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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先生] 王元化论五四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一      八十年代初,我甫出深渊,很少朋友。特别是与名流大家,更不蒂霄壤。带著底层的傲慢,孤狼一般游荡。   《论美》出版以后,《读书》杂志的董秀玉大姐建议我寄一本给王元化先生。给了我一个上海他家里的地址。说,“王元化先生,很好的。”
  回信长达六页,批评极其中肯。指出了许多具体错误,某个概念不明确,某个提法不周延,甚至错字别字,“应属手民误植”。没有应酬性的赞美,但很鼓励我的探索。还问及身世,有一种对命运的关切。我很感动,也很敬佩,从此开始通信。
  那时言路乍开,容易出轰动效应。人们习惯于用假套话交往,已经太久。说一句简单的真话,就成了深刻思想。摆一个平凡的事实,就成了重大发现。又碰上美学热,书卖得可以。先生提醒我,忽冷忽热,是不成熟的社会的特征,当不得思想价值的量度。读之深自警省。
  先生治古代文论,学贯中西。其文其书,土厚水深。作为那个方面的权威专家,他同时也有一份公民的责任感:关心国事,致力反“左”。笔下有雷声,发聋振聩。(自“反右”以来,“左”、“右”截然两分,概念颠倒模糊。但其引申义已被普遍接受,吾从众。)后又亲自撰文,“为五四精神一辩”,凌厉磅礴。
  以为人如其文,也凌厉磅礴。后来接触多了,才知他性格宽和,为人厚道。他曾被打成“胡风分子”二十多年,吃尽苦头。有一次偶然谈起舒芜(因“揭发”“胡风集团”而被众人辱骂)。先生说,人言可畏,舒芜其实是被人利用。个中委屈详情,非当事人不能尽知。舆论对他的惩罚,超过了他所应得,实际上很不公平。
  冯友兰先生逝世,我收到宗璞女士一信,说她父亲生前嘱咐,墓碑要我书写。我生也晚,无缘见一代宗师。唯读其书,高山仰止。听说他文革中支持毛、江,文革后成众矢之的。不明就里,打电话问元化先生。先生说乱世做人很难,冯友兰更不容易。设身处地,其情可恕。许多人(说了几个名字)都是那样,现在仍被尊敬。一边厢积诽销骨众口铄金,一边厢开口大师闭口文豪,也很不公平。
  公众舆论,往往人云亦云。个人身在其中,须得特别警醒。我恭敬书写了墓碑,和墓碑反面的“三史释今古,六书纪贞元”十字,从此成了宗璞大姐和她的先生蔡仲德教授共同的朋友。时至今日,二位每有新著,必惠赠。文章观海波澜阔,学问游山泉脉多,受益匪浅。
  且喜燕南园里,三松依旧龙蟠。
  先生对我的教益,诸如此类还多。不止学问,也包括做人。我为人(据朋友们说)心胸狭仄脾气暴躁,言行乖戾不近人情。在先生的帮助下,起码许多事情,处理得比较得体。
  先生是国务院学术委员,顶尖名流。也做过宣传部长,周旋官场。如此对待后进,更令人肃然起敬。
  他不光是对我如此,对别的青年也是一样。每看到可取的文章,必欣欣然逢人便说。即使作者是边远省份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也总要找到下落,去信鼓励帮助。陕西师范大学青年教师尤西林,甚至得到一帧他的亲笔书法:“健笔凌云”。
  四个字元气淋漓,
  此四字,后生小子尤西林当之无愧。
  除了王元化先生,有谁肯说?
  
  二
  
  第一次见到先生,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
  那年我在成都,去了一趟北京。为北师大的文艺美学博士研究生罗刚、刘晓波的毕业论文进行答辩。先生是答辩委员会主任。成员除我和他们的导师童庆炳、张紫晨外,还有北大的谢冕、人大的蒋培坤等。一般来说,委员会五六个人够了,通过论文和授予学位以后,即自动解散。罗刚的答辩就是这样。
  但刘晓波离经叛道,不受控制,有关方面想治他一下,又多安排了几个学者进入答辩委员会,使委员会的人数增加了一倍。消息传出去,来旁听的很多,有好几百人。以致不得不把答辩的地点,由会议室搬到了小礼堂。先生的学问人格,受到“左”、“右”两派共同的尊敬,经由他的整合,委员会事先取得了共识。会上气氛和谐,刘晓波顺利过关。
  在会上我读完评语,多说了几句话。我说现在不是五四时期,但仍然有一个救亡的问题。那时是救国家,针对外国侵略。现在是救自己。所以现在的文化运动,需要更多的刘晓波。这种能独立思考的人才,越多越好。两年后形势逆转,有人在《文论报》上揭发我说了这几句话,记性可真是好。
  那天散会以后,王元化先生约我晚上到他房间里谈谈。他说启蒙问题,不能光讲勇气。关键是启什么蒙,用什么来启。五四成分复杂,也未可一言蔽之。事实上早在1919年之前,中西文化论战、新旧文学论战、问题与主义论战、国故论战、科玄论战等等,都已经有了萌芽。也不光是民主主义和民族主义,那时国家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等等,也有其国际国内背景。他举了几个例子,说明政治文化之脉络交错,都很典型。他说我们回顾以往,可以从工具理性的角度来认同科学与民主,但现在更需要强调的,是自由与人权。
  我说,是。
  他说比方说多数和少数的关系,国家主权和个人的人格独立之间的关系等等。这些关系不讲清楚,其它的问题都很难讲清楚。现在有些人一讲民主,就说民主是目的,不知道民主只是实现个人自由的手段;有些人一讲自由,就热衷于反逻辑和非理性,不知道自由只能与规范共生,就是因为这里面的关系,没搞清楚。
  我说,是。
  我说,现代自由主义不同于古典自由主义之处,在于它以个体为本位,而后者以群体为本位。但是承认特殊性和偶然性的价值,承认个体要求的合理性,哪怕是存在主义意义上的合理性,同时也就必须承认,个体利益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它需要某种制约和平衡。需要某种普遍性,哪怕是形而上的普遍性。反逻辑和非理性的思潮,恰恰是以不承认普遍性为前提的。消解了普遍性,也就消解了文明的内在结构,并且把自由问题,由外向的条件开拓,变成了内向的意义追寻。由向强权挑战的政治,变成了向虚无挑战的哲学,这是个新问题。
  先生说,是个麻烦。但是寻找普遍性,或者说重建普遍性,弄不好就是本质主义,回归古典,甚至回归宗教文明,更要小心。
  我说,是。
  
  三
  
  答辩完毕,我们在北京滞留了几天,各自看望朋友。先生在回上海以前,约我和小雨,还有《人民日报》的王若水夫妇,到西单的豆花饭庄吃饭。说这次来,见了几个老朋友,谁谁谁,都建议他办一个刊物。说谁和谁那里,还有一点儿钱,加起来也够了。建议我们一起来做,办一个以知识分子为对象,以理论研究为主轴的学术性刊物。不媚时阿世,不屈从权力。适度保持低调,以期起一种长远的作用。
  那时随着商业大潮的兴起,人文精神正在急剧衰落。知识分子们也相应地愈来愈重学问轻思想,重科技轻人文,有如乾嘉盛时。正需要一种人文努力,来赋予学问以思想,赋予思想以学问,以免二者偕同沦入市场,成为商业的附庸和政治的装饰。先生的想法,正符合时代的需要。虽然很难实现,我们都愿意试试。
  刊物叫个什么,颇费思量。“问路人”、“拓荒者”太文学化;“思想家”、“门”端着架子;“文化中国”过于专业;“启蒙”有古典味。我问就叫“大时代”如何,先生说,空泛了些。先生倾向于叫《时与潮》。不久又来信,问改为《新启蒙》如何。
  这就是后来闹得沸沸扬扬的所谓“新启蒙事件”的原来。
  期刊登记困难,先生在上海,想了很多办法,都不行。最后只得以丛书的形式登记,叫《新启蒙》论丛,由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版和发行。这中间的曲折艰辛,一言难尽,都是先生一个人承担了。我在成都,若水在北京,一点儿忙都没帮上。
  先生独力准备就绪,并试编了创刊号《时代与选择》以后,于1988年十一月,在上海师范大学召开了一次为期三天的编委会,叫“新启蒙笔会”。参加者有邵燕祥、金观涛、于光远、于浩成、李洪林、戈扬、阮铭……等大约二十多人。有人捅给香港报刊,被报道为“国内民主派的大结集”。先生十分生气,但已不能补救。
  散会后,先生留我和小雨,还有王若水夫妇在上海多住了几天,商量具体的编务。我们一致同意,刊物要有个性,但须合法。要勇敢真诚,但不硬闯雷池。商定我负责第二期和第三期,王若水负责第四期和第五期。先生转交给我一批稿子,都是他约来的。里面有不少好文章,挑选一下,基本上够两期用了。
  编务照常进行。我们都更加小心翼翼。为了免得引起猜疑,先生还谢绝了一切来自海外的赞助。时值1989年春天,我尽量保持低调,避免被潮流带著走。第二期《危机与改革》、第三期《论异化概念》,都总算是出来了。说来惭愧,我只是选了一下稿子。繁重的具体编务,主要还是先生和他的几位才华横溢的博士研究生承担了。
  
  四
  
  后来我不得不离开南京大学。我走投无路,再一次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滋味。先生却不避嫌疑,邀我和小雨到上海他家,住了几天。
  先生的夫人张可大姐,是翻译和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一场大病以后,一直没完全康复。很少说话,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坐着,听先生和我们说。白发如雪,面带微笑,把优雅高华的气息,温馨亲切的感觉,散播到整个客厅。这种感觉,这种气息,给我们留下难忘的记忆。平时很少出门的她,也和先生一起,陪我们参观上海市博物馆,玉佛寺和龙华寺。还时不时指点我们,留心一些值得留心的东西。
  龙华寺住持明?法师是全国政协委员,素食招待,并送了我们每人一本他的诗集。素食好吃极了。诗呢,俗情更比僧情浓。我给先生说,没想到兰若精舍,也可以是终南捷径。先生说我少见多怪。
  我小时候喜欢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受十九世纪俄国民主主义的影响很深。也因此,对经常翻译俄国文学及其理论的满涛和贾植芳这两个名字,熟悉而且喜欢。有些翻译家,也成了我的精神导师。说起这些,才知道满涛是张可大姐的弟弟,贾植芳也是先生的亲戚。先生早年也喜欢俄国文学,给我们看了他那时写的小说,散文诗一般的优美,湖北农村泥土的馨香里面,掺杂着一股子契诃夫式的忧伤。我想,也许,正是这种没有说出来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同一,是我们之间心灵亲近感的来源。
  
  五
  
  在人与人之间,心灵的亲近比观点一致重要。有些人一见面就能信任;有些人交往几十年,依旧知面不知心。这个差别,和立场观点无关。反之亦然,心灵的亲近,并不意谓着观点没有分歧。
  说到我的入狱,先生教我以平常心待之。说它只是人生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我说不,是翻过去了的一页又翻回来了。但我的体验已经不同。从前在夹边沟,虽然与世隔绝,总觉得由于自己的价值观,我必然地和文化人类保持着某种看不见的联系。现在,我已经不这么看了。
  先生提到第一次见面,我曾把个体存在的意义,归结为同某种普遍性的联系。我说是。但我没找到这个价值本体。我说,所谓文明的内在结构,不也就是一个和价值本体的联系吗?如果除了通过外在的、人为的途径就找不到联系的线索,如果这线索只不过是舞台角色和道具之间的配合,所谓价值就成了虚拟的坐标,就像西西弗斯的石头。我说我有时候觉得,所谓意义的追寻,就像是被那个石头推着走,比之于我推它,更加要不得。
  先生说,这可是虚无主义呀。
  我说不是主义,是自然。就像人生的无常一样,我不得不与之面对。
  先生说,这只是你一时的想法,说不定你还会改变。
  我说是,思想是活东西,我只能听其自然。
  这是临走的前一天的对话。那天,他请了一位烹饪高手,来家里为我们做了一顿特别丰盛的晚饭。饭桌上还点上了蜡烛。
  
  六
  
  转眼十几年,一直没有和国内的朋友联系。同先生,也只是通过在香港的王承义先生(先生和张可大姐的公子),偶尔报个平安。好在中美之间,时有共同的熟人往来,情况并不隔膜。听说他仍每天读书写作,不断有新作品出来。很欣慰,也很感动。听说他已“重评五四”,观点略趋中道,我想这是好事。思想的发展变化,正是它生命力的确证。八十高龄,依然和时代潮流同步,更难得。这不仅是先生永不老去的探索精神使然,也和他宽厚仁慈的天性有关。
  九十年代中国学术思想的主流,已经由主张和平进化,反对激进变革,发展到重评历史。从崇尚英美模式,否定法国模式,发展到认为没有五四运动更好,没有辛亥革命更好。我漂流异国,久居山野,日与草木鸟兽为伍,已经落后于这个潮流很远。纽约一家杂志的记者远道来访,问我对这些问题有什么看法,我竞答不上来。只能说,我没有那样想过。
  百年不过一瞬,但是人生几何?
  采访录发表以后,很多人又骂我极端。困惑之余,不免要想,如能有机会再次向先生请教,深入讨论一下这些问题,该有多好。
  何日归舟横怒海,苍颜白发叩师门。
  
  苏恒先生
  
  万万想不到,苏恒先生会要写诗,而且写得那么好。这份惊奇,是我最强烈的人生体验之一。
  先生出生于川西平原偏僻乡村里一个贫苦的农家。能进城上大学,得益于革命带来的变化。成为一个有信念的共产党员,真诚的马克思主义者,不是偶然的。脉管里旋流着土地耕植者的血液,读书刻苦用功,做学问踏实严谨,讲课改作业一丝不苟,执教三十年,桃李满天下,成为一个大学问家,名教授,不是偶然的。
  先生个儿不高,瘦弱文静。任教于四川师范大学,在中文系当系主任。川师是老学校,中文系是大系,有不少著名的老教授,学术底子雄厚,积累下来的人事矛盾也多,尖锐复杂。先生领袖群伦,沉着稳健。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历次政治运动,都能履险如夷。组织信任,人缘又好,加之学问素养众望所归,当上系主任,也不是偶然的。
  先生治文艺理论。用马列毛观点处理文艺问题。理论框架虽小,学问知识渊博,纵横古今,无一字无来处。数据翔实,逻辑严密,如同带着枷锁跳舞,沉重中愈见出功力。从年轻时写到六十五岁退休,著作等身,从未受到过批判,更不是偶然的。
  在那非常时代,只有平安是福。先生可谓福人。这福,来自他的清醒和稳健。我在南京大学之前,曾在川师五年,备受先生关爱。生活上的照顾和工作上的支持都无微不至。我思想不好,过激,他为我担惊受怕,常劝我注意安全。同时又很体谅,给化解了不少批评和指控。我系狱期间,小雨得到他很多帮助。一切的一切,我都感激铭心。但为人处事,总也学不到他的境界。被逮捕监禁,逃亡海外,也只能说性格就是命运。
  在海外听说,先生得了失语症,说不出话来。看过许多中西名医,也曾上网求诊,都无效。漂泊天涯,爱莫能助,只有空着急。转眼八年,先生病还没好,已经七十多岁。上个月底,收到他一封信,说他近年写了一些诗,朋友们力劝他出版。大诗人石天河先生主编此书,问我可不可以给写个序。还没来得及回信,又接到责任编辑的信,催序。
  先生写诗,我很困惑。先生是理性的,而诗是感性的。先生清醒冷静实际,而诗有梦幻的成分。先生遵循逻辑,而诗在逻辑之外。何况先生年事已高,而诗是青年的艺术。所谓的诗人气质,那种异乎常人的感觉方式和思维方式,常常会随着那个多梦的年龄消失。普希金三十多岁,就说自己已经过了写诗的年龄。龚自珍也是,中年已怯才情减。杜甫自称老去诗篇浑漫与,梦想着焉得思如陶谢手的时候,才五十岁左右。那些由于习惯到老还在写诗的人,大都把诗变成了哲理。哲理可以为文,但不可以为诗。以文为诗者众,我想先生也是。我又想,也许是律诗和绝句,玩儿平仄对偶的吧?能从中获得乐趣,有益健康就好,我赞成。然则,那又何必出版?谁会要看?这个序言,又能说些什么?
  困惑中收到诗稿。只看了几首,我就明白,我想错了,全都想错了。意外地,我在诗中,看到了一个和那从不高声说话,镇定自信安祥从容的苏恒完全不同的苏恒。这个陌生的苏恒瑟瑟地颤栗着,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儿,发出恐怖的绝叫:
   有很多很多的眼睛
   从不同的方位盯着我
   不分白天黑夜
   形成浑浊的漩涡
  
   我的心被扔进漩涡
   瞬息就不见了
   假如把它找回来
   痛苦比眼睛更多
  心被扔进漩涡,瞬息变成了眼睛,自己也盯上了自己。那一片歧路的风景,颇像达利画的《内战》,胳膊揪住大腿,牙齿咬着耳朵。在那种状态下,他当然不能写诗。内战的时期很长,几乎贯穿他的一生,因此他没有诗。现在他既老且病,但却找回了那失落的自我。于是“痛苦比眼睛更多”,成了他激情和灵感的源泉。
  也许直白了一点,也许传统了一点。但我所受到的震憾,不亚于读卡夫卡的《地洞》。我相信,卡夫卡笔下那个无名动物在经营它的地洞的时候,原始意象中必然也漫天世界重叠着无数的眼睛,就像先生在那个人们互相窥探、互相监视,互相督促改造的人间天堂里所意象到的。
  从这些诗句,我想到了他那些论著。周延得天衣无缝,不怕你深文周纳。当其写作,他活脱就是卡夫卡笔下那个无名动物在经营它的地洞。这本来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更奇怪的是,想象不到的是,这个动物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一个没有人看得见的角落里,冷峻地和意象地,审视着这个奇怪。
  没有人看得见。他自己也看不见。意象的能力是一种感性动力,属于深层心理,属于无意识的世界。不借思维,不通过语言的中介,跨越逻辑公式的平面,更不受意识形态的钳制。它的表现,常常连本人都意想不到。是那些“忧来无方,人莫知之”的东西;是那些“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东西;是那些闪烁明灭重叠交加有如水上星光的东西;是那些固执地静静地漂浮着而又不知不觉地变得面目全非的东西;是那些骚动不安时隐时现似乎留下什么却又使我们惘然若失,所谓“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萧” 的东西。
  先生不是反叛者,不是异议人士。相反,他是一个真诚的共产党员,对他所属的政权感情深厚。他不是要反对什么,见证什么,他只是写出了自己的切身体验。没有目的,没有理由。那些在理性框架内禁锢了一辈子,年复一年地积累起来的无名痛感和无名苦感,互相推挤、涌动,形成一种压力,迫使他不得不写。这样,他无心地撞上了诗。
  我不知道,什么是诗人觉醒的契机,以及他怎样地找回了心。总之他终于感到了痛苦,带着荒诞和幽默,逃进了诗。痛苦是一潭深渊,但诗人力求进入。因为那不能进入的状况,也像是一潭深渊。一方面,痛苦愈甚则水的张力愈大,力求把他推开。但那另一潭深渊中的恐惧和惶惑也是一种强劲的张力,力求把他推入。这种在两者之间挣扎的处境,是时代赠送给文学的礼物。诗人和作家们为进行伟大创造所付出的代价,就是接受这一礼物。
  除了写作,没有出路。卡夫卡说诗和祈祷是伸向黑暗的手。我说不,是伸向光明的手,是向着光明的逃亡。在《遗嘱》、《困惑》、《嘴》和其它一些诗中,我们都听到了这同一种内在逃亡的足音。同样急促,同样没有出路。例如?
  
  嘴
  声音的枪口
  装着各种子弹
  
  我倒下了
  血肉化为泥土
  白骨还在阵痛
  
  坟前缀满鲜花
  是谁送的
  我仍然害怕
  
  当但丁看到地狱里鬼魂们互相撕扯互相咬啃的情景,恐怖得发抖,失去了观察者的冷静。假如他看到,咬死鬼魂的鬼魂们怎样地带着悲哀的表情,庄严肃穆地给被咬死者送上一束束洁白的鲜花,又当如何!苏恒之所以比但丁看得更深,是因为他不仅是观察者,而且是参与者。不是见证历史,他自己就是历史。
  历史和历史的见证都不是诗。诗是一种心灵的悸动,从时代的重心吸取能源,也起抟于时代的重心,不由自主。是深层历史学转化为深层心理学,以致一个人的灵魂能摇撼另一个人的灵魂,也不由自主。假如有一个人读了苏诗感到恐惧,悲哀,或者羞耻,那并不是诗人的过错。你不能因此指责他搞政治,或者想改造世界。恰恰相反,他没这个心。
  党员、系主任、理论家的苏恒,必然和诗人苏恒相克。这是一种理性结构和感性动力的矛盾。思想,尤其是理论,都具有结构性。加上意识形态的框架,就会凝固成监禁自我的牢狱。诗人的自我愈是强大,他那个隐藏在无意识深处的黑暗世界愈是深邃广袤,他要求突破这个牢狱的感性动力也就愈是活跃。不知不觉地,也许是偶然地,这种动力和结构、或者说力和阻力?撞出来的火花,点燃了他的激情和灵感。以致他,在一个狭小的牢狱里梦游了一辈子之后,过了七十岁突然觉醒,感到窒息,不由得像小孩子一样哭叫起来。
  我仍然相信,诗是青年的艺术。诗人苏恒的年龄,只能从他复归自我的时候算起。理论家的苏恒是失掉了自我的苏恒,六十多年(童年除外)生活在别处,等于没有生活。所以当他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小孩子的哭叫。只是想要哭叫,没有别的目的。
  在听惯了自由世界的靡靡之音,正在为人类精神生态的一般规律所困惑的时候,看到这些诗,看到一个衰病老人,突然焕发出如此强大的青春活力,雄词脱手坚如铸,谐语生花粲欲飞,不由得既惊且喜。但是惊喜之余,终不免一丝凄凉。
  那些被压在车轮子底下的活人,那些被禁锢在刚硬沉重的物结构中的桀傲不驯的灵魂,当然不会知道,任何痛苦的呐喊,任何带着血丝的声音,都早已在自由世界富裕而高雅的人们中间引起厌烦。当然更不会知道,主流文学界对于这种呐喊,早已表示了公开的奚落。
  我想他们即使知道,也仍然不得不呐喊。因为这是一种天籁,一种自然,一种情不自禁的绝叫,刺刀都压不住,哪会在乎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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