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罗?记，就想起毛主席。他是一所中学的党支部?记，样子像足了毛主席。首先是发型，头发往后梳，亮出高高的额坡。他也有肥而松弛的脸颊，微微翘起的下巴，就是没有那颗痣。服装也像，中山装，只是毛主席的中山装是特制的，领尖特别长，他不能做到。夏天，他就白衬衫扎在皮带里，毛主席去农村视察时就这么穿。休息时，则是那种圆领汗衫，叫老人衫。我小时候临摹过毛主席去农村那张画像，留心过，那白衬衫里面穿的就是老人衫。
动作也像，说话语气更像，句式全是毛式的。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偶像，每个时代的人都追星，那时代的星就是毛主席。而且那时全中国只有一颗星，不是文艺之星，而是革命之星。追久了，就潜移默化了。那时代中国有许许多多从穿戴到言行很像毛主席的政工干部。
也许潜移默化他的，还有他的父亲。他父亲二三十年代跟着张鼎丞打游击，对首长忠心耿耿，老革命了。后来当上了地区专员，是典型的毛式干部。他直到去世，都不习惯坐沙发，要蹲在沙发上。
罗?记的思维方式更是毛式的，即便到了80年代。对当时的方针政策的改变，我估计他是不能理解的。但作为支部?记，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还得说服群众去执行。于是这种错位，在他身上常形成奇观。关于他的笑话有不少，比如有一次国庆文艺汇演，一个教师穿着中山装，上台朗诵“啊，伟大的祖国!”雄壮、豪迈，他非常高兴，大为鼓掌，说：“要是扎上军皮带就更雄壮了!”
前年，几个旧同事碰在一起，说罗?记老了，体弱多病，商议什么时候一起去看他。我不言语，虽然我自以为奉行“只有公敌，没有私敌”的原则。也许他并不是“私敌”。要说“私”，他对我还是有私恩的，虽然这个恩并非我的意愿。当年，因为反抗毕业分配上的“走后门”，去闹，结果遭到记过处分，校长还扬言要把我发配到山区去，市区的单位去要我，都被拒绝。这时他去要我。他主政的中学虽然地处农村，但属于市区教育局，对我来说，应该算是幸事了。
但他当年要我，也是出于他自己的考虑。我们素昧平生，没有无缘无故的怜悯。一是他所主政的学校不容易要到本科毕业生，二是又听说我有才华，他相信他能感动我，从而使用我。他以为捡到了宝，其实是烫手的山芋，甚至是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遭到麻烦。他也应该明白我为什么爆发，因为他不放我走，每次要求调动，档案都被他死死卡住。我这么给他添乱子，他为什么还不放我走?因为怕引起群体效仿。那学校，几乎谁都想走。当时，我跟一个女教师谈恋爱，被密告到他那里，据说他甚为高兴，指示：不要打草惊蛇，让他们谈!谈成了，一结婚，两个都走不了了，我们就留住两只蚂蚱了!
许多人恨他，就因为他不放人。所有的努力到他那里，都被击得粉碎，怎么求情也没用。他很原则，很“马列”，据说人家曾经送他一台电视，他把电视摔到地上。但也有人说他虚伪，比如他会利用在学校的权力，把儿子安排在好班，让教得好的老师给他儿子辅导。现在我也当了父亲，我问自己：我再原则，会在子女事情上“原则”吗?特别是读?问题上。
但这么想，只因我没出息，不要江山要儿子。他更要江山。他大权在握，这学校就是他的学校。他平时跟我们一样住在学校里，以校为家。也许还因为他的家缺少温暖?他的妻子长期生病，子女三个，两女一男。大女儿痴呆，儿子也不是太聪明，只有二女儿，据说挺聪慧，但跟父亲谈不来。一般年轻人跟前辈都会观念冲突，何况他这样的父亲。现在不知道还冲突不冲突?也许不了，孩子成熟了。但是他跟这个时代，估计冲突更大了，他已经被这时代抛得远远的了。
他退休以后，很少有人去登门拜访。他彻底地丢失了权力，丢光羽毛的孔雀不如一只鸡。他得学会作为普通人与人相处，但这并不容易。偶尔，老同事聚会，请他去了，大家谈起当年的事，有人仍心怀怨恨，有人仍骂骂咧咧，他很尴尬。他是否会后悔?当年的怨恨，多少是他不该承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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