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 异乡人小说

时间:2019-01-1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博客:https://blog.sina.com.cn/miyaer159   过草木一样的生活。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突然想起艾青的这首《我爱这土地》的诗歌,是2010年的冬天。转眼间,我在这个叫东庄的江南村子里已经生活十五年。这十五年,我的脚步走遍了这个村庄的每一条阡陌小道,认识了很多植物和昆虫,脚步亲吻过每一寸土地。我插过秧,收割过麦和稻。还种植过油菜。记得有一次跟西安的表姐通电话,正值割麦和收油菜子的时节,我从田间大汗淋淋地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表姐收获的喜悦……我的喜悦还没有尽兴,表姐就叹气了――因为如果不离开西安,我完全可以留在城市生活。那时候,城乡一体化的概念还没有诞生,人们都还萎缩在井底向往城市的无限美好里不可自拔。
  那可是五月天啊,我下班后,就赶紧拎着一壶茶水去了田间。我的想法很简单,结了婚的人,你有了户口,有了属于你的地块,就应该去劳动。别的小媳妇没日没夜织布不好下地,而我只是上八个小时班的人,完全可以帮助婆婆干活去。当看见我主动下地,婆婆硬是愣了一下,才唤着我的名字丢过来一件长袖衬衫,说别把胳膊弄破了,晒黑了。之后,又扔给我一条蓝色方巾,方巾本是婆婆自己包在头上的。特别在冬天,因为年轻生产那会儿没有保养好,她的头一遇到西风就疼,她将方巾包在头上去桥口,去落霜的地头剜青菜回来的身影我熟悉之极。蓝色方巾现在已经被婆婆的汗水浸湿了,我将其包在头上,转头跟先生吐舌头。先生其实很像北方人,拥有一副健硕的体魄,他主要是负责做挑油菜子回家的重活。先生明显对我的做法又疼又爱,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在眼里闪烁。他赶紧走过来帮我将飘到眼前的几根散发拂好,再递给我一根桑条。我不明白要桑条干什么,先生就模拟起来,原来是要我敲打收割后的油菜苗,让油菜子破壳而出!我觉得这个活很简单,就跟着先生举起桑条,对着一蓬横在铺好的布匹上的油菜苗顶部猛敲。太阳热辣辣地打在头上,我带着几许调皮和顽劣的性质在地间干农活,耳畔是油菜子从壳里弹跳出来的声音,噼噼啪啪地。菜子随着手中的桑条起落,跳起了欢快的舞蹈。顿时,劳累的感觉不复存在,我快乐地都想唱歌了。
  当一朵从苦菜花上摘下来的紫色花朵由先生插在我的发间,其实就是方巾里,我初次嗅到了有关苦菜花体内拥有的清雅之气。也许是热,也许是因为甜蜜和娇羞,总之,那天我的脸一直红着,红彤彤的,汗珠一次次地洗涤也没有将其褪色。当日的晚餐,亦是非常丰富,婆婆利用中午休憩的时间杀了一只鹅犒劳我们。我们将桌子搬到稻场上,先生还去买了一箱啤酒。这正是吃鹅肉的时节,红烧鹅肉足足有两大汤盆,吃罢,竟然不知婆婆是几时回房休息的,待我醒来已是月上中天。原来,我和先生都因为太过劳累,喝着啤酒就睡着了,枕着鹅肉的骨头睡得异常香甜。好像油菜子的香味,又貌似苦菜花的气息,也许就是晚风吹过露珠的清甜,我总记得那晚伏在桌子上酣睡时竟被一股悠然之气迷惑着,迫使我再也走不出来,很想就这么沉醉着――这真是好一个夏风沉醉的晚上!
  这次,走进村庄,我们是回去签同意拆迁的字的。一大帮人正在我们家做评估,房子值多少钱,猪圈值多少,井值多少……在村口,一排拆迁办事处已经搭建好了。我跟子蘅便乘着先生与他们谈话间走出了家门。我们沿着河岸朝西走去,满眼都是熟悉的景物。可是,一切,都在明天化为乌有,成为记忆,我们该留下一点什么呢,突然间,我们决定去寻觅一点什么。并首次发现,到这会儿,我似乎才真正走进这个叫东庄的江南乡村。失去中见证珍贵,可惜已经未为晚也。
  乡村的原貌依旧,尽管当中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变化,以前的织房有的还在,有的已经不复存在。存在的都空着,灰尘厚厚地落满窗台,地坪上摆放织机的痕迹还在。破碎的玻璃也没有修葺和更换。一切仿佛都是做好了回忆的准备而存在着。因为是暖冬,河里并没有结冰,河水很安静地清亮着。仿若从来就没有被人打扰过……岸上的楼宇、落了叶子的柳树和水杉倒影其中。岸上一排楼房,一排水杉;水底也是一排楼房、一排水杉。这条河,我初来时,还在饮用,早上婆婆大清早去挑水,晚上她们则一个个光着上身在河里擦身,中午还要去涮马桶。后来通了自来水,河水就脏了,主要原因是织布厂开多了,从织布厂里流出来的奶白色的水污染了河流。一时间,小河的水就都变成了乳白色,好端端地干涸了几许。直到环境保护被重视起来,小河两岸重新浇筑上驳岸,再将河床挖掘,抽掉淤泥,水才再次清澈起来。好像是去年夏天吧,我在某个黄昏,就看到几个小孩在河里学游泳的场景。
  现在,孩子们学游泳的地方,搁浅着一只小船。像一片柳叶随意地飘落在水面上。这只小船搁浅的地方实在太好,正好用来拍照。小船无意间成为我留存记忆的道具,其中美妙无以言说。这张照片便因为这只小船,江南风貌了不少。走过小套闸,我听到一阵狗吠响起。狗是被拴住的,吠声就被控制在挣脱中。十分用力,却无法达到某一个释放的度。可以想象,狗急切的样子,它跑来跳去,结果反将自己绕在了桃树上。好在它是一个聪明的家伙,再原路退回绕了出来。一阵松弛,狗又朝前跑一步,哪知很快又被绳子拉回一截。顺着狗吠声,周奶奶走了出来。周奶奶眯着眼睛望了我半天,疑惑道:“阿是李云?”
  我已经习惯大家用吴侬软语唤我的名字,便没有去强调李云是谁。周奶奶生怕叫错了,也许觉得这时候我怎么会在村子里而感到半信半疑,“是李云么,我的眼睛不好了,看不大清楚。”周奶奶曾经在我们村子里很有威严,其一因为自身长得好,其二则是她的丈夫是一名赤脚医生。周奶奶在我们村里从一开始就比很多人具有优越感。生了两个儿子后,她还托人介绍领养了一个女儿回来。这个女儿被取名九姑娘。当然是安排着给她的小儿子――瘸腿小哥哥做童养媳的。周奶奶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可尖尖的下巴,仍旧将她曾经的风华保留,这张瓜子脸,曾经应该也是一位可人的小家碧玉吧?
  周奶奶的丈夫我们都叫他老伯伯。跟我家有点老亲关系。他工作的地方在埠头的村支部,于是他每天早上都要背着药箱从我家门口经过。我婆婆是一个热情的人,见到谁都能说上几句话。很多时候,我就是觉得自叹不如。她个子小小的,也没有读过什么书,却很能讲故事,特别对于乡间的人情世故通透得很。很多人家要结婚办喜事都要来跟她商议,听听她的想法,再是办什么满月酒啊,从头到尾的流程她都安排得十分周全。包括我,就很喜欢跟着她去拜佛,我很享受走到一户人家,感受人们热情地招呼她,再拉上我的手送糖茶喝。坐下来安心听婆婆跟她们忆苦思甜。老婆婆们聚集在一起,更多的话题都在忆苦思甜。而她们每一个人都因为跟婆婆亲近而待我也好,都要夸奖很多我自己平常都没有看见的优点和好处来听。
  但我婆婆的身体不大好,她瞧病、买药一般都在门口守着老伯伯来。老伯伯将药箱放在花坛边,就开始跟婆婆拿药了。如果遇到挂水,老伯伯就会主动叫我的名字,关照我怎么换水,怎么拔针。总之,老伯伯在我们村就是再世华佗。我们喜欢他又敬重他。但他们家一直养着一条大黄狗,令人有些心悸和不安。这条狗不看物,而是用来看人的。是周奶奶特意养着给九姑娘的。周奶奶领来的这个九姑娘,十八年后,活脱脱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了。长得特别招人欢喜。虽然知道自己是给了小儿子的,可她跟四肢健全、脾气温和的大哥哥还是要忍不住生出爱慕的情愫来。这可令周奶奶一筹莫展,养了十八年的女儿,不论怎么说,都有些视如己出的感情,她也想成全她,为她好,就让她嫁给大儿子么算了。可是,大儿子健康、英俊,找个妻子并不困难,可小儿子天生的瘸腿估计就难以如愿,既然领来的时候就定好的事情,那就不要更改了吧?于是,周奶奶硬着心肠去牵了一条大黄狗回来,周奶奶对狗的照顾好得没有话说,大鱼大肉从不间断。没事她就走到桃树下,跟狗说悄悄话。对着狗描写九姑娘是如何一个标致人儿!九姑娘一看到周奶奶如此疼爱着一条狗,眼睛就黯然了下来,但她又是不服气的,踢翻脚边的塑料提桶,转身进屋去了。
  之后,周奶奶家养狗的现象就一直存在,而九姑娘也还是嫁给了瘸腿小哥哥。但九姑娘一直叫他为小哥哥。瘸腿跟她说,“现在我们是夫妻,你不要叫我小哥哥,我也不要做你的小哥哥。”九姑娘就说:“你是我永远的小哥哥,一辈子都是。”瘸腿说:“可你是我的老婆了,老婆怎么可以叫她老公小哥哥呢?”九姑娘就说:“我就叫你小哥哥,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也是你的事。”婚后的九姑娘特别喜欢睡觉,她很少出房门,人家问瘸腿,他就硬生生回道:“在睡觉!”说得人家都讳莫如深地笑了,道:“还说是不肯结婚,结婚了还不是照样过得好!”
  秘密是在造好新楼房之后被揭穿的,三楼三底的房子,宽敞明亮,还有一个独立的围墙,足够人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新房装修那天,九姑娘走到周奶奶身边,叫了一声姆妈,道:“我要一张床。”结婚的时候,他们打过一张宽有一米八的新床,这才几年,又要床了?周奶奶上心了,问:“新床放哪里?”九姑娘面不改色道:“给小哥哥睡,我们房间要两张床!”周奶奶纳闷了,深知这些年来自己都被九姑娘欺骗了,她的心根本就不在这里。周奶奶便什么话也没有说,对着狗骂一声“没有良心的东西!”起身走了。转眼,九姑娘就听得她大着嗓门跟木匠关照再做一张床的声音传来。无论如何,面对九姑娘,周奶奶的迁就里总是透露着一丝讨好的成分。所谓爱恨交加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新楼房造起来了,九姑娘的儿子也五岁了。儿子自然是交给周奶奶带领的。每到夜深人静,周奶奶的心就吊起来了,瘸腿儿子下班回来了,他一脚轻一脚重上楼梯的声音特别“震人心扉”!一声沉闷的关门,传来的就是九姑娘的怒骂声、哭诉声,厮打声,还有瘸腿儿子的喘息声,那粗重的、乞求的喘息声吐露着他内心巨大的抱怨和欲望。灯一会亮、一会儿灭,弄得院子里的大黄狗很不安分,蹦蹦跳跳地围绕着桃树吠。不知为什么,是周奶奶养来看九姑娘的狗,半夜听来却是无比的哀愁,像藏了许多心事在心里一样的难过。
  之后,就是九姑娘挣脱掉瘸子小哥哥的手,夺门而出的脚步声。周奶奶竖着耳朵听得真真切切,九姑娘还在抽泣,等到织房里的织机声音再次响起,周奶奶才会蹑手蹑脚起来,走到瘸腿儿子身边,将儿子扶到床上躺下……
  周奶奶模糊听得狗吠声变得无比羸弱,像是在偷偷啜泣一般……
  九姑娘从这个家里走出去,就跟有梭织机被淘汰有关了。如果时代不进步,有梭织机不淘汰,可见她永远就会关在织房里一辈子。瘸腿小哥哥会开电瓶车,她织好的布都由他送出去加工,九姑娘的世界就只有院子那么大。尽管心有天大,比鸟飞得高,也经常逃窜到桃树上东张西望。可她毕竟是走不出去的,那条大黄狗晚上会哭,白天就变得异常强大、凶狠,比谁都要负责任。
  看来,九姑娘是死了心跟定这个男人了。这辈子再不轰轰烈烈活一次,估计就白活了。周奶奶只能无望的沮丧着,每天蹲在老黄狗边期期艾艾地叹气,对着孙儿媳妇道:“你婆婆是被我害的,你不要跟她计较,她要是回来了,还是你们的姆妈!你们要照样对她好!”似乎,就在我回去签字同意拆迁的前一天,周奶奶突然斩钉截铁跟家人说道:“你们看好了,她就要回来了,很快的!”事情还真被周奶奶预言到了,九姑娘隔天就回来了,那天她一个人站在拆迁办事处门口望了很久。当她站在院门口,看着姆妈半晌,便叫了声:“姆妈,我回来了。”自顾自进来了。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现在回来了。熟门熟路地回到房间,再下楼吃饭。一切都是那么顺其自然。而家里人,谁也没有问她什么时候走?回来干什么?九姑娘回来了是事实,瘸腿小哥哥乐呵呵地还去给她买了一件豹纹羽绒服。
  我和子蘅从周奶奶家经过的时候,从狗吠声响起的围墙栅栏缝隙里,突然看到朱红的油漆大门上还贴着鲜艳的?字。一晃,九姑娘也是另一个女人的婆婆了。而九姑娘的心呢,还漂泊在哪里?她每天从这抹红色里走进走出,会想一些什么呢?我的疑问还没有消失,就被一股刺鼻的猪屎味呛住了喉咙。瘸腿小哥哥的猪圈就在边上,粪水从墙上的小洞里直接流了出来。路边,小山一样堆砌着的猪粪堆上还长着几朵新鲜的小菌菇。
  很快就要到达我们家的田地里了。我曾经与先生一边劳动一边唱《天仙配》的地方。子蘅走在前面,他已经是一米八零的高个少年了。他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在铺满野草的阡陌小道上,草半黄半青,路边的地里匍匐着一朵一朵豌豆苗和蚕豆苗。桑园里居然还是青色的,有一种细茸茸的小草常常被阿婆们刈去喂兔子,还有野生的荠菜也被剜回来裹馄饨吃。田头的角落里,种植着青菜、白菜和芹菜。青菜已经开始抽薹,花心洋溢。左边的河面上除却两岸的倒影,还有干枯为金黄色的水葫芦聚集在一起,金灿灿的一摊,像一把散落的金子。岸上有芦苇,以及一两棵落光了叶子的槐树。枝杈上,鸟巢还在。子蘅走在树下,朝树冠仰望的身影,很是有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的味道。正符合他喜欢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情怀了。他的脖子上搭着一条羊毛质地的黑白格围巾,西风飘摇,河水清幽,一个少年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仰望,他说他想写诗了,他的目光顿时从空中掠过,他想写一首怎样的诗呢,关于路边那一片片老态龙钟的桑树?还是对于一块土地的恩情?而脚边那一丛枸杞藤,又结着几粒红彤彤的枸杞,细碎的红,分布在绿枝上,初看像一粒粒俏丽的小耳环悬挂在村庄的耳垂上,一阵西风吹起,耳环被摇动,环佩叮当作响……
  可是,更多的,我想将这几枚枸杞采摘回家,晾晒干,泡茶饮用,哪里还有这么原味的野生的枸杞呢?或者,放在鸡汤里熬汤喝,那种鲜美、去火的功能估计谁都无法替代。就跟我以前突然跑出来摘一片香樟树叶和一片桂花叶子放进牛肉里做菜一样,纯正的味道是从野味中提炼出来的。可是,子蘅阻止了我的想法,他说:“你采摘了它,跟来拆迁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呢?它原本在这里生得好好的,你却硬是要它去暖你的胃。愚氓灭美!”
   “好,那就不采摘了吧。”但我要求子蘅陪我去找几片最完整的落叶回来,再埋在岸边的桑树下。桑树是我最为敬重的树种,主干都空洞了、腐蚀了,可新枝依旧遒劲有力,手指苍天!不管怎么说,当我们带着祖上的坟茔离开这里,是不是要在这里留下一点什么呢?花冢谁落下,古问今来人?
   “决裂阡陌,教民耕战。”
  终于明白,拆迁之后,我们都是异乡人了。
  
  李云,1976年出生于西安,工作在苏州,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1996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山崖上的野兰花》,后陆续在《西湖》《延河》《雨花》《山花》《滇池》《青春》《红豆》《广州文艺》《南方文学》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出版有小说集《洗澡》。
  

标签:异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