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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神】门神小说

时间:2019-02-21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朱以撒   1953年生于福建泉州。现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古典幽梦》《俯仰之间》《纸上思量》
  
  在北方这个镇子上走,渐渐就走到幽静处,见到一个小村落。村子沉浸在早春的清寒中,人们在院子里坐着,披着初升的阳光。门或大开或半启,只有那些合起来的,展示着一尊尊颜色鲜艳的门神――这是我在北方的眼睛里最为饱满壮硕的形象。如果碰巧遇上大门徐徐打开,我会随着这个逐渐张开的动作,看到门神活起来了一般。而在夜间,从每一家紧闭的门前经过,门面是这么地威猛庄严不可侵犯,里边的一家人在安然的梦乡里,没有担心和牵挂。
  似乎,就倚仗着大门上的这两尊神人。
  我感到很惊奇――这种给门面如此庄重的形式。春节到来前,每家人都在忙一件事,买春联贴春联,只有我家是无动于衷的。我的父亲素来对门面的装饰表示反感,也许他的上一辈就是这种情绪了。这使我们少了一道过年前的程序,从大门的门面上全然看不出对春节来临时的表情。我们把春节当作所有日子里的一个,就我个人的心理,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毋须厚此薄彼,每一天都过好了比什么都可靠。这种心理说起来有些慵懒,至少,对于自己的门面,没有一点装饰打扮的热情。我到北方,每一趟都会被陌生充满,看每一家请来的门神,崭新中洋溢着盎然的生气。每一家的门神都不同,却都孔武有力威风凛凛。那被夸大了的头颅、缩短了的四肢,圆鼓而扩张的眼球,还有为了猛厉,脖颈干脆取消,头颅直接安在肩上。他们被鲜亮的油彩涂满了全身,黑、白、红、黄、蓝,尤其是黑、红的交错,使一尊门神突出了他尖锐的穿透力。晚间回头一瞥,让人惊骇。门神美丑有之,我还是喜欢雄丑一路的,笔墨简单,色调无多,面目狰狞,凶相毕露。一户人家选择一对门神,不是用来赏玩的,而是让他们抵御鬼魅、阻挡污浊的。在人的内心,这个世界太广大幽邈了,有美善,也就有丑恶;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也就有更多看不见摸不着的。正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更广泛地浮游在我们前后,干扰着我们的情绪。乡野无际,人稀地广,夜幕里几声稀疏的犬吠,更显示了置身在旷野里村落的清寂孤零。紧闭的大门,将门神推到夜色的前沿,赋予了卫士的重托,凭借他们的神色、气度,对抗那些言说不明之物。
  一种心态如果形成了,也就有相应的手法萌生。做为很实在生活的人,耕耘稼穑之事那么多,有一些方面就只能由类似门神一类的心理神灵来承担,他们出场了,人的心理就坦然多了。孔夫子当年就说过“敬鬼神而远之”。我想他肯定也是忙得不得了,没有闲功夫去追究这些疑真疑幻的存在。他敬他们,又保持比较远的距离,以便做些实在的事情。太多的事情我们弄不清了,不妨束之高阁,别陷进去。我赞成孔夫子这种思路,我有精力和时间,可是我没兴趣,我内心也有两尊门神。
  把大门打开,合在一起的两尊门神拉开了距离,我从他们中间穿过,登堂入室。如果留意,在北方人家的院落里,庇佑的神仙无所不在,香案旁、灶头、梁上、畜栏、小孩书桌前,都贴了一些符号,算起来儒释道济济一堂。每一个空间都是有神明存在的,而人虽是过客匆匆,也要在匆匆步履中不惊不怵地分享一份安然。这些彩绘,或者红纸条,画在那里贴在那里,也就附着了一份心愿,或者心事。横梁上那道符让我很感兴趣,因为它是用毛笔写成的,线条如丝瓜的卷须,卷了放,放了卷,布下一个玄机,让人难以看到内部――许多举动都是如此,外边的形态都具备了,可视可抚,可是里边进不去,没有一个门,或有个门,可是钥匙丢了。设符者都是一些被寻常百姓推为高人的专业工作者,长相奇怪,神情诡异,说着一些让人难以揣摩的话。他们最终的功力就是这么一张莫测浅深的符了。我和道士有一个相同之处,都是以毛笔谋生的,由此我看到了他用笔时那种故弄玄虚的动作。有蕴含即可,动作何须大。那些把心思都放在夸张动作上的人,我一直怀疑是哪方面出了问题。有一些门神无须攘袖瞠目而能不怒自威,有一种降服对方的力量。如果要选择,就选择这种类型吧。
  畜栏是农耕者的储宝之地。这些牛马,还有猪狗,它们的存在,是一户人家的快慰,通过不断地繁殖获得利益,使快慰不断大化。下一头小马驹,或许要比田中的一年辛劳更有收益。五畜兴旺――我在畜栏的高处看到了这几个字,字的笔画很粗壮,显得愿望很强烈。这几个字的下方是一个香炉,几炷香深深地插着,烟云正袅袅向上,就像他们向上的心事。他们最希望这些畜牲有超凡的生殖能力,瓜瓞绵绵,生生无息。兴旺,在理解这个词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可能是一种勃发的状态,喷发开来。在农耕人家眼中,就是数字的扩张,由一而三,三而六,六而十二这样递进的数字。他们的数学水平都不高,但是栏内益加扩大的数字,还是难不倒他们的,由小向大的级数延伸,快乐升了上来。相反,如果牲畜总是长不大,下不了崽,耕不了地,病病怏怏,弱不禁风,那么一定是在哪个方面得罪神明了,肯定有一些看不到的因素潜伏着,让人忧虑重重。除了采用一些科学方法来弥补外,就是借助对神明的虔诚供奉,企求他们的庇佑,伸出援手――这只手太大了,可是谁都看不到。看不到没有关系,如果有所好转,那一定是他接受了。有一位企业家让我给他写一个大字,他费心力从几千个单字中找了一个字来,认为能囊括他的整个人生愿望,那就是“顺”。这个字的造型让我写了许多遍,很不顺。如果凡事都这么符合顺的进程就好了。如乘长风掣鲸鱼,顺势而走。不过,这样也不好,人的敬畏感淡薄了,没有了,轻狂滋漫。
  一户户人家,毗邻而居,没有规划好,显出了参差、疏密。每户人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就像不同的朝向,映照他们不同的脾性,就有些不讲规矩,野趣成分多了起来。如果不想对一个家庭有太多的了解,只从门户上看,还是可以看出道道来的。门当户对――我觉得这是有道理的。把两家门户做一个比较,分寸就明了了。或穷巷掘门桑户?枢,或朱颜厚重铜铁包裹,气味就大不一样。每一家都会关注门户的质量,做为迎客的表情或者御贼的屏障,都是不可草草设置的。如果家境贫寒,无论如何装点,门户也止于一般;只有家境殷实者,可以毫不费力地让人感到显赫――森然、傲慢、脾睨的神色。作派是很明显的,主人自己没有感觉,客人不免噤声敛色。那些龇牙咧嘴的门神高过一个真人,顿时把孩童的顽性杀去一大半,甚至让他们哇哇大哭起来。进得门来,小心翼翼,怯生生地不敢乱跑乱动。到了另一户人家则不同,两扇门一高一低,已无法相称,使得俩门神有如父子,俯仰有仪。主人客气热情多了,甚至有些喜出望外――这么多客人来,真让他高兴坏了。孩童一改刚才的收敛,在院子里上跳下窜,追猫逐狗。民俗上有门当户对之说,教科书上都是从批判角度来展开的,待到我有了生活经验之后,还是以为民俗上的提法是有道理的。门当户对――由于相互间的文化、教养、经济诸方面比较接近,也就便于融在一块。清人赵执信说得很清楚:“富贵者不可语寒陋,贫贱者不可语侈大。”让两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走到一起,也就注定要承受漫长的磨合。
  司马迁曾在《汲郑列传赞》中谈到一个门户的常见现象――显贵时,往往是门庭若市的,接待都来不及,门前车马云集人声喧沸。及废黜、贬谪,就显出了门庭清冷,甚至可在门庭内外张罗网而捕鸟雀了。这样的例子历来不鲜,我认为它直接反映了生存中很现实的心态――趋利避害,支撑着我们现实的生活。北方,平畴千里,除了休养生息之外,就是作为争战的场域,在上边演出一出图王定霸的壮剧,像陈涉这一类门庭萧索的子弟,是不相信将相有种的,他们是最早一批的反血统论者。通过一番殊死鏖战,终于迎来了巨变。陈涉称王后曾把当年的田野兄弟找来宫中,他们惊呆了,说“涉之为王沉沉者”,意思是陈涉太派头了。随后这些不知深浅的兄弟在大碗喝酒时,不免拿陈涉当年的荒唐事、可笑事逗趣,全然不知陈涉门庭已改心态已换,结果都命丧黄泉。我的见解很简单,离这样的人远一点,自己干什么还是干什么,这样会安全些。在漫长的时段里,门户景象一直是社会的晴雨表,真可谓勃而忽焉衰也忽焉,胜过换季的时妆。有时观赏一个大户人家毕,主人死活要我题字,我对其中的是非曲直缺乏分辨能力,也没有闲情纠缠其中,就题“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大家都说好,因为它符合变化中的世态、人生。李商隐在《马嵬》一诗中发出了这样的疑问:“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一个在皇位上呆了四十多年的唐玄宗,却只有空洞的显赫,保护不了自己的爱妃。小户人家的莫愁,却能依旧安稳地织绮采桑,她的歌谣里就是对这种寻常生活的肯定。李商隐在追问一个很实在的问题,就我的感觉,也是倾向于门户清虚的,小户人家的生存说到底就是平淡朴实,符合过日子的寻常心态。如果要找一个字眼来表达,“平安”是最合乎庸常日子的主旨的。
  我很看得这两个字的平民气味。
  改换门庭,就是改变一种生活方式、生活态度。在山村里可以看到这么一种景致,在他们的老宅旁,是一幢从造型上、材料上都可以称之为新的建筑,老宅成了它的陪衬。主人没有想要夷平它,将它留下是有意味的,可以从很多角度来言说,尤其是心理。说远,是对祖宗的交代,从门庭的改变可以读出这一族这一支之盛衰、俗之文野、物之盈虚。说近,就是为了给别人看,尤其是给自己的亲戚看。这一点,战国时的苏秦是最有体会的,他曾经的穷途末路和身佩相印,霄壤之变使他悟出了一个道理,他说:“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门庭更易了,除了享用物质生活的富足,主要还是来自精神上的慰藉,这实在是让人很得意的啊。这些人将新楼建成之后并没有住下,依旧往遥远的南方。南方城市的生活辛劳之至,所得也远过一年的田中耕作,他们再也不会回到旧时的空间里了。这些美丽的空巢,只有在春节临近时,才会迎来主人们风尘仆仆的身影。更多的门庭依旧着,还是那么几块土地,还是长着那么一些植物,翻来覆去地播种、耕耘。温饱没有问题,也没有什么富余,在许多人离乡背井到自己全然不熟悉的城市潮流中,他们怀抱着旁观,始终坚守着老旧的这个摊子。这些留守者比赴城打工者安稳,不急不慢,顺天应时,平淡中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早春太阳的光芒照耀在他们头顶、肩上,寒意渐渐驱散,他们像被阳光按住了一般,久久没能起来。如果从审美角度看,这样更可品味,连同土疙瘩垒起的房舍。这块土地生长出来的庄稼,就是这么一个味道,一种品相。人和树的种子一样,有的从高处沉沉落下,在土中就不再移动了;有的则插着一副翅膀,只要风起,它们驱风而行,与母本距离越来越远。
  门的功能就是开合。它和语言表达一样,是需要开合的,许多语言由于缺乏一个把门的,脱口而出,结果因言获罪。三缄其口――如果一个人做到这一点,让人摸不着内心的真实,至少,离危险会小一些。我们对门户最理想的期待已经过去。夜不闭户――《封神演义》曾经设想了这种理想态,当你披着一身月色经过这么一片村落时,惊奇地发现,门户开着。是主人疏忽了,还是根本不在意?闭户理应是夜寝前一个不可忽视的操作程序啊。时间过去那么久,它始于哪个朝代,又终结于何时,没人能探究清楚。多么安宁啊,人在里边安睡,梦乡温馨,门大敞着。门实际上也就是一种象征,一个装饰品而已。当门神彩绘上了门板,它就是一帧画了。最有舞台剧色彩的是这样:把门拉开一条缝,伸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神色有询问、警觉、戒备。这种开合的中间状态的有利因素在于,如果有危险,立即将脑袋缩回,门呼地就关上了;如果是贵客,趁势将门打开,笑脸相迎。当然,这样比起夜不闭户已经多了一些不安了。杜甫这样的官僚,从他“柴门今始为君开”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不闭户的民俗已经不再,就连简陋不堪的柴扉,也以紧闭为常见。打开迎接客人,反而是一桩郑重的事。一个时代慌乱的表情――其实,柴扉是根本抵挡不了什么的。破门而入――这个动作太让人惊恐了,迅疾猛烈,一瞬间门户开裂,不可抵挡之力侵入堂奥。尽管如此,人们对于门的重视还是日甚一日,对于门的制作,它的美观、耐用、牢固,特别是抵御的强度,都有专门的人才在研究。许多门面被制造出来,它们铁骨铮铮,冰冷坚硬,已毫无木质的朴素、芳香,毫无那种天生天养的气质。想一想,久远的居住至今,从无门到有门,从素质之门到堂皇之门,人们在琢磨着它的可靠程度,赋予更复杂的心情。日常生活中,门的开合功能已经有了倾斜,它们闭合的时间,远远大过了开启。
  这一年深冬,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北方小镇,来到这个小小村落。年头年尾,已经有些异样了,风沙磨洗,骄阳暴晒,门神的色调淡去了许多,气焰也敛去了不少。尘泥附着于铠甲之上,主人已没有闲暇挤一把抹布,帮他们洗去。
  快过年了。想想这一年来日子平和,门庭安宁,不禁喜欢起来――应该用虔敬之心再请两尊新的门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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