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潮退了，堤岸属于我们；花谢了，花枝属于我们。我们依水而居，看桃花也看流水。 我们是一个大家族，所有的人在水中长大，风来了，来不及欢笑，我们就开始交叠心语。我们手挽着手，每个人都戴着绿色的八角帽，像80年代橡胶厂的老爹。我们对着镜子怀念黄昏，我们多么热爱瓷杯上的茶锈。我们对着一滴水的褶皱怀念风，我们多么热爱苍老。
我们聆听着铁轨的声音，回想南塘湖那边的盖浇饭，所有的碗筷都上了堤坝，我们的油灯却无处可放。我们在黑暗中打磨绿色的铜钱，并隔着鱼网倒卖充满铁丝味的阳光。
这是惟一让我们赖以生存的方式。
要知道，我们一旦在水中倒下，一生会沦为不起眼的水藻。
城市从我们头顶浮过。我们就落下泪水。天使藏在我们腋下，像一排鱼，有着闪亮的尾部。她们在水中游来游去，为我们铺好了床，修好了坟。我们注定要死去，墓志铭就刻在清凉的远方。
二 昨晚，我们站在万物的背阴里，看见玉珠半浸在水中。圆形的，方形的，块状的玉珠，像梦，一朵一朵，盛开在清凉的骨指上。阴郁的手掌抚过水痕，像机器上荡开的油渍。一些微小的浮生物，从指尖洇开，像暗流的火。
很多年了，我们所有的念想破碎在水里，被一些细小的光线折磨。我们习惯了在这里睡觉、吃饭，半夜还把长腿搁在鸟群中――有一部分细软的关节，在水下突然散开，生出一束束干枯的花托。
是的，我们的身体随时都有漏水的可能。
大风吹过，我们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自己。所有的人遍体鳞伤，肩头却挑着干草的馥香，我们握手、微笑，然后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风，从四面吹来，我们摊开水面，拆开伤痂，拆开灰烬，却无法拆开这个季节所有的结。
三 我们住的地方就在坝以西，那里所有的树阴朝东。我不认识其它所有的湖水。这里，我们的孩子快乐地生长，并时常拥挤在一起，为分割阳光争吵不休。有时候，他们会挤上坝口，玩铁轨和木枕。
我们是一群鼓噪不安的荷，说着模糊的语言，像一堆没有成形的铁。过了这个季节，我们就用死亡唤醒前生。我们确信，走过这段路，再也不想回头。水是最好的泥土，来年我们必须准备好农具，准备好种子，准备好雨水。
四 这个夏天，我们的伤心正绿。我们整日坐在黄昏里，掀起衣襟考察我们的贫穷和幸福。
这个夏天，我们翻唱了所有画家的歌，试图为万物赎回颜面，可我们的确需要黄金，即便太阳也会腐朽。河水也会干涸。
这么多年，我们抱成一团。这是一个很大的空。我们将自己填在里面，拖着阴郁的身影，喝酒，抽烟。累了。想想往事或将自己修饰一下，一些细碎的光阴夹杂着薄薄的清香从骨头里溢出。这，还不足以支撑我们抵达南塘湖的埠口。我们的每一根骨骼发出银子的清辉。
我们团结了所有的阳光，射穿陈年的水锈，所有的石子隐忍前行。
是的，这个夏天，我们出奇地茂盛――我们将这视为获得重生。
让我们记住这池水。在时光中越发清亮的水，在炉火中呛出泪水的水，在风中进裂四射的水，在胸腔翻滚吟诵的水。
我所看见的泥人
他们从泥土中走出，请不要惊慌，我所看到的和整座村庄的人，都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看我化为静泊的月光。他们什么也不说，一步步地逼近，逆行我的身子，我在那些模糊的隐语中解读蓝天，我试图用心撕下那些幽暗的浮云。
他们在村口悄悄地交换口粮，沉默的粟，忧郁的谷，一粒一粒，堆砌在我的肺部，膨胀发芽，面向太阳。铺开。闪出湿哑的嗓音，所有的记忆被唤醒，就像是在世界的肌肤上掀翻了一块霉斑。他们的心中都有一匹好马，大雪过后，马蹄深深浅浅地埋在歌里，就像孤独悄悄跨进身体。
在蓬勃茂盛的阳光下，在黄金的麦田地，我所看见的，和整座村庄的人，在一滴水中流转，不论是多少年前，不论是多少年后，所有的人，活不出自己的指纹，砍柴，烧饭，捕鱼。有时候，他们会打开幽暗的欲念，举家搬迁，从左手到右手，所有的日子只有碗口那么宽――
这是一段任何风无法抵达的远，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身体里找出口，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出发，_年四季，都是沿着粮食生长的方向前进。
王村的石臼
雨后，我所记忆的石臼在王村。它们安睡在庄稼里，像出发的船体。潮水紧密，所有的缆绳解开，整个季节，王村袒露出红润的馥香，因此，我开始祈祷山风，哪怕仅有一次，石臼就可以在深夜开口说话。
十月王村，让沉郁而隐秘的石臼焕发生机，所有的零件有着铁器的安详，它们在一万年里眺望，又在一万年外游走。秋天的时候，就在更远的方向。它们只是一些被时光运转的石料，它们说：我可以将自己打磨成你们所需要的模样。
我怀念王村三角形的石臼，怀念它们沉入暮色时的脸。那是一张张恒定的脸，用任何方言无法破解的脸。甚至我怀念它们在清凉的月光下洗脚、修指甲时的幸福。怀念它们在黑夜里突然抱住了自己，然后又很快失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