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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器与猛兽:猛兽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说剑   一九九一年,一名铸剑者从一块普通的铁块中看到了潜伏其中的锋刃之光,他用铁锤与烈火将它浇铸成了一柄利剑。三年后,这柄剑从一名龙泉人的手中流传到我的手中:这柄二十世纪末叶铸造的剑,闪现出创世第一天的光芒。我掂量着这柄剑,仿佛它可以将屋子里的光暗齐生生地分开。应该说,这是一件异乎寻常的铁器。它在我手中,好像一头驯顺的牲口,正等着我给它命名。因此,我就在木鞘上刻了两个蝇头小字:扶弱。对于我尚嫌单薄的身体,一柄剑无疑是一种补偿。我摩挲着剑柄,感受到一柄剑正以它的锋利逼开我身上的那一脉弱气。正如老年人爱猫,少年人酷爱刀剑,能得到一把好剑是我渴慕已久的。南朝的鱼弘写过一句诗:得花胜得钱。宋人也写过类似的诗句:得诗胜得官。因此也就有了“得剑如添健仆”一说。而我以为,得好剑如逢知己。但好剑不多,当然也不必太多。按照蒲松龄小说中一名异人的说法:甲铁所铸的剑为汗臭所蒸,只能算是剑中的下品。那么,什么样的剑方称得上好剑?中国古人有一妙喻,说是向剑刃上吹毛,其毛自断,就称得上是一口好剑。而我更欣赏日本人的一个带有唯美主义色彩的说法:一柄好的日本剑撒手落下,会把漂浮在水面上的睡莲整整齐齐地切成两半。日本的本阿弥家族以刀剑鉴赏、研磨作为家业,这个家族曾出现过一位名叫光甫的刀剑鉴赏家,据说他的眼光比刀剑本身更锐利。当一名武士从古鞘中拔出一柄铭文模糊、锈色斑驳的剑时,光甫放在手中掂了掂,立即声称要以重金购买。区区一柄剑能值几钱?但光甫却以其锐利的目光铲掉古剑身上覆盖的锈迹,看到了隐而不露的锋刃。中国古代也有专门的“相剑者”,他们认为白色剑坚,黄色剑韧,黄白兼之方算好剑。我的朋友Z君生平酷爱收藏兵器,剑是短兵之王,自然也在他的收藏之列。他不无夸饰地说自己单凭嗅觉就能判别剑之优劣――好剑即使插在鞘中,也能闻到锋利的剑气,劣剑则有一股废铜烂铁的气息。他给我展示一柄真正的好剑,当我目睹锋利的剑刃,感到自己正置身悬崖边缘,并且孤临深渊――那凹面的可怕的黑暗。起初是一种眩晕、颤栗的感觉,随之而来一股热血鼓荡于血脉之中,即使从一根纤细的筋脉上也能感受到剑气的流布。咣当一声,剑已入鞘,我感觉自己也被随手插入了剑鞘中,从此锋芒内敛。
  少年时代,我一直浸淫于侠义小说中,也曾幻想自己成为一名剑客。于是,整天提一柄木剑率众玩童四处游荡,寻找着虚拟的对手,即使未曾碰上,内心也渗透着一种没有对手的孤独感(后来读到堂?吉诃德持矛挑战风车的故事时,不禁为自己当年的天真举止哑然失笑)。那时,我们整个家族还保留着一种尚武的传统,我也或多或少地受了几分濡染,我从父亲所藏的拳谱、剑谱中翻找出一本残破的剑谱,煞有介事地学习剑法套路。里面的四字口诀读来像古诗一样朗朗上口。因此,背诵口诀成为我每日的晨课,但我学得并非那么“得气”。有一天清晨,我醒来时手指触摸到了自己稀疏的唇髭。我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沉迷于那种孩子气的举动。那一年,父亲教会我的不是剑术,而是用飞鹰牌剃刀刮胡子的技巧。此后,我竟抛掉了手中的剑,鬼使神差般地迷上了诗歌,也写下了一些充满刀光剑影的诗句。再后来,我就变成了一个举止迟缓(说得难听点儿是“反应迟钝”)的书呆子,犀利的目光也因缺乏剑的照耀而逐渐变得柔和驯顺了。那柄剑像卜居山林的隐者,长久地把锋芒封存于木鞘,我很长时间未曾触摸过它。那些我曾经翻阅过的剑谱、拳谱之类的,也随同一沓废纸旧书论斤论两地卖掉了。再后来进入单位,我才恍然明白,单位就是一个暗藏着刀光剑影的江湖。有那么一次,我发现有人在背后用谣言中伤我,我觉得自己蒙受了莫大的耻辱,于是,就在想象中把一柄剑抛过去,与之决斗。在假想中,我把他打得落花流水,但我不屑于用几滴血来稀释自己的仇恨。不知有多少回,我设想自己生活在一个豪侠的年代,一个冷兵器的年代。由于偶然的机缘,我跟一名异人学会了几招剑术,命运就此彻底改变了。风起云涌往往会使我手中冷静的剑突然变得暴怒,我的剑无论架在谁的脖子上,周围的空气就会变得稀薄,他们的呼吸就会变得急促,好像大水已漫过了他们的脖子……无论怎么说,我都认为古代的男人比我们更有风度,因为他们外出时通常都佩戴着一柄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喜欢把剑悬在腰间,或斜插在背后,那是否意味着剑是他们体外延伸的腰骨或脊骨?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佩剑仅仅是为了增添一点儿装饰性魅力。但不妨回过头来看看,我们现在腰间佩戴的又是些什么?不过是手机、皮夹或者一大串钥匙。仅此而已。
  孟德斯鸠论及古罗马人的战术时说:自从单个对单个的战斗之风流行后,剑术就被看成是爱吵架的人或胆小鬼才学的玩意儿了。而比剑术在中国古代却是一桩类似于对弈的风雅之举。尤其是在战国时期,比剑的风气盛极一时。我们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描述那些剑客:他们好斗、嗜血、爱出汗。我小时候最仰慕的剑客荆轲就是那个时期的人物。荆轲游历至榆次,与另一名剑客盖聂讨论剑术,二人见解相左,盖聂勃然色变。为了维护剑术冠军的名誉,他必须跟荆轲一决高下。盖聂没有立刻拔剑而起,因为他的目光很快就变成了一柄锋利的剑。荆轲佯装没看见,或者他已看见,却没吭声。最后,荆轲为了避免一场拼斗,默然走开了。盖聂派人去找他时,他已坐车离开了榆次,盖聂认为是自己的怒视吓跑了他。整个县城的人后来都知道,荆轲是个胆小鬼。只有他自己明白,人有时可以是一块铁,即使弯曲时也不损其硬度。荆轲是田光所称许的那种怒而色不变的神勇之人,他不会在剑术上和盖聂争出个子丑寅卯来,正如他不会在赌术上与鲁句践一决胜负。他的神勇之处后来在行刺秦王的壮举中得以印证。尽管行刺不成,但他作为一名剑客面对强权世界已表现出了一种“非如此不可”的勇气,它化为一种暴力的火星从刃端溅开,直逼秦王。企图以一名剑客的冒险行动来阻止一场残酷的战役,这多少有点儿像鲁句践在赌桌上孤注一掷的做法,然而这个赌注下得太大了,其代价必然也更为惨痛。鲁句践以及后来的陶渊明认为,荆轲刺秦王“奇功不成”的原因是剑术不精。但问题不在剑术精湛与否,而是秦王手中的强权之剑确实锐不可挡。荆轲早在易水饯别时就已意识到,燕国是没有一辆马车可以接他回去的。无论行刺成败,对他来说随之而来的都会是比剑更冷酷的死亡。荆轲最终在强秦与弱燕之间同时做出了反抗,他已别无选择,只能走上前去,迎接陌生的杀气。数百年后,太史公以另一柄剑称颂了一柄古老匕首的业绩、一名剑客的辉煌的失败。
  庄周可以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剑客。不管那篇《说剑》是不是伪托之作,我都愿意相信庄周曾经会过赵文王。对于庄周的剑术我想作这样的评价:一切善舞剑的人都在他之下,而一切不善舞剑的人都在他之上。其实庄周的剑不在手中,而在嘴里。一个人拥有一条锋利的舌头,遇见什么事不出来说个痛快是不会舒服的。这个来自蒙城的漆园吏一开始就明白,他面对的不但是一个国王,还是一个世俗屠夫,自己很有可能因为多嘴而使王宫阶前又平白无辜地增添一具尸体。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儿像赴秦的荆轲,带有悲壮的意味。他孤身来到了王宫,那里遍布剑的声音、剑的影子、剑的气息以及剑的幽灵,如同虎狼出没之地。那时,庄周穿上了规定的剑服,手执一柄普通的剑,站在国王面前,他们相互打量着。对于会使剑的人来说,一把剑能增强一只手的力量,而对于不会使剑的人来说,它只能使一只手徒增重量。因此,在比剑还没开始之前,庄周那只握剑的手就已经暗暗有些吃力了。国王可以把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视为对自己的恐惧。因此,我们可以设想,这个故事是从言词上的交锋开始的。国王首先以傲慢的口气问他:“你不过是一个脆弱的文人,为什么要来比剑?”庄周却淡然一笑:“剑和文字一样,终归是脆弱无力的。”庄周的话并没有引发国王更多的感慨,一直以来,他对自己没有缺陷的剑术是十分满意的。他问庄周:“你不害怕我手中的剑?”庄周上前一步说:“大王,我已经准备好十条被子,用以抵御一柄剑的寒气。”赵文王听到这句话后变得更加得意,于是他允许庄周暂且回到被窝中去。第二天,国王要与庄周正式比剑了,在旁观战的是一群精通剑术的武士,他们只想看一看这个前来送死的书呆子会有什么可笑而又可悲的下场。庄周注意到,国王的手已伸向那柄剑,他的手掌布满了黄色的趼子,因此,在庄周眼里,这个酷爱击剑的国王充其量只是一名体力劳动者。庄周没有摆出要打架的姿势,在关键时刻,他打算把几句练习过多遍的话及时搬过来,让一场拼杀转变为心平气和的对话。他开始模仿行家的口气对剑术侃侃而谈,为了使谈话更精彩,他还配以手势,谈到动情处,手势的幅度也变得越来越大,这表明他在对话上已占了上风;而国王的手势越来越缺乏变化,那只握剑的手甚至有点儿松动了。这场对话让旁观者的期待全都落空了,他们可没工夫听一个酸溜溜的书呆子谈论什么大道理,他们按捺不住,提醒国王说:“对话到此结束吧,大王,你应该出招了。”国王举剑时,突然发觉这样的打斗跟斗鸡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最终抛掉了剑,从此三个月不提一个“剑”字。对于庄周来说,这场比剑是不需要分出胜负的,重要的是,让那些无聊的看客们全都含羞自刎。
  谈虎
  它诚然是孤独的。百兽之王,寂寞是它的皇后。当他在夜晚独步旷野或丛林,仿佛帝王出游,让大地的心脏在它的四足之下猛烈地跳荡,一轮苍白的月亮在它的头顶高悬,酷似孤傲而高贵的皇冠。它开始跑动,穿越林莽,惊动无边落木,如同大海掀起辽阔的风暴……在我的意识深处,常常会有这么一只猛虎逡巡。博尔赫斯曾在某首诗中这样写道:“我在诗篇里呼唤的老虎,是一只象征与阴影的老虎。”
  老虎,它究竟是“恶的永恒典型”(布莱克语),还是“可怕的优美的象征”(切斯特顿语)?它的双重象征,使这个词蒙上了变幻莫测的阴影,有时它以一个动词的速度,猛然闯入博尔赫斯众多诗行的栅栏,有时则作为一个优美的名词取悦我们的视觉。因此,当我转眼之间置身于第三个虎年――我的本命年时,便如同面对一只老虎,心怀某种交替呈现的恐惧与兴奋。
  我命中注定在虎年出生。祖母说,这虎崽有福了。但我出生后并没有像虎崽那样有生气,尚在襁褓时,我便得了重病,后来能活下来,也算是侥幸。记得有一回,因为要去城里看病,父母便顺道带我去逛动物园。有人手指一头色彩斑斓的动物说:“看,这就是老虎。”笼子里的老虎竟也是一副病恹恹的神态,跟我想象中的猛虎的形象相去甚远。我后来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我所目睹的那只老虎,而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另一只纸上的老虎。那时的我像其他孩子一样,谈到老虎,总是满怀敬畏之情。博尔赫斯在《梦虎》中说自己小时候就对老虎热衷到了迷恋的地步,“它既不是巴拉那的那种黄斑虎,亦非亚马逊河流域的色彩模糊的品种,而是条纹清晰的亚洲虎”。一个阿根廷的孩子,当他面对一只亚洲虎,他是否预感到,这只老虎将来会作为一个重要的意象符号置入他的诗歌?在这位盲诗人晚年的记忆中,昔日的老虎只剩下模糊的亮光、错杂的暗影,以及那初始的金黄。当人们告诉他亚洲虎的真实形态时,他想到的却是夕暮之光。是的,我就像博尔赫斯后来提到的那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对老虎的狂热逐渐淡去。现在,我已不太喜欢观赏一只作为生物的老虎。我看到老虎被一些人从森林带到我们这座布满斑马线、铁栅栏以及法律条文的城市,它们茫然地堕入了钢筋水泥的丛林,简直糟糕透顶。我不知道草原上的人是怎样“熬鹰”的,也不知道动物园的驯养员是怎样驯虎的。我所知道的情形是,它们被关在动物园的牢笼中,隔之以栅栏,系之以银铃,驯之以技巧。从它们的眼中已看不到刀剑之光,从它们的身上已闻不到一丝旷野的气息。假如你仔细观察栅栏中的老虎,就会发现,它的脚爪抬起时是微微往皮毛里收缩的,在空中划出的弧度很小,然后,就缓缓地在水泥地上投下均匀的步点。它的步子已没有踩在落叶上的那种弹性,也没有翻动落叶的那种速度,它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踱步,仿佛是无形的天条化为有形的栅栏将它永世困扰。我想,这也就是博尔赫斯为什么说它“俊美而不幸”的原因吧。当我每次看到动物园中的老虎就会感到无比沮丧――它们通常总是眯着眼睛,静静地伏卧着,仿佛一条停滞不动的河流。我几乎认为它是一只被放大的猫,那懒散的、在正午的阳光下瞥视着这个灰色世界的九命小妖物。我说它像猫,并非无来由的,我们这一代人惯常称老虎为“大猫”,他们说“大猫”这个词的口气,就仿佛向你提起自己家里的那头畜生。
  博尔赫斯在《〈地狱〉?I?32》中这样写道:
  
  上帝对一头十三世纪的豹子说:“你要一直待到在这笼子里死去,以便一个我熟知的人能多次看到你,忘不掉你,并把你的形象放入一首诗中,这首诗在宇宙体系中有它精确的位置,你遭受束缚,但你将会给这首诗提供一个词。”
  
  豹和老虎一样,同属于不断改变形状、更换名称的永恒物种中的一环。里尔克曾写过巴黎动物园的豹,我们也可以把这首关于豹的诗篇看做是对老虎的吟唱:
  
  扫视栅栏的他的视线
  逐渐疲乏,直到视而不见
  他觉得栅栏似乎有千条
  千条栅栏外不存在世界
  
  这首诗似乎是通过那只猛兽的喉咙吼啸出来的,正如博尔赫斯所说,它已为一首诗提供了一个词。
  老虎无疑是个硬家伙。它的骨架庞大、坚实,它无视任何一种来自外部世界的摧毁力量。它是山体中游离出来的一块巨石,我相信它盘踞过的山岩都带有一股虎气。我曾经在一位古代将军的墓前目睹过一只石雕的卧虎,我想,在他未被雕刻之前,就已经有一只猛虎伏卧在岩石之中了。是怎样的能工巧匠使石头呈现出虎的风貌?它蹲踞在那儿,不扑不剪不掀不翻,但我却觉得有一股力量被收紧在它的利爪上,仿佛只要冥冥之中传来一声召唤,它就会猛然蹿出。当石头以卧虎的形态出现在草丛中,它常常会使神箭手产生某种错觉和冲动。的确,老虎与突兀的石头,不但形貌相似,而且有着本质上的相似之处。石头在闪光,这是猛虎烈性的呈现。
  老虎固然是个硬家伙,但也有其阴柔的一面。就像青苔使一块石头充满了水意,月光也会使一只卧虎变得温驯而迷人。有时,一朵玫瑰或蔷薇就可以把它灌醉。诗人余光中谈到英国诗人西格夫里?萨松的一行不朽名句――“我心里有猛虎细嗅蔷薇”时,作了一番颇有见地的解释:“在人性的国度里,一只真正的猛虎应该能充分地欣赏蔷薇,而一朵真正的蔷薇,也应该充分地尊敬猛虎;微蔷薇,猛虎变成了菲力斯丁,微猛虎,蔷薇变成了懦夫。”说得更诗意点儿,即当猛虎细嗅蔷薇时,一朵蔷薇吸入了虎气,猛虎则呼出了花香,这有如一个互补的梦。博尔赫斯也曾写过类似的诗句,说老虎像晚香玉一样精致。我见过博尔赫斯晚年时抚摩一只老虎的照片。这位盲诗人轻抚着老虎的皮毛,就像他年轻时抚摩一朵东方的晚香玉。那时,一只衰老而虚弱的手是否已从老虎身上获取了无穷的力量?
  老虎是石头,又是花朵,正如它在森林中既是帝王,又是庶民。
  让我用怎样的言辞来描述这金装黑纹的庞然大物?描述它身上的任何一个物件,就是描述它的整体,描述一只老虎,就是描述它的群体。那么请允许我从它的额头开始描述吧。
  从老虎额头的“王”字斑纹,我们可以知道,老虎之所以占有“森林之王”的最高位置,乃是禀承天赋的。这个“王”字使老虎的一身都充满了王者的威慑力量。
  传说虎有骨如“Z”字,长约寸许,在肋旁皮内(这就像有些人的腰间长有一块无法曲折的傲骨);虎的尾端也有一根名为“虎威”的骨头,据说当官的人佩戴它,便自有一股虎威溢出。传说终归是传说,现在,我却不无悲哀地看到,一些人正在论斤论两地贩卖虎骨。这是我们必须承认的,虎的骨气正在这个世界上渐渐丧失。
  虎眼的威慑力量也是可怕的。在古代的一则逸闻中,伏羲长着牛首,女娲长着蛇身,孔子长着?面(古代的人打鬼时所戴的一种面目可怕的假面具),而我想象中的英雄好汉似乎也都长着一双令人望而生畏的虎眼。这双虎眼如同潜伏于恐怖中的利刃,在顾盼之间,便有一道寒光射出,让人不寒而栗。
  虎皮充满了恐怖之美,有人把老虎喻为“金色菠萝”,大约是就虎皮的斑斓色彩而言,像古人(大约是苏东坡吧)把水牛喻为“黑牡丹”,非洲人把豹称作“黄色的闪电”。一只斑纹交错的老虎就是一座小径交叉的迷宫,足以让一只凑巧也叫博尔赫斯的虱子迷途。
  虎腿,哦,那不知耗费多少青铜才浇铸出来的四根柱子,显得多么威武。你再瞧那虎爪,黑铁锻造的梅花,充满了怎样的力和美!当老虎轻轻走动时,它坚实有力的步子能使一股轻风突然饱含力量;而它开始飞奔时,四足之下的风则是呈旋涡状的。
  最让人惊骇的,莫过于虎啸。当虎啸时,那声音在林间游荡、纠结、弥散,然后高过山冈,传向更为辽阔的远方。它的长啸往往会被误以为是北风赋予了它如此粗犷的声音(或者说,老虎也曾赋予北风以一种猛兽的形体)。人类中第一个学会“啸”的人,我想他肯定听闻过猛虎的吼啸。而今,古代的啸已失传了,猛虎的啸也已在动物园中失传了。
  想想吧,如此威武的百兽之王,如今却成为牢中的囚徒,或成为枪口下的牺牲品,这是怎样的不堪。博尔赫斯在晚年回忆某个猎虎人时,他以近乎忧伤的笔触描述了猎虎的残忍场面,之后,他写道:杀死的总是那个不朽的猛兽,它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现在,老虎这名字已被划入濒危物种红皮书,也许在下一个世纪,老虎将面临绝种。我这样说,并非耸人听闻,现在就可以看到,世界上每天都有一个物种在消失,甚至有人认为下个世纪将是白垩纪以来动物又开始绝迹的时期。下个世纪,人们能否像克隆一只恒河猴一样,克隆一只博尔赫斯所描述的恒河边的老虎?
  在古代,人们通常赋予十二生肖中的野兽以神性的光辉。印度神话中说十二生肖原为十二个神的驾兽,西方把十二生肖与天上的十二个星座相对应,而中国的佛教典籍中说十二个兽均为菩萨所化导。当神性的光辉照耀着一只十二生肖中的老虎时,它就变为神话故事中的一个抽象的符号了。
  我们的先人仰望星空,通常会疑心某些星辰在冥冥之中主宰或左右着他们,他们凭此察觉到人世间潜伏的吉凶悔吝,但面对这些天上的事物他们无以名之,因此只能以大地上的虫鱼鸟兽给它们命名,并由此演绎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说法。老虎便是与天上的某个星座相对应,但这与物质的老虎无关。据我所知,在古代星官名中有一种“白虎神”,它便是二十八星宿中的西方七宿,它呈虎形,位于西方,按五形配有五色。老虎与星宿一样,同属宇宙法则的产物。
  而尼采说,老虎是灼热的太阳孵出的奇迹。这是指它与太阳有着相似的烈性,就好比我们通常说的“龙属阴,虎属阳”。由此我们可以说,老虎是太阳播下的火种。老虎下山,一如日落西山,它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中缓缓下移,当它飞速奔跑,就是独闯林莽的蓬勃的野火。这使我想起了金斯伯格喜欢朗诵的布莱克的杰作《猛虎》:
  
  猛虎,猛虎,辉煌的火光
  燃烧在黑夜的林莽
  ……
  
  只有金斯伯格这头嚎叫的老虎,才配朗诵这气势如虹的诗句。印度《奥义书》中说,野兽吼出的深沉之声乃与火神有关。这句话似乎就是猛虎与火这二者关系的一个恰切注解。而在我们这一带的方言中,“虎”与“火”的发音是相同的,这使我常常把二者从本质上联系起来。当我读着布莱克的《猛虎》时,我恍惚看到黑暗中的最后一团火焰,仍迟迟不肯熄灭。
  而它诚然是孤独的。
  在一个比喻中,我是如此接近一只孤独的老虎。此刻,我在寂寞中写作,因为陷入太深而感到骨头也在隐隐作痛。我也是一只老虎?在文字的林莽中燃烧,游走?博尔赫斯是这样说的――个体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种群,济慈的夜莺也就是路得的夜莺。
  那么我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布莱克的老虎也就是博尔赫斯的老虎。
  
  我们要寻找第三只虎。这一只
  像别的一样会成为我梦幻的
  一个形式,人类词语的一种组合
  不会是有血有肉的老虎
  在神话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
  ――博尔赫斯《另一只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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