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险要扼口 扼口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回收青春期    ――台湾“八?后”作家散文小辑      嘴巴张开。   啊。再大一点,不行,舌头挡住了,放轻松。   H1N1持续横行,我重复着繁琐的采检流程。防护衣、手套、N95口罩、帽套、护目镜……防护一层覆上一层。常常,我感到呼吸有些窘迫,眼镜起雾,发根潮湿,总是笨重地踏进隔离病房采样。
  以前简易的喉头取样,如今变得?唆沉重。我拿出压舌板,轻压舌头。病患有点想作呕。接着以笔灯探照口腔,随即拿出咽喉拭子刮抹取样。
  还好病患是成人,配合度高,采检过程顺畅。我想起先前在儿科病房,喉头采样频繁又紧张。小朋友或哭、或踢、或闹、或紧咬压舌板、或牙关紧闭,他们鲜少合作,或许在被绑、被制伏之后,只能视口为最后防线,力抗白袍,誓死也要捍卫口腔。
   约莫那小小年纪,人类便懂得扼口,一种生命的主权宣示。
  
  “来儿科,先学会打开他们的嘴。”我始终记得实习时,一位儿科医师对我说。那时,同学间曾彼此练习喉头采检及口腔检查。
  嘴巴张开。
  我拿出笔灯,光线照出一枚垂晃之物。这是悬壅垂,小小的葡萄,仿佛有只弹簧装置其内,在呼吸与吞食间精巧升降。
  悬壅垂过后是咽喉,肃穆地扼守口腔最深层。不容干犯,不允嬉闹。笔灯探照其上,是瞪视的反光,一种噤声的警示。当色泽转而红艳,是发炎的记号、疼痛的色度。
  笔灯往上照,这是颚,口腔的天花板,红润的天幕;往旁照,是扁桃腺,口腔世界的保全系统,以化脓与肿大暗示感染的劫数。
  往下照,舌也,善变而灵巧地伸动着。仔细看,舌上布满众多味蕾,酸甜苦咸于此共荣。生命的滋味。赞美与咒诅都来自同一条舌根,祸端与祝福于此共载,善缘与恶缘从此缔结,这是口腔里最圣洁也最邪恶的一块肌肉。这里,有人的挑剔和憎爱,有人的饕餮和品鉴,华丽又龌龊。
  环照四周,这是齿。臼齿、犬齿、门齿、智齿,或蛀、或阙漏、或结石、或牙斑,齿缝间尽是一则则卫生隐喻。当牙色偏黄转而黯淡,我知道这是关于尼古丁的深陷、瘾的无可自拔。
  不只是齿、牙龈,还有之外的口腔黏膜。我曾在艾滋宝宝身上,看见一张鹅口疮的嘴。白雾病灶散生口腔,开了一口疼痛的豆腐花,后来证实是被念珠菌感染。但宝宝不懂得诉说疼痛,仅能闭口拒绝食物下咽,孱弱地哭闹。
  笔灯关上,口腔暗去,视觉以外的是难以捉摸的口臭。
  口腔,这异色而迷乱的天地,唾液于此漫流,食渣于此肥沃,微生物于此繁衍,细菌、真菌,甚或浮游生物,各自伸张生存野心,一座激躁的乱世。我曾阅读过一篇报道,指出口腔内细菌约略三百多种。原来,我们都含着一个生态,咀嚼一个不安的世界。
  口腔还有自己的年龄。我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口腔年龄”的理念,作者是位来自大阪牙科大学的教授,指出藉由蛀牙、牙龈颜色或质地、发炎状况、齿龈结合、牙结石等衡量标准,怎样计算口腔年龄。
  嘴巴张开。
  啊。乖,要听话,等会才有糖糖吃。再不听话,就要打针。
  在儿科受训那阵子,我看过孩子一张又一张的嘴,有人舌头红肿,状似草莓,猩红热或川崎症的线索;有人遍嘴水泡,满口溃疡,肠病毒暗忖于心。诱之以利,恫之以刑,看着孩子被哄、被骗,才勉强张了小口,我能理解,因为我也曾是那哭闹抗拒的孩子。即使成年,仍厌恶任何器物伸入我的口腔,特别是压舌板。那镇压舌尖的,总显得暴力,因为舌尖上有愤怒、论断,也有一支民族的语系。
  又如吞胃镜,这简直是侵略。至今我仍无法忘记吞胃镜的作呕、难耐、饱胀。我干呕了几回,感到胃即将翻出,深刻体验到自己强烈的咽反射。只要异物轻触咽后壁,我便感到剧烈恶心。
  作呕,本性的反扑。
  
  嘴巴闭上。
  什么都不要说。
  有天值班的晚上,我在走廊上听见男子向孩子叮咛,要他对阿嬷的病情封口。
  胆管癌末期,肺转移。血色素低,白蛋白低。腹部及下肢水肿,严重营养不良。
  “医生,她还不知道病情,我们不想让她知道,希望她没有痛苦,没有挂虑……”家属对我说。
  阿嬷气色差,对我的问诊不发一语。家属说她脾气有些倔强,可能因为久病,有些忧郁。
  嘴巴张开。
  啊。你要吃饭。家属在旁哄阿嬷吃饭,但她食欲一直都不好,恶心呕吐是常事。我向家属解释插鼻胃管灌食的必要性,但阿嬷以手罩住口鼻,拒绝鼻胃管的插入。
  阿嬷始终不知道自己的病,也未曾索问,或许她倦了,疲乏了,痛惯了。我注意过她的眼神,不是卧床老人那种分散的恍惚,而是凝聚的阴郁。眼里有许多抗拒,想回避,想撤退,是清醒而饱含思绪的。
  我在病历簿首页贴上一张字条,写着“病患不知病情”,并提醒我的实习医师,接触阿嬷应有的言语戒慎。
  “寒暄就好,病情一字都不要提。”
  嘴巴闭上。
  当上住院医师以来,我曾几次被要求封口,遂演练善意的谎言。除了癌症,那些疾病与病史背后,往往包藏着嫖妓、吸毒、窃盗、走私或虐童。这谎言,用善意包裹恶意,混淆不清,拉锯对峙。
  我克制唇舌,收阖情绪,在道德与典章间,也在实情与信赖间。
  “我以前吸毒,现在改玩大象(一种麻醉药),没钱了嘛!这个不能写在病历上。”
  “我上个月去泰国嫖妓,只有口交。这只和你说。”
  曾有主治医师和我聊到,一名病患验出HIV阳性,要求保密,并保证不与妻子有性行为。但主治医师还是告知了病患的妻子,并通知她应受检HIV。然后,是一场婚姻的碎裂,家庭的毁灭。
  嘴巴闭上。
  什么都不要说。
  “她不知道病情。”
  那晚,我又听见男子对护理人员叮咛,关于阿嬷病情的封口。
  
  嘴巴张开。
  啊。不行,什么都看不到,麻烦再张大一些。
  有天值班,我正为一位鼻咽癌经电疗的病患采检。他的口腔很窄,嘴张不到二指幅,严重纤维化。这使我想起实习时,曾遇见一位呼吸衰竭的阿公。当决定紧急插管时,阿公口紧闭,后来勉强撑开,却吐出一滩墨绿汁液。费了一番工夫,插管终于成功,接上呼吸器。让机器掌管呼吸。
  总会有些口腔特别窄小的,让我无意间想起。暗去的视野、隐现的构造,似乎都有着坚持。
  坚持,更在口腔外表。
  有次,一位口腔癌病患和我聊到,他宁可其他器官长癌,也不愿口腔长癌。我望着他削去大半的脸颊,尽是皮瓣移植的纹路。那滴着汤汁与血水的病灶,把病痛与折磨衬得鲜明。厚重纱布层层堆叠,却难掩溃烂之口――生命美感的要关。他缓缓吐出几句话后,嘴巴闭上。沉默。与我对望。
  仿佛闭口以后,腥臭可以紧紧密封,情绪可以静静消化。
  嘴巴张开。
  “难过就说出来,没关系的。”社工对他说。
  嘴巴张开。
  啊。再张大,你要吃饭。
  几天后,当我来到阿嬷身边,看护正试图以碎豆花喂食,但阿嬷始终不张口。即使勉强吃了几口,便又吐了出来。她开始力抗美食,与肚腹作对。不久陷入昏睡,心律不整,呼吸浅快,血氧浓度不足。
  “让她顺其自然吧!我们不要急救,不插管、不电击、不心肺复苏。”家属说。
  我想着家属口中的“不插管”,铿锵而坚决。或许人老了都要守住口,拒插管是最后的防线、最后力薄的抵御,即使隐含了放弃。
  那个清晨,血压渐降,心跳渐趋缓慢,阿嬷终究是离去了。没有人硬生生扳开她的嘴。她扼住了自己的口,靠着面罩勉强挤压空气呼吸。微薄残喘里,扼守尊严与宁静。留一口气回家。
  然后,嘴巴永远闭上了。
  
  嘴巴张开。
  啊。很好,忍耐一下,有点不舒服。
  至今,H1N1疫情尚未控制,因为工作关系,我仍不定时接到疑似案例,得全副武装进行采检。望着那口腔,我总讶异:这方寸大的腔室、几句舌尖话语,竟可衔起纷争、叼来灾祸、吐出悲剧。
  有人说,脑为人之首、生命之中枢;也有人说,心为人命之所在;我则感到口为人之要。气息之口,肚腹之口,言语之口。挟喘呼,扼嘴欲,守密情。在这病毒动乱、飞沫都充满不确定性的时节里,口更关联着一场人类瘟疫、未知的劫难。
  于是,早自初出婴幼,老至日暮垂矣,人们扼口,保住一口气息,留出生命的通道、故事的出口。
   (本文获台湾“第三十一届联合报文学奖”散文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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