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对秋天很缠绕的人。秋天是往事的魂魄，它挟裹着一阵秋风、一阵秋雨，以飘荡的姿势，莅临在离人的心上。 往事死了。可是往事也有三魂六魄。在平日，都忙碌着，为工作为生活，但总有一个秋日是属于往事的节日。到了这一天，我姑且要放下手头一切事务，至少也为自己沏一壶香茗，静对一窗竹声月影，以无言独上西楼的心境，表达我对于往事的祭奠。
往事死去了。多年以后，它的魂魄转世成型，演变成季节中的一支，翩翩地赶回来探我。秋天就是这样，来抓住我的心的。它提着我的思想飞离地面，除了凝睇就是冥想，先是将我放在一座孤岛上，却又遗下一件梦的衣裳，叫我哭着闹着那根腰带不肯放。
在我怦然心动的粤语歌词当中，《神雕侠侣》中的一首是这个样子的：谁令我心多变迁？谁共此生心相牵？情义永坚持，遗憾亦可填，未怕此情易断。谁令我心苦恼添？前事往影相交煎。何事世间情，长留在心田，恨爱相缠莫辩。缘分也真倒颠，承受几番考验，无论哪朝生死别，心内情似火焰。这类歌词是粤语语境下的特定产物，拖腔婉转，散板悠长，旋律错跌，咬字艰难，女歌手演绎得那样让谛听者心仪，我真是喜欢。作曲的人叫林秋离，能作出这般的曲子来的，已经不一般，难能的是，竟又叫着这样一个揪心的名字。秋离，秋离，偏又姓着“林”，这个林秋离对音与韵的感觉，我以神品目之。
“鸳鸯蝴蝶派”的主打人物里，且不说张恨水、徐枕亚、包天笑、李涵秋，只严独鹤、周瘦鹃、秦瘦鸥、陈蝶仙这几个的名字，也是叫我缱绻的。我思量着，相邀着，又还怕着，只肯遥望。只因我惟恐离他们太近，承受不了生命中如此之轻。终究是轻的，不安的轻着，只好做了鹤、鹃、鸥、蝶，扑扇着羽翅，从清末民初那个欲语还休的时代穿越而来，驾驭着我的青睐。我的青睐也是轻的，有那么一点个人主义，有那么一些寻幽探古，多少还有意乱情迷，轻飘飘，拒绝与价值有关。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曹雪芹还有一首《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哪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短擎，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何谓“愁”？“愁”是离人心上“秋”。一句“抱得秋情不忍眠”，写尽天下离人心。心尖翘翘地，托着这个秋天。
在绍兴路上汉源书店临窗的位子上，我们慵散地坐着，一壶薰衣草茶泰然自若地在棉质的桌布上冒着氤氲。友人谈起他对“幸福”的理解，无事真富贵，有书是神仙，他说。我为此惊讶，我原先以为我的幸福在那遥远的彼岸，我所有的劳动都只为找到它，直到现在，我还在征途上为它奔走，却原来，幸福一直就不曾离开过我。赶紧地离座，回家伴书，自从买了回来，它们中的很多都还未能与主人亲近，得到的东西，我就将它束之高阁了，可见，我的责任感淡薄得像书页上轻沾的尘土。我们平时看过一些经典，经典因为用的人多了，也会日渐平淡。而在那些称不上经典的文章里，我们往往留下了永久性的遗珠之憾。像这样的诗：烛花剪梦恨难双，雨暗罗衾泪暗江，一自孤山春尽后，荷花柳浪枕幽窗。一个“枕幽窗”的姿势，我便怔忡着，很难相信真的没有“前世今生”，不然的话，怎么会连动作都那么一致。又比如，“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画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这是明代一个叫徐渭的画家，在他的《墨葡萄图》上的题诗。这个画家，我刚刚才知道，可人家的随口吟哦，觉得真是好，一粒粒的明珠埋没了，抛掷在葡萄藤中，犹似墨葡萄支离的散落在宣纸上。如果在这些诗句的前面冠以“李白”或“白居易”之类的大名，这些诗恐怕早就耳熟能详了。又如宋教仁的诗，“每怀家国频挥泪，不了恩仇不称心。读罢离骚三两句，灯光剑影雨沉沉。”诗如其人，读到它的那刻，我心里仿佛掀起一股风，一个忧国忧民的仁人志士在风里如此孤寂，如此雄略，使我轻易就为它潸然，为它折断。而我真的就像是看见了，看见那把剑，英雄的剑，在晚清的血雨腥风之中被折断了。十八般兵器当中，对于剑真正是服气的，佩剑的人，长身玉立，英气勃勃，驰骋纵横，美人垂青，红袖添香，我算明白什么是“仗剑行”了。剑，挂在他的腰间，一旦出鞘，必有故事，不是可歌可泣，也将可圈可点。
走过那朵白莲花，就到了我的家。
那时候，你对我说，不要伤感。一转眼，又到了秋天了。我也知道，我一伤感，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一个人逛街的时候，我都在同内心深处流连着的伤感作争斗。你说，我们要在一起，需要时间和条件。我记着，为此，还奋斗了这若许年。现在，我又惦记起你来。其实，我们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但是，秋天还是要来的，即使我将它遗忘，也挡不住它的步伐。它姗姗地来了，它有那么一点愤慨，把一阵树叶旋起又抛下，到底它还是安静的，静静地瞧着我，每一片树叶的形状，都是它看人的眼睛。在它面前我有些羞赧，因为还未曾完全克服。终于我还是抬起头来与它对视，它说，相对原宜惜寸阴。
对我而言，北方的秋天在家用电器里是一只电冰箱，当我满怀热情地向它探出头去，它的冷峻顿时就把我变成了冰块。南方的秋天却将我渐渐融化。然而，冰块的融化，是付出了眼泪的代价的。那些由固体变为液体的过程，全都是流泪的过程。
关心别人不是一种负担，而是人性升华的一种形式。多年以前，你这样对我说。这些年以来，我升华着，尽管有时勉为其难。我也关怀着秋天，关怀着秋天的离人，你，好吗？
我以为，在清秋的寂静中自励的人，是意志力如春的人；一春清素愿，消受露华菲。
秋天里慎独的人，最接近天意。
标签：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