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说 犁耙水响。水还有些浸骨, 他就光着脚,将农事像鸭子赶下田 “地不能久闲” 就像农具, 搁置不用会生锈。”他常说。
鞭杆抡圆,但鞭梢从不落在牛背上;
牛眼里,他常看见多年后
被青草簇拥的自己――
“生而落户在村,
一辈子在泥水里混,
都不容易呐。”他常说。
撒肥的时候,他的手里像拿着一把
开阖自如的折扇:江南杏花雨,
将他的身影下得满坡满畈都是――
“人勤春早;土地的古老记忆,
从来只有劳作才能唤醒。”他常说。
麦黄时
麦穗像顶箍,只几针太阳的线脚,
就把山坡纳黄了。
他修整着马车;马在椿树下刨着蹄子。
割麦带插秧――杏黄天的农事,
可真叫针尖对麦芒。
然而他不急;他修整着马车,
用皮革和钢丝把辕套牢。
操外地口音的麦客,腰扎钩镰,
急匆匆从村前走过;
他继续修整着他的马车――
把车辅加固,轮轴浸濡润滑油。
他说:风里雨里,土地熬到今儿不简单,
那枚麦垅的勋章,
就让它多戴几天吧。
教科书
读书不多,但他明晓作物拔节、他蘖的原理。
二十四个节气,
像他的骨节,
哪块潮湿,哪块干爽,哪块隐隐作痛,
他都一清二楚。
花生地里守夜,他教给我听拱地的声响,
分辨渔火和磷火的颜色――
月亮在帐顶上移动,
萤虫一闪一闪,像是他打给我猜的谜语。
他谙熟土地之阴阳,但从不明示给我们。
他常说:劳动在思想之先;
劳动,是生活的源头。
守望者
电话牵进村里,招徕了那些
嗓子粗浊的机械。
土地生出的孩子,像雨中的荞麦花,
一打就散。
他老了。一夕之间,
农业改头换面。
长时不套轭的牛肩,新毛长得
比荒草还密。他的手闲下来,
但比忙碌的时候还无处可放。
农活像风车口的秕谷,给吹远了;
风湿一如湿雾,渗进他的关节里――
他老了,将村前的山坡一天天看远。
有时,拄着手杖,到田头去走走,
他就觉得是一个退役的老兵,
凭吊着曾经打仗的战场。
命名
树前屋后,那几亩国家分给他的地,
他都给取了名儿。
有时,村人碰见他――
“哪去?”他手一指:“团球”。
他说的是机台旁那块
像磨盘一样圆的田。
这是形似。更多的名儿,他用
“意会”去指称――
北山脚那爿弯地,叫“春风腰”;
而窑头一块阴湿地,则叫“文革”。
名儿磨出了他手指上的节疤。
名儿活在野外,
但总含濡在他的口中――
他像熟悉自家孩子一样明了那些
田地的胃口和脾性。
如今,他离开这些垄亩十多年了,
他的名字差不多不再被村人提起;
然而,他给土地取的名儿仍在沿用,
庄稼代替他,
一年年,活在他的命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