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诞生的人，能同时看懂一畦风景吗？ 唱机内，1983年录音，小泽征尔指挥巴伐利亚广播交响乐团演奏的《春之祭》，斯特拉文斯基那股粗野的原始动力骤然扬起木管声部沸沸烟尘，一阵风似的，纷纷钻进我手边在读的薄册《我们同年生――音乐与文学的对话录》。恣狂乐音重重敲击书中字节，像拷问，试图探寻两位大师的赤坦与热忱是怎样惊动了艺术。
对话录里，是比肩并行的两条旋律主线。答对、呼应、共鸣、起伏。
2001年世纪之交，曾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与和他同年生在中国奉天、而后享誉世界的音乐大师小泽征尔――两位垂暮老者忆昔思今，共同回顾各自领域50载的器识和年命，为音乐和文学，这两样从根本上支撑人类的艺术，到现如今却缺失根本的力量而心有戚戚。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大江健三郎的人生原则如英国诗人奥登所言：“我们不能没有sense of danger（危险的感觉）。尤其是那些一眼看上去像是长缓的坡路，我们须持危险意识与饥饿感……” 艺术深植于人深层的本质性，人性轮回不息，对此，小泽征尔的体悟难免更深。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21世纪的经济发展让人们过上了更好的日子，越来越多的人习惯这种持续的不饥饿状态，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呢？艺术变得唾手可得，我觉得很危险。”
毕加索在年事已高时被问“真正的创作动力是什么？”他的回答是：嗯，女人。
小泽征尔谈到这里哈哈大笑：“我们人啊，真正的动力最最贴近我们身边！人类动力的中心往往也出乎意料的简单：对性、对食物的需求感；为了活下去必须做点事的迫切感；想占有女人、想得到男子的现实欲求感……这些急切的欲望，就是人生与创作的原始动力。”指挥家回忆自己当年在穷乡僻壤决定选择音乐，源自他走投无路的“饥饿感”；大江健三郎有一个智障的儿子，他说，要和儿子小光“共生”，就是他去生活和工作的动力。读书，他作为生活的根基，四十年来上午有一半时间都在做这件事。他说：“艺术家的基本态度是耗时耗力、殚精竭虑。每天这样删删改改，锤炼与自我否定同行，这便是我的人生。”
音乐若想感动人类，需先感动音乐家自己。艺术动力，还来自积累、内涵与心灵深处神性的呼唤。小泽征尔笑称也许他是世界上起床最早的人之一，每天清晨四点钟，屋里就亮起了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常常已读了至少两小时的总谱或书。艺术家的生命要与文化母体交融水乳，他们的创新锤炼、担当铭记，当仁不让应该成为与人类、民族、时代和生活本质相连结的脐带。
大江健三郎则承认，悲伤之情总是存在的，年轻的时候常为这个问题而纠结。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学会认真面对这样的感觉：悲伤到无以复加的时候，要学会从中获取战胜悲伤的力量。而一生把“音乐”当做动词使用的指挥家小泽，理解悲伤，一如不存在于历史的时间中，而仅在当下心脏跳动的时间里的音乐，耽美，却意味深长。他说，人间之情里面，总有点寂寥，日语里叫哀伤，有点骗取眼泪的味道。其实不是这样，不局限于日本人。艺术与人类的生命交会时，存在于某处的寂寥与悲伤，是整个人类的本性。
我想，大江健三郎笔耕不辍的文之悦，是常在悲伤基调上写出的情感升华吧？小泽征尔声名远播的指挥造诣，是于“危险动机”下呈示的华彩诉求吧？
春初新韭，秋末晚崧，总怀揣跨越险境的沉着与决心，常凭着危机意识来奋力行走，艺术的漫长坡道也一如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