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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筛子下的天使] 上帝不掷筛子

时间:2019-02-20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陈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0年开始散文写作。作品见于《美文》《人民文学》等刊。多次入选《散文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以及《中国年度最佳散文》《学生阅读经典》等多种选本以及高中语文读本。《四川文学》和《中华文学选刊》等多家刊物曾推出个人小辑。《当代文坛》《文学报》等10余报刊曾推出评论或专访。曾获四川文学奖和人民文学征文一等奖。著有《诗意行走》等多部作品。有较长时期的公务员经历。现居绵阳,从事媒体工作。
  
  进入5月中旬,夏天的面目已经显现,但是川西北的高山峡谷间还像暮春,明媚而温暖。河谷地带虽然繁花已谢,一派浓绿,但是高山之上,杜鹃――当地叫羊角花,才进入绚烂的花期。北川中学,北川羌族自治县的最高学府,像一个大花篮。近3000个孩子,从十二三岁到十六七岁,是一朵朵花蕾,在里面摇弋。阳光、清风、和山坡上的潺潺流水,尤其是那些脆生生的朗读和歌唱,使这里具有青春和生命的强大张力。
  也许是这里的一切太让上帝嫉妒。公元2008年5月12日下午2时28分,一场大地震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悄悄降临。北川中学,仅仅是一瞬间,就完成了从天堂到地狱的巨变。地震,把大地变成了上帝手上猛烈摇晃的筛子。1000多个天使般的生命,1000多张灿烂如花的笑脸,从此从筛子底下彻底消失……
  
  女儿穿一双布鞋走向天国
  
  5月12日,上海到成都的火车在初绽的晨光中驶进绵阳境内。离绵阳站还远,但是陆世华已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要给在北川中学读高一的女儿陆芳打电话。他知道,现在女儿已经起床,还在宿舍。电话接通,没说两句话,女儿已在电话的另一头撒起娇来,她要老爸请客,不但要请她,还要请宿舍的同学。陆世华嘴里答应,心里十分受用。到上海办事,看朋友,没两天就匆匆往回赶,他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北川是中国唯一的羌族自治县。陆世华那个被核桃树和苹果掩映的家,在北川腹地的片口乡。群山苍茫,碧水蜿蜒,处处皆可入画。地处藏汉两大民族夹缝中,这样的历史和地缘因素,那时的羌族汉子需要上马挥刀,下马牧羊,他们曾经是最重男轻女的民族。但是陆世华却视女儿为命根子。16年前,就因为生这女儿,妻子难产去世。妻子弥留之际,他紧握妻子的手发誓,一定要将女儿培育成有出息的人。16年来,他和女儿她奶奶一起,艰难地将女儿拉扯成人。为了不让女儿受委屈,一直没考虑再娶。为了更好地监护照顾女儿,作为一个小包工头,索性连工程也不做了。
  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中,女儿一天天长大,从黄毛丫头成为一个美少女。从片口镇中学读完初中,参加全市的统一考试,女儿以绝对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在全省乃至全国都赫赫有名的绵阳中学和南山中学的国重线。但是陆芳没有选择绵阳,而是留在了北川中学,只因为刘校长的挽留。刘校长的儿子刘清林,也是以绝对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国重,也留在了北中。当然,作为一个懂事的孩子,她还要为老爸省钱。
  陆世华相信刘校长。相信他的为人也相信他的能力。再说女儿就在北川读书,离家近,爱女如命的陆世华可以常常看到女儿。
  5月12号中午11点半,陆世华已经等在了校门口。他带着一包卤牛肉和水果――这是他履行承诺,为女儿同学买的。12点10分,久别重逢的父女俩终于见面,欢天喜地坐车来到北川县城,他要好好犒劳女儿。让陆世华特别满意的是,女儿今天脚上穿的是布鞋,奶奶做的。
  没有妈妈,女儿并不感到缺少母爱。因为她从慈祥的奶奶那里得到了补偿。小时候的一个个夜晚,爸爸陪她作业,奶奶在灯影里衲鞋底,这是一家人最可以相互温暖的时光。女儿是穿着奶奶衲的鞋渐渐长大的。奶奶的手艺可以说是传统羌家绣女的标本。她做的鞋,合脚,漂亮。虽然,现在的女孩子都不屑家做的千层底布鞋,陆家也不是缺那几个钱,但那是奶奶的心意,女儿喜欢。但是她又心疼奶奶的辛劳,家做的布鞋只是特别的日子才穿。
  陆世华和穿着布鞋的女儿在县城汽车站附近找了家餐馆一起吃了饭。因为高兴,他还要了啤酒。
  饭后,看着女儿上了开往北川中学方面的中巴,陆世华才跨上了另一辆开往小坝的车。许是潜意识里有某种不详的预感,或者是他近几天旅途劳顿,他突然感觉头晕,当即退下车来,重返候车室,沉沉睡去。
  地震,就在那时候发生了。天崩地裂,乾坤颠覆。待他从长椅上一个滚翻跳起来,冲出来,看见的只是一堆一堆的废墟,横七竖八的尸体。只有四周的大山还在,但是只要视力所及,就有数不清的石头,在比房子还大的巨石的率领下,带着恐怖的呼啸和震动,一齐扑向这个山间小城。
  女儿!他现在意识里只有女儿。尸体绊脚,乱石横飞,他只管夺路狂奔。但是,让他极其不能接受的是,赶到北川中学,女儿所在的那幢教学楼一塌到底,已经化为一堆巨型建筑垃圾。
  女儿坐在第二排,他记得很清楚。多少次来看女儿,去的都是那个方向。他向废墟奔去,一路跌撞,一路喊叫。有一块横梁搭在水泥板上,下面压着几个学生,有一个名叫周凤还是杜凤的,腿没了。她是女儿的同学,也考上国重的。女儿的班上,都是最好的学生,十几个考上国重。满目之下,都是被压着的学生,他们求着他说,叔叔,救救我吧!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在废墟里刨,直到筋疲力尽。无法再刨下去,他就守在这里,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实在困了,他会先去看好尸体,记住停放尸体的位置,再去一旁靠上一会,待醒过来,再去翻看尸体。
  直到16日早上,陆芳终于被刨了出来。
  面对现在的女儿,最后的一线希望破灭,他觉得再次受到了重创。四个整天,四个不眠之夜,陆世华以为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但是现在眼泪还是汹涌而出。他没有想到,12日中午父女俩欢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却阴阳相隔。他的世界已经坍塌。因女儿离去在他心中造成的巨大空洞,没有什么可以填补。尤其让他心痛的是,女儿最后的形象不再水灵,不再美丽。她的面容已经很难辨认,并且身子肿胀,脚手严重弯曲。但是他看见了那双脚,穿布鞋的脚。最后才是那一身已经变得很脏的衣服。是那双穿布鞋的脚,让陆世华确信这具严重变形的遗体,就是自己养育了16 年的宝贝女儿。他摸了摸女儿的脸,想为女儿换身干净衣服。可是已经没有办法,只好在路边找来一床被子,扯出被芯,用被单将她裹住。
  他最后一次抚摩了女儿的脚。那双穿着布鞋的脚。布鞋里,有奶奶的牵挂,父亲的爱,比麻线还要绵长。
  他想,穿着这双布鞋上路,女儿也许更能以轻快的脚步走向天堂。
  
  黑色生辰
  
  12日的早晨似乎比平时亮得要早。北川中学初一(4)班的邓李,在宿舍床上醒来以后,撩开窗帘,望了一眼曙光里的校园,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他捅了一下挨近的刘扬:哎,想好了吗?过生日的事?
  刘扬揉了揉眼睛,说,随你的便吧。
  邓李与刘扬,一个是体育委员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他们长得一般高,一米六几,都是篮球队的主力,标准的英俊少年。他们是同乡,巧的是还同年同月同日生,今天是他们14岁的生日。太多的共同点,让他们像孪生兄弟,甚至像连体婴儿,时时刻刻形影不离。
  去年,他们的生日是在家乡黄家坝度过的。那时他们还是小学生。
  邓李家在当地算得上殷实人家。父亲开了个小商店,已经盖起了自己的小楼。刘扬家境虽然稍差点,也是一个幸福之家。俩孩子都是父母的骄傲,所以家里每年对他们的生日都是高度重视的,并且几年来都是一起过。去年的5月12日是周末,农历三月二十六。那天也是个晴天,微风将院子里高大的核桃树吹得沙沙地响。彭志科、张浩、母艾、邓梦林,当然还少不了刘扬,大家早早地到了邓李家。两个小寿星交换了礼物。刘扬给邓李带来了一个漂亮的笔记本,邓李送刘仰的是一块打磨过的树化石。
  那天大家玩得好开心啊。大家疯了一天,累了,坐在邓李家的堂屋里,还大胆地说出了自己的梦想。邓李愿望是读体育学院,像他崇拜的乔丹、科比和姚明那样,当篮球运动员。刘扬呢,因为数学好,他想的是成为经济学家。当然,大家也海吃了一天,中午在邓家,晚上在刘家。水煮鱼、炖排骨、红烧鸡、凉拌粉丝,把小家伙们肚子撑得生痛。
  今天是星期一,不可能有去年那样的好日子啦。但是,即使这样,小哥们的生日也是马虎不得的。尽管刘扬低调,他们还是很快达成共识,中午去买点糖果,晚上出去与几个好哥们分享。
  下午第一节课是历史。任老师的课大家都喜欢,但是邓李今天却走神了,关于清朝如何实行海禁的事情离他实在遥远,晚上的聚会一直在搔他的痒痒。
  刘扬听课从来都很认真。所有的课,包括历史,他都是全班最棒。现在他早就忘记了今天是他们的生日。未来的经济学家,对清朝闭关锁国的原因和影响,很想知道。他不停地在书上划杠,作记号。
  正在这时,教室颤动起来。这并没有引重视。任老师讲得很投入。大家以为不过是有载重的汽车从下面经过。直到班主任高老师在窗外大叫“地震了,快跑”,同学们才猛然惊醒,立刻朝外跑,朝楼下跑,朝球场上跑。这时他们已经跑不动了,梦游一般。楼房像在筛糠,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地猛烈摇晃。
  邓李的座位在中间,又有意让了几个同学,机会稍纵即逝。就几秒钟时间,逃生之门已经无情地关闭。
  对面的主教学楼像是下面埋了炸弹,轰然坍塌,烟尘冲天而起。这边先是天花板,再就是楼板,很快整个屋顶带着炸雷一样的巨响覆盖了下来,有同学回头,看见他仰面倒下,然后被弥漫的黑色尘雾笼罩。
  刘扬座位靠边,应该有机会逃出来。但他是团支部书记,他不可能跑在前面。多数同学都跑出去了,始终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也许他和邓李一样,倒在了教室里,也许他已经跑出去了,旁边的一幢楼坍塌,被埋在了废墟最底层。
  大地震停了。余震还在继续。几个小哥们拚命朝摇摇欲坠的教学楼奔去,他们像真正的英雄一样,要救出自己的好朋友。
  他们只找到了压在石头瓦砾中的邓李。这注定是一场无法完成的救援,他们是孩子,他们没有工具。
  好兄弟们始终无法将“小寿星”邓李身上的的大石块搬开。更糟糕的是,邓李开始吐血,一口接着一口:“没希望了,我大概要死了”。张杰不许他说这样的丧气话,大声嚷道:“什么要死了,你一定要坚持!一定要坚持!”
  邓李的眼睛渐渐亮了,好,坚持,我还要读书,还要打球,拿第一……
  但是,这只是他所能说出的最后的话了。虽然他后来被救了出去,虽然他哭成泪人的三个堂姐或表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医生,虽然幸存的同学围着他流泪,他也没有能说出第二句话来。
  大家都向他伸出了手,他们加起来的力量也无法将他从死神那里拉回。
  第二天早晨,天上有零星小雨滴落。昔日的校园,只有废墟,瓦砾,尸体。散落的课本在风中轻轻翻卷。同学们就要离开这里了,前往绵阳九州体育馆避难。昨天晚上,几个小伙伴在他的遗体旁守侯了很久。现在,大家与躺在那棵大樟树下的邓李作最后的告别。
  现在集合起来的队伍里少了十几个熟悉的脸孔。除了邓李,还包括刘扬。他被埋在更深的废墟下,已经不可能生还。。
  小伙伴们这次流了这一辈子最多的眼泪。他们此时的愿望只剩下了一个:愿邓李和刘扬在另一个世界里还形影不离,每年的5月12日,还继续一起过生日。
  
  定格的美丽
  
  长虹培训中心的北川中学临时校园。一个男人沿草坪向我走来,高大,俊朗,帅气,有艺术气质。不用介绍,他就是蹇老师,蹇绍琪。
  我们在草坪上坐下。我忍不住再打量了一下蹇老师。我想,这样的男人,他的女儿一定优秀。还在猜想,蹇老师默默递给我一个手机,白色的,很精巧。我打开,界面上就是一个极漂亮极阳光的女孩。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大,亮闪闪的,让人一见难忘。蹇老师轻轻地说,她就是蹇韵。
  蹇老师和蹇韵的妈妈,家都在北川县的开坪。他们是邻居。妈妈黄安蓉,是绍琪从小爱怜的邻家小妹;而绍琪,则是安蓉心中的偶像。后来,绍琪考上了西南师范大学音乐系,安蓉就读于安县师范学校,毕业后都回到北川工作,一对青梅竹马顺理成章地牵手在一起。
  羌族是一个能歌善舞的民族。像许多少数民族那样,会说话就会唱,会走路就会跳。蹇绍琪身上就更多地继承了先祖的遗传。
  关于蹇韵,人们都说,她身上集中了父母的全部优点,是一个难以找到缺点的孩子。
  的确,她从小学到高中,门门功课优秀,一直是年级顶尖的学生。此外,钢琴,唱歌,舞蹈,样样出类拔萃。每次学校的演出,差不多都有的自编自导的节目。中考时,她的分数远远超越了绵阳中学、南山中学的录取线。留在北川中学,她是因为热爱,也是为爸爸妈妈省钱。她知道,家里才买了房子,今后还要上大学,需要精打细算过日子。
  但是,在同学中她以大方著称。她的同学,来她家就像出入自己家门。冰箱,厨房,什么都可以自由拿取。同学小燕,来自最偏僻的深山,土气,样子平平,学习一般。她们却最亲近。前年小燕妈妈在新疆打工不幸遇难,她干脆把她接到家里与她同吃同住,连星期天也伴着她。
  去年暑假,她代表四川省到北戴河参加全国“阳光体育”比赛,表演羌族皮鼓舞。
  演出时,观众的掌声进一步推高了她的理想。在天安门广场,迎着第一抹彩霞,升旗卫兵的英姿让她以军人为骄傲,她决定将来要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当她路过西三环,看见北京外国语大学进进出出的俊男美女和学术气氛浓浓的校园,她又为北外而心动。
  从她的条件看,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可以抵达成功。
  蹇韵的5月12日,又是在掌声中开始的。照例的升旗仪式以后,校长宣布,蹇韵同学参加全国英语奥林匹克竞赛,获得优异成绩,为我们北川中学争了光!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她上台领奖!
  中午,妈妈回家比往天要早。放学铃响过,蹇韵人还在远处,声音已经进了门:妈妈,我回来啦!
  她跨进门来,直奔厨房,见妈妈做的尽是自己喜欢吃的:腊猪脚炖海带,青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她大喜:妈妈,你怎么每天都做这么多好吃的,成心撑死我啊。
  撑死你活该。谁让你在母亲节那天,给我又是买檀木梳子,又是抢衣服洗,你这是贿赂我吧。
  母女俩互相抬杠,直到爸爸回家,吃饭,都有“火药”味持续着。
  下午,蹇韵出门,调皮地对妈妈说了声“估倒拜”(估倒,四川方言,强迫之意),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
  出事的时候,黄老师在心惊肉跳中最先赶到现场。贴近废墟的一段断墙,她拚命呼唤,她总算听到了女儿在废墟深处传来的回应。女儿的声音虽然虚弱,但是还较清晰:妈妈,我在这里……
  这时,蹇绍琪正在组织抢救自己班上的学生。他明明知道女儿在新教学楼里上课,他十分清楚她被埋的方位。但是他不能去救,因为他的许多学生也在死亡线上挣扎,每一分钟都在制造新的死亡。所以当妻子真的跑来告诉女儿的情况时,他并没有选择离开。
  几个小时,是漫长的煎熬。
  明知道女儿在呼救,自己的手却够不着,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掉入地狱。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了。
  他见到女儿,已经是晚上九点。那时,爱美的她还以双手护头,面带微笑。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尽管生命之光已经暗淡下来,爸爸妈妈只握住了一双冰凉的手,但是她把自己的美丽凝固起来,定格在自己生命的终点。
  我握住蹇老师的手,这双弹钢琴的手,因为在废墟里又刨又掏,已经是伤痕累累,贴满胶布。我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他的话。
  我只能在心里想,人人都想拥有美丽,很难。但是蹇韵拥有了。时间是美貌的杀手,即使拥有美貌,最终还是要被时间一点一点的割去。但是蹇韵短暂的十五年,活得阳光灿烂,青春饱满,生命在最活力四射的时候嘎然而止,她的美丽逃脱了追杀。
  她完成了美丽的造型,然后,大幕徐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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