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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动的时间_浙江移动下载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时间的切面――记忆涌山      回过头,来写前面的文章,我满脑袋已经都是南方文化了,都是它过去和现在的元素了,都是一些时间的切片。我知道,我恐怕对文字已缺失了判断的能力,好在,有很多文字跟在这后面。
  
  一、时间是一根缆绳
  
  时间是一根缆绳,一根长长的缆绳,一根乐安江上长长的缆绳。沿乐安江上溯,入支流车溪,可直抵涌山河。一拉起这根缆绳,多少滴滴答答的故事,就会水淋淋地在阳光里展现,展示那些激动人心的时光回放。
  进入涌山的历史。我也有三十几年了,但最富含记忆元素的,还是这回。
  时间已是暮冬了,我现在出现在涌山镇的一条被音乐、摩托车、网吧和银行们簇拥的街道上。我身边,有一个很好的伴,一个结识不久的,叫长寿的涌山人,他夸耀的眼神里,全是这个繁华小镇的自豪。而他真的很难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我们一边交谈,一边极力地躲闪那些脏兮兮的豪华小车,他们在黑乎乎、大坑连小坑的泥水路面上开着,不停地在墙上和行人的衣服上画一些抽象的作品。我真的很想告诉长寿,我和这个小镇,正在做一个双向的,也可以说是逆时间的运动。我一步步地从城里来到涌山,来到长寿的山庄,想触摸古老的南方文化的元素。而小镇却正在用更为热情的步伐,极力想轻装上路,赶到我刚离开的地方。
  我来之前的几天,我问过自己,来涌山干什么?是不是真的做那件蓄谋已久的事,寻找时间,这根缆绳的答案。
  南方文化,南方的乡土文化,这是一个小小的标题。我从偶然见到的一本旧《化石》杂志出发,(1979年第4期)中间记叙的是中科院古人类研究所的一份报告。说乐平涌山的一个山洞里,出土了大量的旧石器时代动物的化石,以及古人类用过的一些打制石器。我敏锐地联想到,离它不远处的洪岩洞,一个古时沼泽地边的岩洞。早些年中美联合考察留下了几个深深的探坑,他们想找到古人驯化野生水稻的证据。
  他们找到了什么没有,我不知道,也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想从那几个坑里走过去,到涌山,这个很古老,也一直繁华得让当地的人自豪的小镇去看看,能不能看到这根缆绳的一些局部,看会不会又和南方文化元素擦肩而过。其实,去年冬天,我和一个作家采风团,已经在长寿的山庄里住过几天。现在,窗外春雨霏霏,我们就一起来看,看时间借助于涌山的物质,所展现出它的那些局部和细节。
  
  二、农具,在厢房里抽烟
  
  烟是好烟,是一种在南方和北方,老百姓们都叫做香火的烟。
  我和长寿走进了老街,一幢幢的老屋,一块块的青石板,它们全都在合谋,合谋把我陷入一个连环的迷宫里,好让时间来收拾我们。
  进入一个叫“十二个天井”的大宅院,那里有很多的雕花窗户,厨房里也有很厚的烟尘。可同样,很多院落和房门都锁上了。长寿告诉我,都是去打工了,年轻的、壮年的。很多人还带走了孩子。
  老人也不多了,有些在前街给儿子、女儿们守新盖的房子,收些店面的房租,有的干脆,就在挖煤时和煤做伴去了。环顾四周,我甚至从锁着的院门里窥视,看到了一厢房,一厢房的农具。
  在黯暗的壁画和发白的对联后面,露出了很多被烟熏过了的,被时间装裱过了的,甚至被黄泥巴糊弄过了的雕像。雕像冷冷地和我一样,打量着这些本不该坐在这里的农具们。农具们都是旧的,以前的时间把它打磨出精致的木纹,现在的时间又给它们褪去了过多的光泽。无疑,它们都被这些屋子的主人们使用过,使用过很久,他们的子孙也可能一直在用它,只不过这几年,连农具都下了岗。
  我借助老屋里昏暗的光线,仔细地辨认它们。我看到有被时间裁剪得很弯的镰刀,单薄地插在板壁上;锄头们拄在门后;犁、耙都已经不那么鲜亮了,挤挤挨挨地顶着木头的房柱子,在等主人来;石磨最可怜,和水缸,磨刀石一起,丢在天井里沭浴着天光,可能用不了多久,有草会从它的鼻子里探出来。
  站着、躲着的还有风车,有风车戴着的纺车。还有几块砖,寂寞地垫起了晒垫、禾戽。甚至还有打豆子的?枷歪在角落里。
  突然,一只老鼠窜出,那里还有一架人踩的老水车,木制的链条一样的串板,多像老人松散的筋骨。阵阵灰尘里,我好像看到一群爷爷们在抽着旱烟。突然间,我好像觉得它们很不甘心地运作了起来……铿锵的声音里,一股熟悉的泥土味,顺风扑面。
  走进后面的一个天井,天井里有光从上面透了下来,所以四周雕花绣朵的楼阁也明亮不一。我站在天井这边,仰脸看天井那边的绣楼。我问长寿,你上去过吗?我问自己,暗阁里有没有小姐押韵的咳嗽,还印在栏杆上。
  手摸才子佳人的旧窗格,我和长寿慢慢地坐了下来,坐在被时间磨凹了的门槛上。接过的一支烟点燃了,心也慢了下来。人的想象和这袅袅青烟一道,沿着这天井一直往上升。在这些手工雕刻过的时光中,我真想成为一位白脸的古代书生,仰着脸,在天井里吟哦。长寿,你想过吗?
  街上轰鸣的音响,摩托车的尖啸,被重重门窗滤过,传到这里,只有一丝丝响动了。难怪农具们和绣楼相伴,和花鸟为伍,还都还能寸心不惊,冷漠地抽着烟,看我。
  我想,这若是午夜,有月光透过天井照来,这里会像激战后的战场吗? 枯寂、冰冷、单调、杂陈,如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铺在硬硬的红土地上,冷冷地看着人。农具们极不安分地挤在这里,它们是想到田里去,你看,在阳光下,它们依旧鲜活:棱角、锋芒、姿势……一如既往,只不过时间给它们做了些记号,一些深深浅浅,另一些灰灰黑黑。
  
  三、一堆叫巨大的树根
  
  在涌山,和乐安江流过的许多地方一样,一些深入乡民肺腑的民俗风情,紧紧地依附在时间这根缆绳上,使它们得以活着,并生长。
  无论你在涌山乡镇上的哪幢屋子前,抬头都会看到高大的树木。树木中,除了枫树伟岸外,魁梧,且一年四季都很大度地为你撑开雨伞的,就是古樟了。
  在江南,特别是赣山赣水边,老樟树,是各个村子的风水树。早年间起,其实也在乡间被奉为了神树。这点,从小起,我们就被老辈人,用巴掌和竹条反复告诫过。
  那时,我们谁也不敢在樟树下撒尿,高声尖叫。甚至走到那里,都是轻手轻脚,快步走过的。我小时候住过的村子里,村后有棵好大的樟树身上,还发生过许多令人敬畏的事。其中有一件是,有一个走江湖耍猴艺人,在树下演了几套节目后,小猴好像挣脱了绳子,嗖嗖地爬到树上。任凭主人怎么呼喊叫唤,它就是不见踪影。枝叶繁茂,只听小猴叫,看都看不到。
  耍猴的人,为了让猴儿重新下来为我们演节目,四方作揖,骗了我们好多的黄豆、花生、柚子和甘蔗,等东西差不多了,他一声尖厉的口哨,猴子乖乖地下了树,蹲到了他的肩头,看着他把东西一一收入布袋,然后背走。
  第二天,有人告诉我们,这个人刚走出村头,就被两只斗架的水牯牛,顶了一个跟头,还断了一只手。
  还有一件,是大跃进炼钢铁的年代,砍树的大锯子,刚搬到这棵樟树下,樟树叶子在大晴天就下了一场雨。斧子刚划开树身,树皮下,竟渗出了红红的树汁。吓得砍树的人亡命地跑。据说那斧头和锯子,至今还埋在树根旁。你说,在这样有灵性的树下,天色一晚,那些心里有事的人,能不绕开走吗?
  在涌山进镇的地方,我也看到了一棵好粗的古樟树。我们停下来,反复地打量。打量它身上贴的红纸条,上面的字迹,有新有旧,是一些“天皇皇,地皇皇……”的祈祷。我想,肯定有不少人,也打量过它。想弄清,它有多高,有多大年纪了。但经验告诉我们,那是我们弄不清楚的东西。
  老人们说过,甚至宗谱里也说,古樟有多大多大,那只是传说中的一种年龄。其实,老樟树比我们想像的要聪明得多,它生活的时间,在它活着的日子里,是没有人知道的。它要始终对镇子里的人保持一种神秘,而这种神秘,在必要时会保护好自己。就像它也看过,听过,知道过镇子里好多代人的好多事,它说过吗?没有,它知道,如果能说出来,它早就被砍了。
  早些年里,在一个叫樟树的地方,一位老药师和我谈起过古樟,也谈过这样的内容,他说老樟树是知道很多事,但如果它仅仅是知道,也早就被砍光了。它能把知道的东西藏起来。你们若砍了它,它就会告诉别人,比如土地公,那他就可能记载到记有报应的册子上去。它顺便,把年龄也放在那里,那个地方叫年轮。
  而我们人没藏东西的这个本事,一测骨龄,就知道了年纪,一上心电图,就晓得了你心好不好。牛呀,马呀,别看它们皮厚毛长,可更藏不住东西。历居山的集市上,我就亲眼看见过那些眼珠乱转的贩子们,一扳开牛们的嘴,看看牙齿,就报出了它们的年龄。真不敢相信,他们有这样的本事。
  大人说过,在老樟树底下拉尿,是会肚子痛的。我从小就没做过这样的事。确实是不敢做,因为我相信,这是真的。我问长寿,他说,这里面也有类似的说法,所以,他也没做过。
  现在有的人,什么都敢做。前几年,三里远的一个村子,有人拿假的批文骗了村干部,偷偷地把村旁一棵大樟树砍了,卖了不少钱,案发后,自己跑了。至今还没听说受了什么报应,连家里的猪都没有病死过一头。只是犯了法,又犯了村里人的众怒,逃得连过年也不敢回家了。
  可那年,去婺源文公山,守山的老人说过一件事,至今回忆起来,我还是汗毛直立。那天是下午,阳光很艰难地穿透了头顶的树叶,昏暗的林子里有一座很大的老坟,他指着坟旁围列的几人合抱粗的林木说。哪年,哪村的哪个人,偷偷砍了朱熹祖坟旁的一棵树,盖了屋,卖了钱。后来,家里人和他自己,是怎么样,怎么样的遭了报应……
  走着,走着,我们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堆巨大的柴火,但它们太粗大了。进去一看,才发现是挖出来的,樟树的树桩和粗大的根。天啊,这死了多少老樟树啊。在省城花鸟市场,艺术品市场,我也见过很大的根雕作品,花架、几凳,那时,我觉得精致,愉悦。而在这里,我满脑子只有两个字,恐怖。
  这是一座手脚乱撑的小山,里面真的透出一股气来。要知道,作为树桩、树根,它们比树还累,一辈子没尝过什么新鲜雨露,还要扛那么大的旗。它们早就直不起腰了,大风来时,甚至闭住了呼吸,因为它扛着责任。它只要活着,就伸开青筋暴跳的手,弯弯曲曲地抓紧土地,隐忍地活着。
  旁边的人讲,这都是挖来的,乡下人不懂什么价值,堆在这儿晒,干了,好熬樟脑油。听到这里,我觉得樟树对人真好,一辈子几百年,上千年收藏的时间,人说要,就全都拿了去。甚至连根都让你挖了,挖出来过火熬油。相比之下,人是不是可恶了点。
  夕阳在院子拿了把刷子,给这堆巨大的时间的具象,刷上了一层安祥的色彩,使它们看起来温和又圣洁。
  在这堆树根边上,我真的想相信些什么,让一些小小的报应,从挖过了树根的松土中钻出来。要不能世风日下,那些一棵棵保存了千百年时间的树们,以后,我们去哪儿找,又怎么向儿孙们去说啊。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伸出手去探了探,像探探昏过去了的人的鼻息一样。真的,我的手指惊恐地告诉我,那里还有一些呼吸。也许是赡养着树们微弱的灵魂,也许它知道,它还不能死。
  
  四、木屋里的长寿
  
  长寿的木屋很好玩,建在他山庄的半山上。粗粗地形容这木屋,简直就是长寿,这个涌山现实生活中的理想主义者的翻版。
  一条路,像鞋带子一样,系住了进山的那几步水泥台阶和山上的木屋。一个乡间极常见的,拦鸡关狗的木栅门,懒慵地指点你顺一径细细弯弯的山路去走。这时,你得小心脚下,穿鞋的,要小心草草铺就的卵石拉倒你,光脚的更要小心,杉树的叶子,长在树上时墨绿墨绿,像梳似篦,可一踩上,许多的针,一齐扎进皮肉里,那时真是痛痒难耐的。
  木屋,就这样到了。在荆棘牵衣,蚁虫簇拥下到了。推开杉木板拼凑的门,踩上竹子条铺成的地板,你看到头上有严严实实的杉树皮盖的顶。一阵悉悉嗖嗖的声音传下来,真担心,上面也有蛇虫们过冬的家。
  木屋,这个词,本身就让你联想不断,像长寿老婆身上的蓝印花布的围裙,以及长寿一脸的皱纹。它们都是南方文化的基本元素,越老越有味道。它们条理清晰的血脉,混合了涌山山水里的气脉和时光的表情,让人想起他所有经历过的岁月和积累的痛楚与欢乐。
  坐在杉木的条凳上,看老板娘在泥炉前用杉树皮烧水,听长寿讲他小的时候这小河里的鱼和山上的树,他的嘴里好像探出了根时间的缆绳,把大家儿时的生活,鲜亮地拉到了眼前,复盖了现实中的山山水水。
  涌山的水是真正的山泉水,田间地角随处可见沟塘池泽,只是那时没有被采矿破坏,到处水清如镜。很多水,孩童大人走累了,随时可掬一捧来喝。不象今日,有时喝一口,得让你恶心半天。
  水好鱼就多,鱼也好抓。春天,扁鲫上水撒籽,你选一个不宽也不高的落水口,用竹枝编一道栅栏,中间留的缺口上,用细藤拴个“竹喇叭”,倒扣在缺口上。清早就去提吧,巴掌大的老鲫鱼,啪啪地打得长寿满脸放光。
  长寿讲,夏秋的日子,特别是雷雨过后,在田野沟渠有水的口子上,埋上几个竹编的“鱼漏”。晚上完全可以枕着隆隆的雷声做上些关于鱼的梦了。第二天早起,有时也会很惨的,不是“鱼漏”装多了鱼,或者水太大,把“鱼漏”带跑了,就是被早起的“三只手”倒光了鱼。
  更小的萝卜头没什么大办法,只好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戽鱼”,筑好“坝”,拿个破脸盆轮番戽水,然后用鱼篓子抓就是,鱼大鱼小,鱼多鱼少,全凭运气。不过,那时涌山的鱼就是多,一段水沟,今天戽干了,过几天又来戽,又有不少鱼会给抓了上来。简直就是孙悟空的脑袋,砍了又长。
  冬天,是大人们的事,冷得鼻涕稀溜稀溜的,抽水干塘,抓鱼抬秤,那是过年的高兴,是要用来给时间上供的,没我们什么事。长寿的老婆现在还兼管菜市场的卫生,她替长寿说:现在不行了,鱼都要死绝了。水又污染不长鱼,抓鱼又是电,又是药,连最常见的“蓑衣鱼”,小孩子也抓不到玩了。今天市场上卖的鱼,小的,是更北的山里的鱼,大的,全都是人工养的。
  木屋的木墙上,有一幅张牙舞爪的树根画,一问,是长寿自己做的。老鹰、太阳、云彩,都在画框里飞舞。真想不到,一脸纯朴的长寿,竟有如此张扬的内心。
  时间就是这样走着,不可回溯地走着。过去的鱼,已然不是今天的鱼的祖先了,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传说。那么现在的我们,又能对将来的孩子们预备说些什么吗?至此,我好像懂了一点长寿如此奋斗的内心了。
  
  五、涌山的杉木
  
  杉木的确是一种好木头。自从涌山出现了煤,这种树木的祖先和时间合谋后,才产生的古怪精灵,杉木就和涌山结下了一种奇特的缘分。
  和长寿一起,站在他承包的山顶上,听他指指点点地说。河这边是煤区,河那边,一点煤也没有。我们顺着他手指划去的看,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就那么一大片,一大片的煤层,它们深深埋在几百米的地下,要挖上来,是要花出多少鲜血和汗水的代价啊。
  在矿区,挖的是巷道,支撑巷道的是杉木,还有挖煤人的脊梁。杉木,你们这些煤的子子孙孙们,前仆后继地扑了下去,支撑了多少挖煤人的希望,铺就了这小镇多少年幸福的时光。
  我没有下煤井,但以前到过一个叫万山煤矿的井下。但我想那里肯定也是一样的。那阴冷黑暗的井下,有多少杉木,在排着队顶着,顶着吱呀作响的掌子面。头上滴着水,脚下踩着泥,你们和你们的祖先,在作一种永恒的接触。
  我不知道多少年后,你会不会变老、变成煤。但我知道,你一旦躺下,明天的报纸上,又会多了一次矿难。
  所以,你就顶着。如长寿,这个在井下掏挖了好多年煤的人,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他哪根筋,他上了岸。上了岸也得顶着,顶了多大的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样种山耕地,他说得倒像背的,为挖煤,涌山毁了多少山。上了井,只想种绿这些山。挣钱,不能给祖先挣下骂名,不给儿孙留罪孽。
  我们还是回到杉木吧。上山的路上,长寿弯腰给一棵被踩歪了小杉苗用手扶直,用脚培土。过后,我打量着这株不足筷子粗的小苗和身后近人粗的大杉木,觉得真很有些意味。它们看起来真的好像没什么联系,可就是时间,从它指缝里漏下的那巨大而无形的积累,竟可以完成这伟大的积蓄。
  杉木也还有一种好处,我还是先说说和它有关的一些东西。你看,杉木既不过于笨重,又不轻浮。南山的紫檀比它重得多,重得让人难以抬起,水边的泡桐又比它轻,伐成木头,很容易就被时间灌上些水,很快地腐烂成泥。
  杉木长得不快也不慢,二十来年就可以成材了。村头巷尾的苦楝树就是长得太快了,没多少时间的含量,就算刨好锯直了,没几年,就被时间扳弯变形。而楠木,在涌山,已是接近于传说中的树种了,它太留恋于时间的热情。旧时候,听老辈人说,买到一棵可以给老人们打寿器的楠木,怕不是长了几百年的了。
  杉木走道取中,既不过于坚硬而拒人于千之外,也不脆弱地禁不起几场风雨。很像长寿山庄里,农家自养的猪啊、狗啊什么的,或者干脆就是家中的一分子。它皮实,放心,很容易就合了主人的脾性,变成了些家里桌子、板凳,还有涌山人生儿育女的床板,经年不坏。
  连杉树皮,也是被长寿顶在木屋上做瓦,五六年了,也没见它烂掉,或漏雨。杉木,承担了这么多人给它的重任,从不叫一声,多好。多像人群中的一种人。
  讲到这里,我想讲讲人的故事。在不远处,对一棵杉树撒尿的长寿,这个和煤,和树们的祖先打了多年交道而上山的人,他只是想把这山水变清秀一些。为此,他包山种山,可收益要在几十年之后。我问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他说一是用那点积蓄;二是种些果树。可果树收益也要好几年哪,这几年怎么办?他又说,是种菜、养鸡、开饭店。
  讲到这里,来续水的他老婆,这个山里很少见到的,这么能干、贤惠的老板娘。她笑骂这个“理想主义者”:再就是拿我开店,租房子,管菜场的钱来花,再不行,就拉我也上山来跟他一起干,还赖死不给工钱。
  我们的长寿,只是呵呵地笑,一脸的憨厚中分明藏着一些狡猾,风雨连连的窗外,杉树们都在吸饱水份和天光而长大。是的,山上不能没有木头,人群中也不能没有理想主义者吧。
  
  六、戏台上坐了龙船
  
  戏台,是赣东北村子里最重要的场所之一,在家族中,在村子里,它和我们走过的许多村子的兄弟一样,都很辉煌,很显赫地坐在村子中央。前面的广场肯定是有的,旁边的祠堂也肯定是有的。它们的繁华而庄重,与四周民居的素朴形成鲜明的对比。
  戏台,祠堂,以前是涌山人祭祀、议事的最重要场所,总与一些重大的节日和重大的事件联系在一起,是与日常重复的劳动生活严格划开了的区域。
  祠堂里藏匿了许多激动人心的时光,比如旧时举子高中,报喜时激动而弯曲的光线,比如高官省亲时欢庆的声响,以及相伴的一些事物。而戏台不同,它完全是欢庆的场所,最多要说:那也是联系亲情的理由。
  现在不同了,解放了土地,也解放了涌山年轻人的手脚。丧失了青年人的村庄,已不太像村子了。虽然风俗仍在,端午的龙船也不让比了。很多很农村的东西,就让时间的拂尘,一下一下地拂淡了。
  涌山的戏台就站在路边上不远。下午,我们从祠堂边上穿过,在到达戏台的边门之前,有些人聚在檐廊下做着些针线,看着电视,听见我们走来,只有一个人抬眼望了一下,又埋头忙自己的事。他们偶尔的说话声,堙灭在电视机低低的音响里,也被如期而来的雨声模糊了边界,像旧日戏台上的唱腔,有些恍惚。
  走上戏台,昏昏欲睡的光线中,我们惊讶地发现,戏台上竟然住着一只龙船,它根本是一个在这里最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赛龙舟是一种江南文化中的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既然感叹,就免不了会发生一些争斗。所以,近几年来,禁了民间的比赛,农村里传了多少代的龙舟,往往是在塘里用稻田里的泥土沉了下去的,乡间说,这样,龙舟住在哪里,是会长龙性的。
  这时,戏台的雕花、灯饰、油彩,我都放过了,我要细细打量这艘破旧的龙舟。这龙舟真老,已经不能去冲锋陷阵了。一些桨和舵,鼓和锣们,垫着小旗和头巾,都零散地坐在龙舟里。我想起不久前读到过的一首诗,好像就是给它写的:船旧了,/波涛啃光了它的肌肉,/骨架还是扑向大海的姿势/……只要风再起时,/我们还能听到它的骨骼,/仍和许多年一样,/激动地咯咯直响/。
  戏台,其实是静悄悄的,可它是舒了口气,像是站起来了的一样。一些恍若的竹丝弦唱,一派咿咿呀呀的弋阳腔,都被时间封藏在它的木板和廊柱的木纹里,一起风,它们都会回放。
  涌山人,对赣剧,真是太热爱了,热爱进了血液里。过年,村子里都要开戏台,打爆竹,封银两,写班子做戏。几乎每座金碧辉煌的戏台下面,我们都能看到,看到这些喝乐安江水喝老了的老了的老人们,他们把唱戏,看作成了村里的脸面,家里的荣光,自己最热闹的年。还有,就是四乡八里亲朋走动的理由,哪个稍大点的村子,过年不开上几天戏,村里人外出走动,一年都得仰着脸看人。所以,台上的一开戏,台下的人也手舞足蹈,在核桃皮般的脸上,会漾开一片十八岁的阳光。
  今天,对大多数离乡打工的青年人来讲,戏台,已在他们的视野里后退了很远。戏台,更多地,只是象征和热闹的元素了。逢年,村里的人口如春潮一样涨了起来,喧嚣的戏台开始繁衍一些“打彩”、“坐台口”、“游谱”等戏码。台下仰一脸虔诚和兴奋的是老人,满面春风叫着喊着追逐的是孩童。
  年青人呢,因为他们的年青,更多地聚在和更古老的麻将、赌牌的热闹之中。这些事,老戏台是顾不上许多了,只想焕然一新地扮好过年的气氛。年后,戏台门一封,它“冬眠”起来,再放上些龙船什么的,也不知戏台愿不愿意了。
  我坐在戏台上,门板隔开了与涌山的联系,我好像看到龙船和我们的祖先,透过灰尘与蛛网,很有些哲理意味地凝视我们。同来的长寿也许有点怕了,我听到后背有悄悄离开的脚步。
  然后是梯子上,有打火机映出的火光,也许烟雾这个时候可以掩饰内心的另外一些心事吧。
  我敲了敲龙船,一些很干硬的声音和经年的灰尘,在戏台上弥漫了开来。我第一次感到,我在这一瞬间看到了龙船和戏台的历史,好像在和过去的人交谈。而眼前的这些,它们在渐行渐黑的光线中,复归原位,一动不动。如人们褪尽了年轻时锐气,安分守己,立地默诵。默默地看风起云动,看暑往寒来。
  
  七、很多绿色蹲满了码头
  
  涌山河上这座码头的石台阶,已经被绿色蹲满了。那高的、低的、平的、竖的,全都是土生土长的青苔和杂草。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们也是一些时间,在码头上驻扎过的痕迹和符号。它们毫不客气地住在本乡本土的晨雾和晚霞里,全不管是否侵蚀了我对码头的最初印象。
  这里正在发生的答案很吃力,但也很明显。草们和青苔们很努力地在做,想还原这个码头,在时间的另一端面上的原模原样。
  谁的心中,都有一个老旧的码头。特别是曾经在水边生活过的人。要么是长长的木制栈桥,连系了水天一色。要么层层石阶从水底长起,像一叠叠厚厚的刚从墙上撕下的日历。最难忘的,还是那老长老长的麻石条砌成的码头,它像录像机的磁带一样,录下了水边人家千百年来的几多欢乐和几多悲伤。
  码头的水边,看得见的“条条鱼”在钻上钻下地戏水,这不正是这磁带上看不见的音符,在欢呼雀跃。
  到今天,连木棰捣衣的“??”声,渔舟上赶鸬鹚的“梆梆” 声,每到清晨长起水雾和傍晚生出暮色时,都会在乐安江的这条支流上精确地回响。对很多的人来讲,往年的旧事,新年的日子,时不时,还要拿到这心灵的码头上来,装上一些情绪,卸下一些心思,或者,洗洗刷刷。
  现在,我也蹲在这个码头上,蹲在草们和青苔们中间抽几口烟。这个码头,是涌山镇当年十六个码头之一,从宽阔的街道,舒展的台阶来看,它肯定也是涌山当年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方之一。我对江南水镇的经验,就有很多是在这类宽大而悠扬的石阶中坐出来的,是从码头边的大路上,那石板中深深凹下去的车辙印中洇出来的。
  今天的涌山老码头,以及老码头上几十棵高大的老樟树,又一次给了我不少记忆。它们使我想起了我的老家,那从屋檐下延伸出去的老码头。那个简直就是重庆朝天门码头的缩写版的石码头。
  每年的每回,当我和涌山镇的年轻人一样,在一些个特定的日子里,从四面的远方回家时,思念,会和长寿带我走过的小河一样绵长,一样湿润。它会沿一路水淋淋的青石板,到达我们灵魂停泊的码头。
  这时,一盏渔灯,恰到好处地点燃,点燃了家乡的两岸灯火,很亮,也很动情。
  今天,青石板,在雨中,被洗得锃亮,而涌山镇的这个码头,如一位老者,已经很蹒跚了。老树浓荫匝地,是不是它浓密的心思和发须?它累了多少代,活了多少人,又枯坐了多少年,又连系了涌山多少代,多少代人的时间?族谱上的桑棉纸肯定知道。
  老码头自己知不知道,我们是不晓得的。但蹲了一地绿色的老码头至少知道一点,就是前面的石板路很蠢,到现在,还记不得有谁谁谁来过,又有谁谁谁走过去了。而来过老码头的人,大多忘不了这里。
  像长寿,人生几十年,你一人之力,对环境的扶持,和对山水失落的抗争,又算得了什么?记得一个搞艺术的人讲过,现在已不是一个人能创造时代的时候了。你看,码头下的涌山河,现在又爬满了水草、杂物,改天的一场暴雨山洪,肯定又将把它洗出来,洗得跟当年可以通航到乐安江的样子一样。
  也许是今天,人们运物载人大多用汽车了,所以,河道自己也睡起了懒觉。但时间这根缆绳还在长着呢,还在连系很多东西。老码头,你不用它,它也没有办法。可偏偏长寿就是这么倔的一个人:我就看不得这个样子,镇子上不住了,我去山上,看好我的那片天,那片地。
  话是这么说,像雨落在青石板上。真希望有更多的人的心情,也像石板路、老码头一样,面对不再清澈的河水和故乡,下雨时,会潮湿起来。
  今天的我们,像卑微的蝼蚁一样,在时间这根水淋淋的缆绳上爬行。哪怕坐上汽车在飞驰,心里都还有想念的方向。想着能不能插上两排桨橹,一直驶向长满了麻石条、青石板和镌刻着乡音的老码头。最好,再竖起一篷帆,不再在宣纸上,复制又一次返乡。
  返乡时,心中也会伸出那根长长的缆绳,连起你,连起我,连起故乡和涌山,连起我们到过的许多地方。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我更愿意把这根从乐安江出发的缆绳,看作是一叠叠的时间的切片。也是时间这个大忙人,在两脚匆匆的步履中,淌出的另一种意义上的小河。
  涌山河,已经是在这里淤塞了,长满了水草杂物,根本不可能通航了。一场雨,可以给它蓄满清水,让它映起蓝天,让你想起小河昔日的丽水清波,想起爬满青苔的码头上,那捣衣卸货的号子和笑骂……这一切都走了,只有老爷爷的旱烟袋还记得,只有岸边的老樟树还会回味。
  那些日子,已经固化在了老街旁,那些雕花刻草的木窗上。我拾起随意的一颗圆圆润润的卵石,不用迎光端详,也不用长寿来解说,我已知道,它是古驿道的一角,是古河道的一份子,也是一句像模像样的明清古诗句了。
  在这样的老码头上,谁拾起老樟树的一枚叶子,贴到耳朵上,都会听到一首船娘的歌,一句摇橹人的骂。迎风一抛,溅起的又何曾不是相识过一场的古韵,盎然飘香。
  千般风雨过后,我告诉长寿,等我们都老了,能不能一起搭把手,在这座老旧的码头边,也盖一座和他山庄里一样的木屋,在水里,也拓一片和他山庄里一样的水上茶?。
  那时,端一杯酒,把一盏茶,沐四面的风,在永不飘散的乡音里,听隔夜的雨,一扇扇地敲打窗户,陪伴我孤独的想念。想念以往的清水河,想念以往的船橹声,想念青石板、麻石条上,那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再热闹一天。
  我拾起人家晾衣服的竹竿,驻在老樟树的水边,让同来的人给我拍了一张滑稽的照片,以纪念我们长寿的苦撑,苦撑着一直爱你的家人,和对涌山山水的一片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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