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1905―2004),笔名少全、何嘉,山东诸城人。中国现当代杰出诗人、著名作家。1930年考入国立山东大学,师从闻一多、王统照。建国后,历任全国人大代表、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顾问、名誉副主席,中国文联委员,《诗刊》首任主编,中国诗歌学会会长等职。著有诗集《烙印》、《罪恶的黑手》等二十余部及长诗数部,论著有《学诗断想》等。
一封信吹起了一阵猛烈的风,
每一颗心像鸣报喜讯的一口洪钟,
这封信,它的分量抵得上千金重,
触动它一下,也要把手放得很轻,很轻,
它来了,它终于来了,
写它的那只大手呵,
写下了多少辉煌的大作,
成了真理的星座
永恒地照耀在人类的上空。
我们彼此小声地议论着
这一件神秘而又重大的事情,
消息却像多嘴的鸟儿,
霎时间飞遍了半个北京城。
你说这可不有点奇怪?这个信封
居然装得下那么多的瑰丽诗篇,
那些气势奔腾的诗句,
装下它们需要一个广大的空间。
《诗刊》呵,你这个尚未出世的婴儿,
一个伟大的兆头已经预言了你远大的前程,
明柱似的诗句一行又一行,
将支起一座神圣美丽的诗的殿堂。
在激情稍稍退潮的时候,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
仔细地估量着这封来信的意义,
深心里萌出了一个诗意的幻想:
大雪后的景色多么可爱,
眼前不就是“咏雪词”的世界?
是呀,大自然给人布好了一个诗的意境,
会不会突然接到一封邀请谈诗的函件?
我想起了斯大林读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句,
称他为当代最伟大的天才,
他微笑着倾听高尔基朗诵诗的情景,
又生动活泼地映到我的眼底来,
我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幸运?
我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一个时刻?
我虽然是一个渺小的诗人,
骑上幻想却可以任意驰骋,
幻想,这仅仅是一个幻想吗?
这,我还不能这么承认……
日子像连环。下午三点钟。
一个突然而来的电话代替了我幻想的信。
当幻想变成了真实的那一刻,
我几乎又有点不大敢相信。
这宝贵的时刻,
这下午三点钟,
我恰好没有出门,
好像在专候这个召唤的佳音。
坐上汽车还嫌它太慢,
如果是匹马,我一定频频在它背上加鞭,
玻璃窗外的景色我看过了千遍万遍,
今天过路的时候我仿佛第一次看见。
在一个宽敞的厅堂里我们握住了他的手!
这只手,我曾经紧紧地握过,
这只手呵,握它一下,
成为多少人终生的最高心愿。
在这间有名的会客厅里,
他接待过多少贵宾,
多少重大的事件曾经在这里讨论,
今天呀今天,坐在它光明的一角上,
一个“赢得了新中国的伟大诗人”,
在招待另外两个写诗的人。
我们谈诗,谈百花齐放,……
话题像活泼的小鸟,
它不停留在一棵树枝上,
谈论着庄严重大的事件,
像谈说家常,
烟丝杂着笑声,
政治主题也放射着诗的光芒。
他的话,句句是宝石,
吐出口来却是那么轻便,
好像事先并没有想到,
扯起它们只是为了随意聊天。
他的心像海洋,
他的话是轻快的波浪;
把地毯变成了一片草地――
窗外透过来雪后的阳光,
大块玻璃屏风上那银白鸟儿,
倾听我们谈话听得出了神,
高大的四壁,悄悄地站在那里,
替这一席谈话忠实地录音。
你听见过,站在天安门上
他那震动世界的呼声。
闲谈的时光,他的音流像春水溶溶,
解除了我们的拘谨,
使我们觉得,自己是在
和一位密友促膝谈心。
时间只是一闪,
快乐有它的极限。
在握手告别的时候,
许多话题突然来撞心胸,
走出这庄严温暖的厅堂,
白皑皑的雪色诗意一般浓。
1957年1月21日于北京
(选自《诗刊》1957年2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