村是穷,是苦,是落后,不然我也不会没黑没白地寒窗苦读,拼死拼活也要甩掉那顶生来就注定了的农村户口的帽子了。然而,回想童年生活,依然有许多快乐与美好留存于心;离开了那一方土,告别了那一方人,走进了城市,思念家乡的情绪时常让心头泛起层层温馨与柔情,似乎跟那些弥漫在小说里的情绪格格不入,总觉得还应该有一种写法,用文学专业术语说叫新的角度与叙述策略。那时,不敢将这些想法直白地说出来,也曾试着用有话不好好说的文学叙述手法来说,可我又没那能耐。于是,就希望着能有一位帮我把这些话说出来的作家。果然,在一九八三年,就有了这样一位作家,就读到了他写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同样是知青作家,同样是描写插队生活,同样是回眸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同样是将写作的聚焦点投落于所走过的苦难历程。然而,史铁生的目光不再满含悲愤与凄怆,不再哀哀怨怨地盯着自己残疾的双腿,轮椅载着他走过了十年的光阴。那座古园(地坛)用它亘古的沉默告诉了史铁生一些不为外人道的箴言谶语。当他再次抬起头,目光已是那般平和,那般温柔,那般澄澈。当他再次回望那遥远的清平湾的时候,已经是满含深情了。并且在那深情的后面潜含着一种叫做博大与忘我的情怀与思索。
   “天不亮,耕地的人们就扛着木犁、赶着牛上山了。太阳出来,已经耕完了几垧地。火红的太阳把牛和人的影子长长地印在山坡上,扶犁的后面跟着撒粪的,撒粪的后头跟着点籽的,点籽的后头是打土坷垃的,一行人慢慢地、有节奏地向前移动,随着那悠长的吆牛声。吆牛声有时疲惫、凄婉,有时又欢快、诙谐,引动一片笑声。那情景几乎使我忘记自己是生活在哪个世纪,默默地想着人类遥远而漫长的历史。人类好像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史铁生《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如果说上述文字是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农耕社会的一幅写意画,是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超越了自己的苦难与残障将目光投向历史的深处,用笔端去触摸那片黄土地的脉动与温度;那么,小说所记述的那个破老汉,则寄托了史铁生对那片黄土地以及生活在那片贫瘠土地上的乡亲的深沉内敛的情愫与挚爱。而这种情愫与挚爱的表达是以生活的苦难艰辛以及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为背景展开的。史铁生笔下的苦难显然不是个人的苦难,史铁生的情愫显然不是个人的儿女情长。史铁生的目光已不再盯着自己的旧日伤痕和不能走路的双腿,他把视角转向了他们曾经洒过汗水和泪水的那片土地以及至今还默默生存在那里的人们。过去的知青生活只是作为一种媒介,史铁生用自己的视角与情怀回望审视着那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从而发掘出了整个民族生存的底蕴。“人愁了才唱得好山歌。”陕北人这样说。“什么时候才唱得红红火火、快快活活的呢?”史铁生这样问。作为一个农民的孩子,仅凭他这句话我就有理由喜爱他,敬重他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化解了我难以释然的耿耿心结,为我那五味杂陈的乡村情结做出了诗意的表达。为了追梦而迷路的我明白了该以怎样的姿态,怎样的立场,怎样的角色面向未来了。
   五年之后,我第二次阅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确切地说,是用耳朵听别人给我读包括“清平湾”在内的史铁生的早期作品。我比史铁生幸运一些,虽然也是在应该恋爱的时候坏了眼睛,但我已经大学毕业,有了一份工作,不必像史铁生那样在母亲的陪护下一次次往知青办、街道办、就业办跑。让母亲为了儿子能有一份正式工作而一次次赔着笑脸进,抹着眼泪出。我的母亲是用一个誓言般的承诺让我悄悄地拿起了搁置已久的笔。那个飘着蒙蒙细雨的春夜,母亲对我说:“放心吧!只要有我和你爹在,就决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咱还要好好过,好好活……”
   失明后的第一篇作品寄给了省内一家文学月刊。期待中,就收到了那家杂志一位姓朱的副主编来的退稿信。信是老编辑亲笔写的。他说一个残疾人弄文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面对许多困难和局限。克服困难还好说,超越局限可就没那么简单了。老编辑随信寄来了史铁生那些作品。其中有《山顶上的传说》、《宿命》、《原罪》、《车神》等。而放在最上面的就是《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大约是需要为没了眼睛的日子寻找一些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较之于第一次纯文本阅读,此番阅读“清平湾”,我将关注点集中到了作品中那个没了几颗牙齿,却把“信天游”唱得直往人心里钻的“破老汉”的身上。这个“破老汉”似乎是一个谜。活到五十多岁,除了不像史铁生那样二十一岁坏了双腿不像我那样二十三岁没了眼睛,就再也找不出哪怕是一点跟幸福沾上边的好事。清平湾本不是他的家,他是从绥德逃荒打短工来到清平湾的,所有跟穷苦沾边的事他都吃过受过。婆娘很早就离他而去,儿子病了,他舍不得拿出十斤小米贿赂医生,就赔上了儿子的一条命。儿子把一个年幼的孙女儿撇给了他。天性纯朴,想不出北京人为啥不喜欢吃“白肉”的小姑娘是“破老汉”的命根子,也是他心头难以言说的痛。为了小孙女儿,本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爱情也成了见不得人的偷欢。而他只能以一捆柴,几支烟的方式来倾诉对后沟那个比他小十多岁的寡妇――“亮亮妈”心中的缠绵(或许还有几分愧歉)。只能将心中的无奈与苦楚投望于后沟破窑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对未来最大的期望就是能天天吃上白馍馍,老婆老汉死了能睡上一口柏木棺材。
   如果仅仅是这些,还算不上谜,最令人费解的是“破老汉”如此愁苦不堪,居然还那么爱唱,爱笑。他从不跟人说他的苦,道他的难,心里闷了,往事上了心头,他就唱一段信天游。从“提起那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到“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门口……”;从“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上好光景……”到“揽工人儿难,哎哟,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饭……”;从“你看下我来,我也看下你……”到“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孩儿什么响,西北风刮得门闩响嘛哎哟……”“破老汉”就那么从白天唱到夜晚,从过去唱到现在。没了几颗牙的嘴和那张满是皱纹的脸总是带着笑。有憨憨的笑,慈爱的笑,狡黠的笑,还有无言的苦笑。
   倘仅限于此,“破老汉”也只能是一个当今的阿Q。“破老汉”不是阿Q,他不自欺欺人,他晓得如今这事儿“都是那号婆姨闹的”。他从不因自己没交过好运而迁怒于人。相反,他还尽自己所能,把一份关爱与体贴给予包括“我”在内的人。夜里喂牛,他一个人照料二十头牛。为的是让“我”能多睡一会儿。“这营生不是后生家做的,后生家正是好睡觉的时候,唉,唉――”“我”把他的干粮吃了。“吃得下那号干粮?”他似乎感到快慰!好像“我”这北京来的娃儿很是瞧得起他!然后,自己爬上高高的杜梨树,去吃那又酸又涩的杜梨果。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为了填饱肚子,居然像一个孩子一样爬树上高,他咀嚼着酸涩,唱出的依然是那幽幽的信天游。人需要怎样的修炼才能达于如此境界啊!
   它将两个到处流浪卖唱的盲艺人(也是它的绥德老乡)带回自己的家,将自己碗里的饭分给他们吃,他还为两个盲艺人张罗了一场演出,沉闷的清平湾有了一个节日般的夜晚。
   “破老汉”对人如此,对牛也是那般呵护与疼爱。因为他记着牛们的好。也因为他从牛那里找到了人应有的精神与信念。而我则从“破老汉”身上悟出了人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苦,如何学会在咀嚼苦涩中修炼自己的身与心,如何在被洪水冲刷的沟壑纵横,支离破碎的荒原上唱好“信天游”……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小说,更是优美的抒情散文,是诗,是涓涓的流水,是醇酒,是信天游,是质朴而又迷人的梦。”――王蒙先生如此不吝溢美之辞称赞“清平湾”,想必是另有深意的。我想除了作品本身,他一定看到了藏在作品后面或者就融在作品之中的那个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声色不露的男人。他神情从容而淡定,目光平和而深邃,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传达着生命觉悟后的安详与宁和。
   每次读他包括“清平湾”在内的作品,总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甚至有时会被他这诡异的语言弄得很是愤怒。一篇小说,从头到尾写的都是贫穷、愁苦、辛酸、隐忍……人是苦的,地是苦的,日子是熬煎的,就连那牛也苦到了抢着去舔食地上的盐碱的地步。总之,史铁生满纸都是在说清平湾的苦,道陕北人的难。然而,读罢小说全文,分明又被一种叫做温馨与美好的情绪所感动,所氤氲;读着那些苦,会不知不觉地泪流满面,可当读罢小说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分明挂着一层微微的笑意。仿佛喝了一杯纯绵的酒,做了一个“质朴又迷人的梦”。于是,心变得温柔了,希望重又像崖畔上那悄然绽放的山丹丹花了……若非参透了生命存在的玄机,若非凭着某种信念与力量让自己的心魂超越了肉体的局限,若非他把目光从自我转向更深更远处,史铁生决不会有如此不可思议,出神入化的言说能力!那不是靠写作技巧就能达到的深度与高度!
   那一时刻,我突然明白了史铁生何以能写出《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了。原来,他是把命运强加给他的苦难当成了一枚核桃仁儿,他舍不得将它们囫囵吞下,而是用造物主赋予他的牙齿咀嚼玩味它们;像反刍的牛,一次次细细研磨,一遍遍用心品咂。终于,他从苦涩中分离出了琼浆玉液,先是强健了他的筋骨,而后澄澈了他的眼眸,最后点化了他的心魂。于是,他写出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车神》、《山顶上的传说》;还有后来的《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病隙碎笔》等等。
   而今想来,实在要感谢那位姓朱的老编辑,是他让我在那段被命运幽禁的日子里读到了史铁生和他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史铁生对生活苦难的理性解读,对生命存在的诗性表达和对人性善恶的善意追问,让我相信了另一双眼睛的存在;是他笔下弄出来的那些包括“破老汉”在内的于贫苦与艰难中唱起“信天游”的小人物,让我决意将那些自哀自怜先放一放,随着他的心魂和诡异的文字走进历史的深处,走进生命的旷野,走进人性的角落,直至将荒唐与虚无追问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无地自容。不知不觉间,一个浅显的道理慢慢从心灵的底片上呈现出来:要想有滋有味儿地活着,最好学会在咀嚼苦难中品味出美好!这道理像羽化而出的蝴蝶,翩翩舞动的翅膀曼妙又神奇,传达着春天和阳光的讯息。于是,无光的生命靠了他的引领一次次走出困惑与迷茫,一点点接近清明与澄澈。
  
  责任编辑 杨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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