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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与狐:狐虫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虫    端午节中午,鸟镇人头一回看见豪华旅游大巴缓缓停泊在老码头。    鸟镇距省城只有一脚油门的距离,桃花江从省城穿城而过,流到这儿,也不过五十来公里,但一镇全是东倒西歪的老屋,又没个名胜古迹,属于灯下黑,冷清清,一年没几个游客来。老码头废弃多年了,白天摆几张茶桌,晚上有些个老人摆龙门阵,就像一个小广场。旅游车一停下,码头立刻显出了局促和寒碜。游客鱼贯而下,个个戴着旅行社发的红帽子,口音南腔北调,表情则跟鸟镇人一样迷惑。
   “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们质问实习导游。
   实习导游还是个旅游学院大四的学生,去年骑自行车来鸟镇探访过原生态,私心喜欢,今天带团去峨眉山途中,脑子一热,擅自做主,让司机把车开进了鸟镇。“看屈原!这尊屈原天问塑像,是雕塑大师裘抱金的力作,荣获过国际大奖的……”游客一片嘲笑声。屈原瘦而又瘦,孤零零站在码头边,生了铜锈,落满灰尘,看起来比鸟镇还清寒,指向江水的手指上,还挂了串嘉兴小粽子。
   “这是屈原吗?”“他练一指禅功啊!”
   一拨人潮水般涌入春香老面馆,又潮水般涌出来。“臭!”面馆用狗肉、猪肥肠、隔年老蒜炒臊子,四乡八镇都有名。女老板有春香变了脸,骂道:“嫌臭就爬。”爬就是滚,虽是方言,却连河南大爷、上海少妇也听得懂。一个红衣妇人把墨镜推到额头,指着有春香的脸:“你太没教养了。中国如今是世界第二经济体了,你赚钱、发财是可以的,但素质一定要跟上,别像个孙二娘,又不是开黑店。”有春香咯咯笑道:“我就是孙二娘,不信你试试。”“试?你想动粗是不是,你敢!”
   有春香扬手扇了她两个大耳光。
   墨镜飞出去,她打了个趔趄,倒在众人的手臂里。
   “黑店,砸了!”顿时锅碗瓢盆乱飞。有春香的老公、厨子姜大伟挥动一双三尺长的铁筷子,力战群雄。隔壁五凤茶铺的茶博士有二哥也提着铜壶助战,他的壶嘴长一米五,一边挥舞,一边还射出一股滚烫的水箭!这一来,游客众不敌寡,被逼到了江边,吵吵嚷嚷,说不屑跟乡巴佬动手,不如把这鸟铜像推了拉倒,免得再借屈原欺诈游客了。
   众人发一声喊,屈原像被推入了江中。
   有人报了警,事件上了报,这在鸟镇是开天辟地头一回,而且登在不同报纸、不同版面上,分属社会新闻、旅游新闻,还有娱乐新闻。
  
   几天后,《南风商报》、《南方晚报》各派出一个女记者来到了鸟镇,看是否还有后续新闻可报。她俩是竞争对手,但也是闺蜜,联手对付领导,发稿从不抢先,彼此淡定,相安无事。到了鸟镇,先在老码头的茶座坐下来,叫茶博士上了两碗茉莉花茶, 舒舒服服地张望、说闲话。
   有二哥掺了茶,摸出一套挖耳屎的小工具,小勺、镊子、针,件件小巧精致,闪闪发光。镊子轻轻一敲,发出蜂翼鼓动般好听的声音。两个女记者连忙摆手:“不挖不挖,耳朵干净得很。”有二哥想还说什么,邻桌有女人大呼他过去。
   那女人听口音,像个本地少妇,但戴了副大墨镜,也就有了几分像游客,她面前放了一碗茶,却跷着二郎腿在嗑瓜子。有二哥一边给她揉肩膀,一边俯身听她诉说耳朵不舒服。“不是耳屎,不是耳鸣,也不是耳朵痛,是听不清。”因为听不清,她声音格外大。有二哥点点头,摸出一只钟表匠用的放大镜吸到右眼上,扯着少妇的耳朵朝里瞄了瞄。
   “是虫。”他说。
   “那咋办?”
   有二哥笑道:“没得事,小事。”他再摸出一只柏木小棍儿,在棍头装了只胶皮吸碗,先在手掌上试了试,啪啪有声,随后罩住少妇的耳朵,压下去,猛地一拉!
   “哎哟――”少妇叫起来。
   有二哥把吸碗拿给少妇看。“我不看,吓死人了。”她娇嗔地把头别到一边去。
   两个女记者一齐伸长了颈子。“啥子?啥子?”有二哥在吸碗上拍了拍,把手心摊开来。
   “一颗麻豌豆。”
   “再看。”
   不是麻豌豆,是一只蜷起来的小虫子,像蛹、蚕,懒懒的,几乎不动,动也是蠕动。
   “啥子时候钻进来的呢?”那少妇缓过气,远远地指了下虫子。“有些年了。”“有些年?你不要吓我。它咋个活?”“吃你的耳屎。”“胡说!”“它就叫耳食虫。”“骗人,你咋晓得的?”
   有二哥指了指茶铺和面馆之间的一爿小药铺,门上挂了块匾:有太医大药房。“太叔公教我的。”“太叔公呢?”“他走了,跳江了,死了不是一年、两年了……屈原像就是照他的样子雕塑的。”
   两个女记者看了看刚从江里捞出来的屈原像,奇瘦,忧伤,布满水渍和铜锈,唯有伸出的一根指头宛如有生命,直指人心!“好神奇哦。”一个说。“好了不起哦。”另一个说。她俩摸出傻瓜数码机,给有二哥拍了好多傻瓜照,回去各写了一篇有二哥印象记:《鸟镇异人有二哥》和《捉耳食虫的茶博士》,发在商报和晚报的周末版。
   有二哥成了个名人。但有人不信,在网上质疑他,他又成了个有争议的名人。越争,名越大。
   一天下午,一辆黑别克开到五凤茶铺外,下来个戴墨镜的大汉,径直问有二哥是谁?有二哥吓一跳,以为来了个黑社会。但大汉很客气,双手递了张名片,说老板请他进城去做客。有二哥矜持起来,笑道:“他是老板,不是我的老板,他喊我去我就去啊?”
   大汉赶紧谦卑地弯下腰来,嘴凑在有二哥耳朵边说了好一阵儿。有二哥点点头。
  
   那老板是金刚房地产的董事长金刚。房地产老板嘛,房产自然不止一处,女人也不止一房,但他心不算花,除了老婆,另外就只有一个――不能叫偏房或侧室,这太陈腐,也不能叫小老婆或小蜜,这对她不尊重,她跟了他十年了,少女成了少妇,先是性、后是情,性情相投,他化繁为简,就叫她小唐。她姓唐,跟糖谐音,甜而黏,他是喜欢的。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金小刚,二十几岁了,一读书就头痛,出高价在挂靠南方大学的三本影视学院混到毕业,没事开车出去追女孩,以行动证明,混混也可以算职业。
   小唐给他生了个女儿,起名金小小,十岁了,在私立“贵族小学”念四年级。
   小唐是渝湘黔交界处一个小山村飞出来的苦孩子,念得书,也能吃苦,在工业学院读过给排水专业,那是男人的行当,她却干得响当当,一直做到金刚房地产的项目主管、做到替金刚当了一多半的家。生了金小小,她做梦都想女儿长成个小公主,三岁上“贵族幼儿园”,四岁请英语家教,五岁学小提琴,径直去投南方音乐学院最有名的杨教授。杨教授学费高得吓人,且只收天才琴童,目标直指帕格尼尼、柴可夫斯基国际奖。小唐就说:“我女儿是不是天才,试了才晓得……是不是,我都给三倍学费,总可以了嘛?”杨教授何等清高,气得跺脚,但无法拒绝三倍的学费,总算是收了。金小小拉了五年小提琴,从没受过一回表扬。她的小师妹都考业余五级了,她还一次没考过。小唐问杨教授为什么?杨教授气哼哼道:“音准!音准!她从没把音拉准过。要考也可以,考二级,而且,别说是我的学生。”
   小唐心里骂了句“老屁儿”,强咽一口气。“杨教授,小小音准的问题,出在哪儿呢?”
   杨教授指了下耳朵。“耳朵。”
   “她没用心听?”
   杨教授不耐烦。“你问我,我问谁!总之,就是耳朵有问题。你可以问她嘛……我忙得很。”
   小唐带金小小去医大附属医院五官科挂了专家号。专家检查后,说没问题。暑假又带到上海、香港去检查,也说很正常。小唐松口气,思前想后,心里突然雪亮。她对金刚说:“那老屁儿是想诈我们的钱,什么东西!”金刚说:“你把它当成生意,那就没气了。愿被他诈,就给他钱,受不了这口气,就拉倒。”小唐为了女儿,忍了,但懒得去银行取现金,就准备扔给杨教授一张银行卡了事。反正,今年要保女儿小提琴过五级。
   但小唐做事干脆、利索,却绝不鲁莽。她去音乐学院的路上,多了个心眼,车一拐,先去了趟女儿就读的“贵族小学”。“贵族小学”的好处,就是即便培养不出贵族,也把学生、学生家长当作世代公侯来敬重。小唐进了贵宾室,约见了女儿的语文老师,问老师是否觉得金小小的耳朵有异常?老师是白面书生,认真想了半晌,谨慎回答:“不觉得。”小唐也很谨慎,说:“再想想。”老师就说:“她从不调皮,就是上课总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可她成绩全都是优秀。”
   “七十五分以上就算优秀了,我们推行欣赏式教育法……金小小的汉语拼音学得很吃力,发音老不准。”
   小唐差点跳起来!女儿一出生,她就一直跟她说普通话,要求金刚也这么做。金刚说算了吧,我们是南方人,自己的普通话都说得结结巴巴的。小唐反驳:“这有什么,总比周润发、刘德华说得流畅嘛。我们的女儿,这辈子都不要说方言,不当土包子!以后移民纽约,只说英语,美式发音。”――哪晓得,结果居然是这样的。她输了口气,低声问老师:“老师,你觉得是不是金小小耳朵有问题?”老师回答依然很谨慎:“还是去找专家看看吧。”
   那就只好去美国了。可香港医院那个医生,就是从美国高薪聘来的专家啊。
   小唐省了一张银行卡,却多了一大坨心病。
   周末,小唐递给金刚一份商报、一份晚报,让他仔细看。两份报纸都印了好多张同一个乡巴佬的照片,看得金刚眼花,感觉自己家里到处都是乡巴佬。他没耐心读,小唐就念给他听。念完了,四周悄悄的,女儿在楼上闺房里关了门看动漫。金刚有点恍惚,问小唐要做什么?小唐说:“把有二哥请来给小小看耳朵。”金刚说:“那个鸟地方,人刁得很,小刚在那儿惹过事,被打得落了水。”小唐说:“小小不是小刚,她惹过谁?她天生菩萨心肠,走路都怕把蚂蚁踩死了,可是,她得到什么好报了?世上的人,贪得无厌,恨不得吃不完、用不完,可她连听个音都听不准……我们积德,家里供着观世音菩萨,进了庙子,成百成千都随喜进去了,咋个还这个样子呢!”说到后来,眼窝里滚出两颗泪珠子。
   金刚叹口气,说:“那你说咋办就咋办……就是不要被这些刁民给诈了。”
   小唐缓过劲来,笑道:“诈我?我一试就全给我 现真身。”
   “拿什么试?”
   “当然是钱嘛。”
  
   小唐母女的家,窗外就是桃花江湿地公园,虽属城区,却别有野趣。有二哥坐在客厅里等了十分钟。彪形大汉站在他身后,给他递烟、倒水,他感觉自己在候审。
   有二哥年龄并不大,在西藏当过几年兵,复员后在省城的九阳桥大茶楼做保安。因为模样周正,脑子不傻,又很懂礼貌,两年后又改了做茶博士。他在部队是神枪手,眼准、手稳,表演茶艺,可以隔一丈二尺远,一股水箭直入茶碗,滴水不溅。
   茶楼常有个干巴老头来给茶客掏耳屎、挖耳食虫,有二哥待他极为和蔼。老头说自己也姓有,祖上也是鸟镇人,都是有巢氏的后代嘛,算一家亲。老头就把两样手艺都传给了有二哥。有二哥是神枪手,何等手巧,一学就会,手法快得老头都看傻了。
   有一天,老头给一个红鼻子男人掏耳朵,红鼻子突然打了个喷嚏,老头手一抖,红鼻子叫了声哎哟,甩手就给了老头一耳光!有二哥大怒,冲过去把红鼻子打了个半死。
   事后,茶楼老板给了有二哥一千元,让他赶紧走,红鼻子谁敢惹!这几条街开铺子的都怕红鼻子,逢年过节都要孝敬他。有二哥说那你咋办呢?老板叹气道,这些桌椅板凳就拿给他砸嘛。有二哥暗道惭愧,卷了铺盖,顺了九阳桥下的桃花江,怏怏回了鸟镇。
   他掺茶惹了事,自忖再不掺茶了,就先投春香老面馆。女老板有春香还不老,可叙起辈分,还是有二哥父亲的远房小堂妹,算他的老辈子。
   有春香见了他笑眯眯,边嗑瓜子边说:“我晓得你有真本事,射那个啥别的男人没得比。”他涨红了脸,赶紧说:“是掺茶,不是射那个啥,不要想歪了。”“歪?你心头歪,射起来当然还得正!你要是踢足球,保管球球进门,中国拿世界杯就有指望了。”他赔笑说:“你要看得起,我就在面馆找个活路做。”有春香就捏了捏他瘦棱棱的肩,她喜欢他的瘦。她丈夫姜大伟是厨子,像个面团大和尚,一身摸不到骨头,摸不到个硬东西。“我摊摊小,留不住你,你要吃面、射那个啥,尽管来!活路嘛,还是在隔壁五凤茶铺掺茶好,茶博士,说起也体面。”有二哥不是迂夫子,做出苦笑状,顺势依了她。从此在五凤茶铺又做了几年茶博士,掺茶,掏耳朵,陪隔壁的有春香做私活,逗有春香的女儿小安妮开心,还帮姜大伟端面碗。
   鸟镇冷清,茶铺生意是清淡的。挖耳食虫的收入自然高多了,可这活路只能赚外来游客的钱。鸟镇游客奇少,端午好容易来了一大车,却演变成械斗!
   械斗闹到后来,又成了喜剧:有二哥居然头一回坐上别克,成了豪门的嘉宾。
   小唐走进客厅时,有二哥觉得她很像瘦了一圈的希拉里,西装挺括,直线条,头发染黄了几缕,双目炯炯,右手还缠了纱布,又像个轻量级拳击手。“把你从那么远请来,不好意思……如果替小小把耳食虫挑出来,一只虫三千元,这个数,还配得上一个茶博士?”
   有二哥双手搓着,装傻,呵呵地笑。
   “我这几天耳朵也不大对,老痒痒,听也听不清,你先给我挑一挑,也是那个价。”说着,把头侧一侧,示意他过来。
   他摸出放大镜吸在右眼上,把她的左耳仔细检查了,把右耳也仔细检查了,叹口气。
   “你抱歉要让我大破费了是不是?”小唐指着茶几上的一个信封,“里边是一万元,你挑出三条虫子,我给你这个整数。”
   他把放大镜收了,坐回去,盯着那信封,两手搓着,摩拳擦掌的样子。小唐嘴角浮出笑意来。
   “可惜,”他说:“太太耳朵里没虫子……连耳屎都没有,好干净哦。”
   小唐哈哈大笑:“那,我就只能另投良医了。请你给我女儿仔细看一看,她的耳朵,可比我复杂得多了。”
  
   金小小的闺房在楼上。大汉把有二哥送到门口,转身走了。有二哥敲敲门,没人应,轻轻一推,门开了。
   屋里光线有些暗,有二哥把眼闭了闭,才看清金小小正对他站着,背后是书桌,桌上放着支开的笔记本电脑,正播放着新海诚的动漫《海底总动员》,声音调得很低,像哼唱。她留着乌黑的刘海,因为背光,面容模糊,但两颗眼珠跟她妈一样,锃亮、冷澈,宛如河底的两颗黑石子。
   “你是医生?”她的声音跟眼睛一样冷。
   “不是。”
   “你是工兵?”
   “工兵?”
   “我妈说,要派个工兵来探我耳朵里埋了啥东西。”
   “你妈真会说笑话。”
   “我妈从不说笑话,她说一不二……你是个教授吧?教授我见多了,都穿件皱巴巴的西服。”
   有二哥脸烧得通红,幸好屋里光线暗。临来时,茶铺老板高矮把自己的西服脱给他穿,说人家轿车来接,要穿得体面些。这西服不仅皱,而且肥大,手垂下去,连指尖都遮没了。
   “果然是教授,教授都羞答答的样子,我妈说,他们羞什么,狠得很,她念大学时,旷课打工,考试门门过八十,可还是有三门被打了不及格。”
   “那咋办?三门啊。”
  
   “我妈有她的办法,她也狠得很……她狠不狠?”
   “你比你妈还要狠。”
   她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白得都可以做牙膏广告了。“说得对,教授!我昨天咬了她。”
   有二哥抽了口冷气。“为什么?她是你妈啊!”
   “她扇了我一耳光。她训了我两小时零一刻钟,我不吭声,她就骂我是聋子,扇了我。我咬了她,还把小提琴也砸了。”她在沙发上拈起砸破的小提琴,钟摆似的晃了晃。“三十万,我妈是比着斯坦威钢琴的价买的,好笑吧?”说着,她自顾自地咯咯笑。
   三十万!有二哥恨不得扇这小丫头一耳光。“你咋不喜欢小提琴?耳朵听不清声音?”
   金小小把破琴扔回沙发上,哼了一声。“我不想听清的声音,我就是听不清。”
   “那想听的声音呢?”
   “星期天早晨,我就赖在被窝里听鸟叫,我能区分麻雀、斑鸠、画眉、点水鹊……所有、所有鸟儿不同的叫法,我算过,一共有三十九种,比动物园的还多呢,好多鸟我还叫不出名字来,可我一听就明白。”
   “了不起。你这么喜欢鸟?”
   “也不是喜欢,是无聊。”
   无聊?有二哥没想到。他又指了下还在播映动漫的电脑。“你只喜欢这个了?”
   “也是无聊。”金小小耸耸肩膀,摊摊双手,像个归国华侨。
   “那你喜欢什么呢?”
   “不晓得……没什么喜欢的,只有不喜欢的……”她在转椅上坐下来,眼帘也垂下来,蜷成一小团,下巴搁在手掌上,像幼儿,又像个小老太。
   “咋可能呢,过节穿新衣服,周末下馆子,小孩子哪个不喜欢?”
   金小小叹口气:“我衣橱里件件都是新衣服,天天都可以下馆子,腻……该怎么跟你说呢,教授?”
   “那,假期让你妈带你出去玩玩吧,走远些,比如,去看一看西藏……”
   “西藏?教授!”
   “西藏咋个了?我不是教授。”
   “我妈有个老同学,就在西藏盖房子,是个工程师,前几天来看我妈,送给她一盒酥油茶,还有一张唐卡,他说画的是白度母,相当于观世音。我妈不咋理睬他,他就逗我玩,说要带我去西藏登山、探险、骑牦牛、吃糌粑、拜活佛……我妈大怒,骂他:你还要来招惹我女儿啊!西藏有什么好?氧气比金子还稀罕,爬楼梯比登珠峰还艰难,你居然在那儿建高楼!世上就数你这种人最没出息了。”
   有二哥大笑:“骂得好解气。”
   “我妈骂了还没解气呢,叔叔走了后,她把酥油茶扔进垃圾桶,又拿起白度母要撕个稀巴烂……”
   “她肯定没有撕。”
   “对,她把白度母装入镜框,挂到床头柜上边……你怎么晓得她没撕?”
   “我晓得的比这个还要多……不过,说出来你妈不高兴,我还想她付我工钱呢,她出的价那么高。”
   “嗯,我妈你是得罪不起的,我爸也有点怕她呢……不过,她也有服软的时候,那天她把白度母挂起来,眼里流了泪,嘴上却冷笑说:‘你他妈的白痴啊?我早说过我不是白度母,不是观世音!我就是我。’”
   “你妈还是没放下……她倒是该去西藏走一走。”
   “那你说,西藏到底好耍不好耍呢?”
   “西藏不是好耍的地方,是好看好吃的地方,要说高,没比珠峰更高的了,说荒凉,没有比得上千里无人烟更荒了,说水清,纳木错水清见底,绕湖走一圈要一个月,说好吃,牛肝菌比牛肝还要大,肥牛肉咬一口嫩得人心尖尖发颤,还有好多漂亮的女大学生穿了绿衣绿裙子,在西藏拣垃圾,素质好高哦……我们这儿,”他指了下窗外,“拣垃圾的都是叫花子。你会去拣垃圾吗?你吃腻了,也活腻了,哈哈。”
   “我吃腻了,可我还没活腻呢。我要活腻了,我就不活了,”她也指了下窗外,“昨天,就有个女人在这儿跳了桃花江。”说完,按着扶手站起来,目光如小刀子,直逼有二哥,好像他就是逼死人的嫌疑犯。
   有二哥被看得发怵,就避了避她的目光,说:“我渴了,能不能给我倒杯水。”
   金小小拍手叫来女佣人。“给教授叔叔端一壶茶来。”
   有二哥提起茶壶,退离茶几几步远,扬手一股水箭射入茶杯中,滴水不溅。金小小惊喜得拍起巴掌来。
   “看见了嘛,我不是教授。”
   “是不像教授……你是魔术师?”
   “我也不是魔术师,不过,还是会一点点――就一个看家的本领。”说着,他把西服肥大的袖子向上抖,抖水袖似的,抖出自己的双手,让金小小看仔细了。
   “你的手好白、好细,指甲好长,跟那个叔叔一样。不过,你会耍魔术,他会弹吉他,他拿我的小提琴拨弦,弹了‘在那遥远的地方’,好好听。可我妈大喝一声:‘别烦了!’叔叔不生气,吐了下舌头,还冲我扮了个鬼脸,笑眯眯的,好像个又帅、又阳光的大男孩。”
   有二哥听了,有点莫名的酸溜溜。“你还看不看我的魔术哦?好,看清了,这是手心、这是手背,没问题吧?”说完,他摸出一根柏木小棍儿,在棍头装了只胶皮吸碗,先在手掌上试了试,啪啪有声,随后罩住自家的耳朵,压下去,猛地一拉!
   金小小叫了声哎哟。
   有二哥把吸碗拿给她看。“吓人吧?”她迟疑道。有二哥在吸碗上拍了拍,把手心摊开来。“一颗麻豌豆?”“再看。”不是麻豌豆,是一只蜷起来的小虫子,像蛹、蚕,懒懒的,几乎不动,动也是蠕动。
   “啥子时候钻进去的呢?”她缓过气,远远地指了下虫子。“有些年了。”“有些年?它吃什么呢?”“吃我的耳屎。”“骗人。”“它就叫耳食虫。”“你咋晓得的?”
   “你先回答我,神奇不神奇?”
   “好神奇哦,”顿了顿,她又补充了一句:“好了不起哦。”
   “这就叫神奇的魔术。”
   “假的?”
   “真的,还叫魔术啊!不过,魔术也能挣钱的,不挣钱,魔术演员早就饿死了。”
   “懂了,你就拿这个骗我妈的钱。”
   “魔术是阴谋诡计,魔术师挣钱是光明正大。”
   金小小拍掌大笑:“赶快教我嘛!”
   有二哥从指甲下抠出一粒小点点,浅灰、略麻,扁扁的。“看好了,啥东西?”
   “小米嘛。”
   “是野麻蚕的卵,弹进耳朵,温度一高,蚕宝宝立刻就出来了……我们叫它耳食虫,耳聋、耳背、听力不佳,都是它造成的。”
   “可是,耳食虫挖出来之后,耳朵还有毛病呢?”
   “这有什么,那就再挖嘛,愚公移山对不对?”
   “太对了,教授挖虫,愚公移山。”
   “别糟蹋教授了。学好这一招,掌握好三个步骤:一是藏、二是弹、三是拉!”有二哥把整个动作演示了三遍,从金小小的耳朵里挖出来三只耳食虫。
   金小小用指头拨弄着蚕宝宝,表情专注而柔和,跟有二哥最初看到的,像是换了一个人。她说:“我要好好学,学会了,一路耍魔术进西藏。”
   “进西藏干什么?”
   “拣垃圾,做志愿者啊。”
   有二哥摇头笑道:“做志愿者,你能吃这个苦?过两天,你又觉得无聊了。”
   金小小把幺指翘起来。“你不信?我跟你拉钩!”
  
   天黑前,有二哥依旧坐那辆黑别克回了鸟镇。他肥大的西装口袋里,有小唐给他的一万元。他给了小唐三只耳食虫,把一套掏耳朵的小家什给了金小小。
   有二哥辞了茶铺的活路,不掺茶也不掏耳朵了。他给观音阁捐了一千元香火钱,买了一辆摩托车,在四乡八镇间载客,跑客运。有春香说他是镇馆之宝,哪舍得他走,就收拾了面馆楼上的一间屋子给他住,不收房租,吃面不给钱,还亲手拿剪猪肥肠的剪刀剪干净了他的长指甲。有二哥隔几天就拿摩托载了有春香母女俩,沿桃花江兜风,有春香嘎嘎笑,小安妮咯咯笑,有二哥乐得。
   很偶尔,他也会想到下金小小,这个千金大小姐,厌倦了掏耳食虫的魔术,又该百事无聊了。
  
   然而不然。金小小对掏耳食虫的魔术,百玩不厌,越玩越精。她初次上手,就拿同桌的耳朵开刀,那小男生看到自己耳朵里掏出蠕动的虫子,吓得脸煞白,差点尿裤子。后来,她又掏大哥哥金小刚的耳朵,金小刚捧着虫子大喊:“主啊,饶了我吧!”他糟蹋钱、糟蹋女孩子,新近入了教,颈子上挂了十字架,以为自己招了天谴了。金小小得意非凡,更投入十二分精力去钻研,十指动作之炉火纯青、面部表情之夸张有趣,早在有二哥之上。除了野麻蚕的卵,她还找到了小米虫的卵、豆斑蝶的卵、菜青蛾的卵……各各色泽不一,四季不缺。六一学校搞活动,金小小做义工,把副校长以下到班级小组长的耳朵,全掏了,捕获三十七只耳食虫,人人都傻了,全呼她小妖婆。
   暑期小提琴业余考级,金小小顺利过六级,成绩是良好。小唐大喜,带她去谢杨教授,送去一盒巧克力和一张迟到的银行卡。杨教授也弄糊涂了,问她是咋个的呢?她说:“我耳朵通了,一通就百通了。”杨教授对小唐说,该考虑让她到中央音乐学院念附小。金小小连连摇头。“我不当音乐家,我要当……”小唐崇拜而又紧张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充满了期待。“我要当义工,当义工好好耍哦。”小唐大怒,甩手就要给她一耳光,杨教授赶紧劝慰道,过两年小小长醒了,就不会说这些傻话了。
   金小小叫了声“教授”,掏出带皮碗的小棍儿,出其不意在杨教授耳朵上一压、一拉,拉出一条肥嘟嘟的耳食虫!杨教授惨叫一声,晕死在沙发上。
  
   小唐给金小小下了死命令,胆敢再给人掏耳朵,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金小小说:“不认正好,我去投马戏团,走江湖。”
   小唐气得哭。随后,又抽抽泣泣把女儿的六级证书挂在白度母唐卡边,痴痴地看,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金小小跟她爸说:“我妈疯了。”
  
  
  狐
  
  鸟镇丁字口有两棵大黄桷树,隔街而站,树下各有一家理发店,一家叫“成都省”,一家叫“老川东”。重庆改称直辖市之后,“老川东”也改名“大重庆”,还进了一套二手烫发的器械,门口再放了台音响成天播摇滚,风声传出去,四乡八镇都有人来做头发,风头就渐渐盖了“成都省”。
   有春香吃了早饭就去“大重庆”烫头发,折腾半天,揽镜一看,吓一跳!满头浓发?得火红,放射状地爆炸开,又玉米穗似的、纷纷披落回来,扫在她光滑、柔腻的后颈上,正像个红得发紫的黑人女歌手。
   “会不会招人笑话啊?”她低声问小师傅。
   “啷个会呢!弟兄伙笑话你,是逗你,姐儿妹子笑话你,是嫉妒你。”小师傅是新从重庆那边聘来的,唇红齿白,说话讨女人欢心,边说边用五指捋着她的头发。有春香舒服得嘎嘎笑,当下邀请他随时过来吃碗春香面,不收钱。
   有春香趿了拖鞋走回去。正午的阳光射下来,街上半边亮堂,半边漆黑,到处热辣辣,冷清清,在她前边一箭远,有个穿吊带裙的大块头妇人撑把小阳伞,踽踽独行,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急惶惶,又磨磨蹭蹭。有春香觉得好奇,就悄悄跟她走。她一直走到老码头,挨间铺面探头进去问,有太医大药房、五凤茶铺,随后就是春香老面馆,可她实在是走累了,一屁股落在门外摆的竹椅上。竹椅被猛烈一震,嘎嘎作响。
   姜大伟给她端了碗面汤出来,她一口吞下去,又烫得一口喷出来!姜大伟内疚得打躬作揖。她吐了几口热气,又向他问什么,他赶紧摇头,又连连摆手。有春香听不清他们说话,只觉得更奇了,就走到妇人对面坐下来,打个招呼:“大姐,没你想吃的东西?”
   妇人吃了一惊,跳起来,睁圆了双眼,瞪着有春香――黑眼圈、黑眼影、密密麻麻的汗豆子,让她的惊讶有种可怖的饥饿:有春香感觉她恨不得把自己生吞了。
   然而,她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用手捂住脸,悲号着,泪水从指缝中淌下来。姜大伟吓得手足无措,有春香试着在她肩上拍了下,“大姐……”这一拍,妇人竟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乳房、小腹、臀部,抖得就像灌满了水的球。
   有春香心烦,大喝:“够了!”猛把她按回椅子上。
   妇人把手拿下来,可怜巴巴地望着有春香,头发蓬乱,眼影、唇膏被泪水冲得脏兮兮,活像个叫花婆。但世上哪有这种叫花婆:颈上一根筷子粗的金项链,系了个翡翠罗汉,直插入她深深的乳沟。
   有春香指着那碗面汤。“你把它喝了。”
   妇人双手端起碗,咕咕地喝下去。她够渴、够饿、够急的,嘴角漏下两线汤水来。
   “很好。”有春香说,“告诉我,出了啥子事,跟死了爹妈似的――比死了爹妈还厉害!”
   妇人眼里立刻又含了两泡泪。“克鲁斯走丢了……”
   “克鲁斯,是哪个?你儿子?”
   “我儿子,是我儿子啊,它才将将满三岁。”
   “你说笑话啊?你儿子才三岁,走丢了,你居然跑了五十公里来找他,他就这么了不起!”
   “它不是我儿子,它是一条狗,一条漂亮的火狐犬……可它真是我的儿子啊,克鲁斯!”
   有春香心里呸了一口。“真他妈无聊,你丢了狗,看见我你号啕什么呢?”
   “我想起了克鲁斯……你的头发,跟克鲁斯的毛一模一样啊,火红火红的,那么浓、那么长、那么软……我可怜的克鲁斯!”
   有春香大怒,摸摸自己的头发,想起镜子里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但刚一笑,又赶紧打住,气哼哼地瞪着她。
   妇人又要哭,看见有春香瞪她,不敢放声,只得憋回去,憋得胸脯剧烈起伏,两峰大乳房在抹胸下一浪一浪,把姜大伟看呆了。有春香看见丈夫这馋相,哭笑不得,就拍桌叫起来:“看就看饱了?!给大姐下一碗面来――多放两勺肉臊子。”
   面盛在一只青花品碗里,肉臊子在上边堆成了山;还有一盘切成四牙的军屯大锅盔。
   那妇人把面吃了,把锅盔也吃了,打了一个山大的饱嗝,轰轰地响,把留在眼角的泪珠子震得滴溜溜滑下来。她难为情地捂住嘴:“不好意思,我真是饿坏了。”
   “喜欢吃就好。”
   “肉臊子真香。”
   “你没吃出来为啥这么香?”
   “为啥?”
   “狗肉炒的啊。”
   妇人哇地一声吐了出来!她吐了又吐,把刚吃的狗肉面、锅盔全吐了一地,最后身子一软,跟抽了线的木偶似的朝一地秽物栽下去――姜大伟双手齐出,把她拦了回来。她满脸鼻涕眼泪汗水,嘴里冒白泡。
   有春香皱皱眉,吩咐姜大伟把她拖到江边,好好洗一洗。
   妇人洗干净了,姜大伟把她放入一张竹椅里,又把她的脚放入另一张竹椅里。她力气耗尽了,眼都快睁不开了,瞄着有春香喃喃道:“我跟你没仇,何苦这样来害我?”
   有春香看她可怜相,心头软了软。“我没有骗你,本店乾隆爷时候就卖狗肉面了,前两天镇长还在替我们申报非遗呢……你睡会儿吧,啥都别想了,乖乖的……”
   妇人听话地合了眼,嘴角漾起丝笑意,头一歪,就睡着了,乖得就像她丢失的爱犬克鲁斯。
  
   阳光斜照,妇人醒来,已把有春香当作了掏心剖肺的姐妹。
   她姓孙,是中医药大学教公共英语的老师,丈夫跟她同一个教研室。他俩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念同一个专业,后来成了同事和夫妻,住校内教工宿舍,每天一块儿备课、一块儿吃饭、一块儿睡觉。头几年,睡同一个枕头,后来,为了睡得安稳,就各睡一个枕头,各盖一床被子,十天半月要做爱了,就钻到对方的被窝去。冬天来了,钻过去做了爱再钻回来,被窝冷了,半天暖不过来,失眠等天亮,好难过。于是,能不钻就不钻了。长夏炎热,做爱汗淋淋、粘腻腻,也是少有兴致的。兴致少了,清静就多了,两口子床上、床下相敬如宾,就像所有有望白头偕老的夫妻,连脸都没红过一回的。儿子也是安静的,不哭不闹,幼儿园全托、中小学寄宿,家里从客厅到卧室,到处贴了儿子从小到大的照片,哪儿都能看见他,他却像个发不出声音的影子。
   有天晚饭前,一荤一素一汤已摆上了饭桌,跟每天的菜肴一模一样的,这天也不是个特殊的日子,不过节、不是周末,学校和家里也没发生任何事,就连门背后倒了三天的扫帚也还倒在那儿,不碍事、不碍眼。丈夫坐下来,拿起筷子,又放下,向孙老师抱歉地笑笑。“我下楼买袋炒花生,忽然想换一个口味了。”孙老师嗯了声,端起碗慢慢吃起来。一楼住了户后勤集团的职工,在家里开了爿干杂店。
   孙老师吃完半碗饭,丈夫还没回来,她就踱到阳台向下望了望。楼下有两个小娃娃在玩滑板,一会儿笑、一会儿叫,充满傍晚时分的安宁、祥和。她退回来,想他是在跟哪个邻居聊天吧。一碗饭吃完,楼梯上依然没有脚步声。她又想,是他遇见了学生,在向他请教什么吧?她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新闻联播都完了,天都黑尽了,她开了灯,就像猛然才发现一样,屋子这么空空荡荡,就她一个人。她心哗一下大乱了,急急给丈夫打手机。书房里响起一串悦耳的钢琴声,泉水的叮咚……他的手机压在一本打开的备课本上。
   她去敲了几个偶有来往的同事家的门,同事笑着安慰,又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宠物狗,咋会丢了呢?她觉得也是,但回去还是给散居在城市不同角落的朋友打了电话,回答差不多,丢不了的。上床睡觉时,她依然给丈夫铺了被子。天亮前,她迷迷糊糊伸脚去蹬了下他的被窝,软软的,空空的,她的心再次放空了。第二天清晨,她还是伸脚去蹬,自然又蹬空了。但这个习惯,她保持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丈夫依旧没回来。她没有去报案,不忍心,也是不甘心,领导安慰说,他可能是去散散心……儿子也这么说,爸爸累了,想清闲下。儿子懂事了,但儿子怎么想的,她不晓得。丈夫跟她睡了一张床,她不是也不晓得吗?经济犯罪潜逃?别说他没心、没胆,就是有,他也没资格。被人劫财害命了?他哪像个有财的人,甚至也不像个大学的教授,上衣口袋总别着两支钢笔,倒挺像个乡村的文书。躲绯闻?更不可能,女学生跟他说话,他总拉开两米的距离。那,他为啥还要出走呢?他能去哪儿,住哪儿,吃什么?孙老师想不通,想得头痛。为了缓解头痛,她吃很多甜食,还自己烘烤蛋糕,人胖了,心也宽了,比从前更宽容,更心软,虽然遭此巨变,却成了个好心肠的胖女人。
   过了一年,儿子高考,就近上了中医药大学,这也是本校职工福利的一部分。儿子天天回家住,默默陪母亲。半年后交了女朋友,就难得回家住一夜了。那女孩子头一回见孙老师,就抱了一只毛发火红的小狗做礼物,说在河滨公园捡来的,够可怜,也够可爱,说着就把狗往孙老师怀里塞。孙老师嫌脏,本能要推,但刚一抱住,狗的温热,就让她身子发软了。她抱着狗,狗用湿漉漉的鼻子拱她的下巴和脖子,亲昵得不行,她眼里立刻又含了两泡泪。“小狗狗有名字吗?”那女孩子就胡诌道:“克鲁斯,汤姆•克鲁斯,好莱坞头号帅哥呢。”孙老师点点头,喃喃回应:“我可怜的克鲁斯,可怜的小汤米……”女孩朝她儿子挤了挤眼睛,嘀咕道:“哦可怜的……”
   孙老师给克鲁斯洗得干干净净的,还喷香水,早晨“三宅一生”,晚上“毒药”,还给他织毛衣、帽子,织了又拆了,这么漂亮的红毛,咋舍得遮起来?天冷了,她出门抱着它,晚上让它睡丈夫的被窝。但克鲁斯被千般宠爱,却不恃宠而骄,反更对女主人巴心巴肝。有天傍晚,她抱着克鲁斯在校园散步,有只大狼狗突然挣脱主人的套索,冲过来咬着她的裙摆发情似的吠!克鲁斯从她怀里射出来,毫不畏惧,跟大狼狗对峙着,也不住地尖声狂叫!孙老师又感动,又伤感,回家径直进了书房。书房还保持着丈夫出走那天的模样,手机还压在打开的备课本上边。她拿起手机,走到阳台上,一把扔进了楼下的荷塘。
   过了半晌,她感觉有个柔软的湿东西在拱自己的小腿,埋头一看,是克鲁斯,嘴里衔着她丈夫的手机。她拿着手机,抱着湿透了的克鲁斯,笑几声,哭几声。“克鲁斯啊,克鲁斯啊,他要像你、像你……”她说不下去,又把手机摆回了原处。打开的备课本左边天头上,用外文工工整整抄着一段话,她不认识,不是英文。
   她把这段话抄下来,请教公共英语教研室的同事,都摇头。她又到图书馆,翻了几种外文辞典,终于把它的大意诌了出来:
   在人生的中途,我迷失了正路。
   这算什么话?屁话。她把手机和备课本放进了衣橱的角落,不再搭理它们了。她跟克鲁斯又相依为命了三年,直到它也丢失了。
   克鲁斯不是她的命,却是她的魂,克鲁斯一丢,她就成了个丢了魂的女人了。她把寻狗启事贴满了电杆,有一回还差点被城管扇了两耳光。但她不怕,还把克鲁斯的照片从黑白换成了彩色,那身又浓又红的毛发,远看就像一簇灼灼的火。过些日子,她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是个自行车骑游爱好者发来的,写得文绉绉的:电杆相见,恍若故人;小小鸟镇,一面之缘?
   时值七月溽暑,孙老师哪顾得了热,提了阳伞,搭班车,就直扑鸟镇来了。
  
   有春香新剪了一盘向日葵搁桌上,边用指尖抠出瓜子扔到嘴里嗑,边问孙老师:“鸟镇要是找不到你的小狗呢?”
   “咋个会,能找到的。”
   “找不到呢?”
   “……”
   “这些年,你就不想找男人?跟我说实话。”
   “我男人还在的时候,我就不大想那些事的……是实话。”
   有春香嘻嘻笑起来:“还有这种实话的?”她把向日葵朝孙老师面前推了推,“嗑吧,嗑吧,好嫩哦。”
   有春香把瓜子壳噗噗地吐出去,孙老师也跟着噗噗地吐。瓜子壳划着好看的抛物线,飞起来、落下去,天麻麻地黑了。
   远远的,有二哥驾着摩托车驶了过来。背上,扑着有春香的女儿小安妮,龙头上,搭了只沉甸甸的麻布袋。
   孙老师一下子跳起来。“我的克鲁斯!”她指着麻布袋大声叫。
   有二哥听不懂她说什么,满脸诧异,以为是疯女人,就一手提着布袋,一手牵了小安妮,进了面馆,穿过大堂,到后院去了。
   孙老师急了,又叫:“克鲁斯!”有春香就拍着她的胖脸,嘎嘎笑。“叫春啊?你是该有个男人了,别看见什么都在叫。”
   孙老师满脸涨得通红,分辩道:“如果这口袋里真是克鲁斯,你怎么说?”
   “我赌咒发誓,不是。”
   “那你发个誓,发毒誓。”
   “要是,我把男人输给你。”
   “就他啊?”孙老师指了指姜大伟,哧哧笑。姜大伟赤了上身,正在灶台上打锅盔,一身肥肉滚满了汗颗颗。“那么胖,我跟他并在一块,合肥啊?”
   “嘿,看不出来,大学老师说话也这么骚。”
   “我说得不骚,你想得骚。”
   “好吧,刚才骑摩托那个咋样呢?”
   “他也是你男人?一个女人有两个男人?”
   “是两个男人有一个女人。”
   “你吃得消?”
   “这才怪了,有什么吃不消!教授啊,你白活了。”
   孙老师脸烧红,想说什么,却低了头,不吭声,大胸脯一起一伏。有春香把向日葵推给她,进后院子去招呼小安妮。
   小安妮正在观看有二哥给狗剥皮。
   那狗倒吊在核桃树的树杈上,小小的,不像狗,倒像是条火狐狸,毛发火红、浓密,又蜷曲又柔顺,它的样子也是柔顺的,听天由命,死得即便不安详,也不算不甘心。“天哪,你打死了克鲁斯?”
   有二哥用看疯女人的眼光看着她。“说啥呢?你也跟着瞎咋呼。”
   “说,你咋想到要把它打死呢?”
   “我给安妮买了根卤鸡腿,她才啃一口,这畜生就跳出来跟着摩托追,我一刹车,它撞上来,就死了。”
   “不可能,这么轻巧。”有春香转眼看女儿。
   女儿笑着摇头。“二哥捡了块鹅卵石,打在狗的脑壳上。好神哦!”
   有春香气得咬牙。“这种神枪手,拿来干事用。晓不晓得,这条狗是那个女人的?”
   “我赔她就是了,一条狗嘛。”
   “你赔得起,狗是她的命根子。”
   有二哥搓着血淋淋的手笑起来。“女人拿狗当命根子,还要我们男人做什么?”
   他笑了几声,突然就僵住了。有春香回头一看,孙老师正直愣愣地看着有二哥,眼珠子一动不动!有春香吓了一跳,小心拍了拍她的肩。“喂,喂……”她的肩冰凉,就像是一块冰。她试着再拍了拍,又拍了拍,孙老师突然直挺挺地倒下去――
   有二哥抢前一步,伸开双臂,把她接着了。她两眼翻白,嘴角吐出白沫子,已经闭了气。有春香泼了一瓢凉水在她脸上,她哼也没哼一声。“天,千万别让她死在这儿!”
   有二哥跪下去,在孙老师脸上不停地拍打。“使劲啊,又不是逗小娃娃!”有春香不耐烦,骂起来。他加了劲,手上狗血在她脸上拍出块块酡红,但,她依然没反应。他就把双手叠成一个十字,在她心口上使劲按。她的大胸脯也被狗血染红了,是胭脂红,一起一伏,却依然没生气,仿佛只是可以伸缩的弹簧。“咋办?”他看着有春香。有春香大怒:“咋办?只要她不死,咋个都好办!”他嘿嘿笑了两声,把额头汗水一甩,嘴压住孙老师的嘴,做起人工呼吸来。他当过兵,跑过运输,是神枪手、摩托手,有的是气力,充沛、均匀,一股股灌入孙老师的嘴、喉咙、直入肺腑!他的双手还保持在她胸脯上,不住地按,像120医生在麻木不仁地尽程序。
   “算了。”有春香听天由命地叹口气。
   这声叹气,引来另一声叹气――不是叹气,更像是一个山大的饱嗝,从孙老师的嘴里喷出来!她把有二哥输入她体内的气,全部滚烫、滚烫地还给了他!他惨叫一声,仿佛被火烧灼了脸。
  
   孙老师身子沉,有二哥和姜大伟两人合力,才把她抬上楼。有春香在前边引路,她先指了下安妮的闺房,又咕哝声“床太小了”,再指了指有二哥的房门。有二哥抗议:“那我呢?”有春香不理他。孙老师在有二哥床上放平身子,直挺挺地,看着天花板,不吭声、不动弹,任凭他们处置。夕阳落入桃花江,再反射到天花板上,骨碌碌晃动,也煞是好看的,她看着、看着,时不时扑哧一笑。
   姜大伟悄声问有春香:“她是不是疯了?”有春香哼了一声:“疯个屁!”有二哥扯了下姜大伟,嘿嘿坏笑。有春香飞起踢他一脚,他赶紧打住。
   打烊了,一家人还围住桌子吃面、啃锅盔,两个男人各喝了七八两枸杞泡酒,脸烧红,有春香的头发也是火红的,安妮今天也放敞,连喝了两罐可口可乐,不住嗝气,咯咯笑。有春香时不时打发女儿上楼去看孙老师,怕她又要寻死。
   安妮趿着拖鞋,一路跑回来。“那??还睁着眼,活的。”
   “送的锅盔吃了没有呢?”
   “没吃。”
   “面呢?”
   “没吃。”
   “水喝了没有呢?”
   “我没看。”
   “这点芝麻小事都做不好。再去看!”
   折腾到半夜,孙老师还是没吃、没喝、没死。姜大伟已醉得趴在桌上睡着了,有二哥和有春香相对打了个大呵欠,只有安妮精神好得很,跑上跑下传递信息,等着看热闹。
   有春香打了呵欠,揉揉眼角。“我要睡了,眼屎都上来了。她要死,等她死,天亮扔到桃花江喂鱼吧。”说着,一手拉了不情不愿的安妮,一手来扳姜大伟的肩。
   “那我呢?”有二哥问她。
   “睡觉啊。”
   “睡哪儿?”
   “你自己的床啊。”
   “你又没喝酒!我的床,那女人占了啊。”
   “那么宽的床,她占得完!”
   “开啥子玩笑?”
   “我不开玩笑,我把你输给她了,我说要是麻袋里是克鲁斯,就把我男人输给她。”
   有二哥嘿嘿两声:“你男人,那也不该是我啊。”
   有春香指了下嘴角流憨口水的姜大伟:“可惜这个人家看不上……输了你,我也舍不得,可我开面馆、说话、办事,从来愿赌服输,不赖皮、不赖账,鸟镇人人晓得的,就你不晓得?”
   “我,咋个得行……”有二哥急得跺脚、搓手、抓头发。
   “你行不行,我晓得,”有春香笑了笑,又叹口气,“你给我好好伺候她一回,她好多年没沾过男人了,可怜的女人。”
   “她的命根子是克鲁斯!”
   “屁话!你就说你是克鲁斯。”
   “……”
   有春香不再搭理他,拖了一大一小,先行上了楼。
  
   姜大伟摊在床上,摆成一个大字,睡着了,这个睡姿,他好久以来就习惯了。有春香也困得睁不开眼睛,她把姜大伟的身子推了推,躺上去,却一下子清醒了。风从桃花江上吹进来,屋顶波动着月光,四下俱寂,静得能听见月光细碎的??声,她竖起耳朵,听到有二哥在上楼。他喝完了最后一盅血红的枸杞酒,脚步变得迟疑而沉重,好像他的血也变得粘滞了……随后,是推门声,门从前都是嘭地一声就开了,这会儿,门却像猫儿似的喵、喵地叫起来,叫得有春香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心里骂:“狗养的!”狗养的谁?她也不晓得。
   门喵、喵地叫着,关上了。
   突然,有二哥屋里传出一声长长的怒吼:“不――!”
   差点把有春香从床上震起来。
   孙老师发威了。
   随后,吼声变成了哇哇的大哭。哭声慢慢低下去,成了被堵住的呜咽,但大床却发出了快要散架的挣扎声,嘎吱嘎吱,尖锐而刺耳……有春香手心攥出了两把汗,从前,那张床任她怎么翻腾,也从没被这般折磨啊!
   姜大伟被惊醒了,他本是雷打不动的。“啥在叫啊?”他咕哝问老婆。
   “狗!”
   “狗?”
   “狗男女。”
   “狗男女……在做什么呢?”
   “你就当是做梦吧。”
   做梦是最满意的答案,姜大伟侧侧身,响起沉沉的鼾声,呼应着有二哥屋里起伏不停的响动。
  
   第二天日头高照时,有春香三口儿在店堂里汗淋淋喝稀饭,嚼锅盔,有二哥的门还关着。
   过午了,他才和孙老师前后下了楼。他冲有春香笑了笑,有春香希望从这笑里看见羞耻、歉意或者尴尬,但她看见的只有软嗒嗒的疲惫。孙老师则容光焕发,头发、脸膛、脖子、胸脯到光脚背,都被汗水浸得湿亮亮,活像是刚从海滨浴场归来的。
   姜大伟端来两碗稀饭,殷勤道:“赶紧喝,饿了那么久。”
   孙老师坐下来,搓手道:“我要一大碗臊子面,红汤的。”
   有春香一拍桌子,吓得安妮差点要哭。“狗肉臊子,你吃得下?!”
   孙老师忸怩一笑。“我反正……狗随狗了,吃就吃吧。”
   “狗随狗?到底哪一个是狗?”
   孙老师笑而不答。她吃完了一大碗臊子面,又让姜大伟给她煮了一大碗。这碗她只吃了一半,都拨给了有二哥。有二哥埋头刨进嘴里,拿手背揩了揩嘴角,大步走出去,跨上摩托,突突地跑远了。
   “你啥时候走呢?”有春香问孙老师。
   孙老师凝视着有春香火狐般的红头发。“我留下来。”
   “开啥子玩笑!我拿你做什么?当老妈子,你还不够老,当小保姆,又嫌你大了,哈哈哈。”
   “我做灶下婢。”
   “啥子呢?”有春香没听懂。
   孙老师走到灶台前,洗起锅儿碗碗来。她动作慢,但动作细,锅儿碗碗经她洗涤过,亮堂堂的,就像她亮堂堂的脸,把有春香看得来发呆。
   孙老师在面馆住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有二哥没有回来过。孙老师睡在有二哥的大床上,用脸颊蹭被单,用鼻尖深呼吸,前半夜失眠,后半夜睡得像死人。她洗碗,也洗菜,洗肥肠,宰狗肉,炒臊子,给客人端面上汤。有春香乐得趿了拖鞋,坐在门外竹椅上,翘着二郎腿嗑向日葵,看孙老师满面春风忙进忙出,一双大奶子在胸前扑闪扑闪。
   “我可没工钱给你哦,大教授的工资我给不起。”
   “你就把我当义工嘛,大学生、大教授都兴做义工的。”
   但有春香还是觉得欠不起人情,就拉了孙老师去鸟镇丁字口做头发,她请客。先去“大重庆”,人太多,转而进了“成都省”。出来的时候,孙老师的头发已?得火红,放射状地爆炸开,又玉米穗似的、纷纷披披落回来,扫在她光滑、柔腻而又宽阔、厚实的后颈上,就像个发了福的惠特尼•休斯顿。最奇怪的是,她两个一胖一瘦,理发小师傅却对她俩甩了个响指:“好一对孪生姐妹哦!”两个女人嘎嘎笑,笑声也是一样的。
   孙老师喜欢逗小安妮,教她念英语,给她读童话,还甩着火红的头发,学小狗汪、汪地叫。
  
   “你还想念克鲁斯吗?我看你变得没心没肺的。”有春香问她。
   她望着远方,目光黯下来。“我想的……”
   八月底过了,处暑过了,白露也过了,桃花江水已是秋水了。有春香又问她:“你啥时候回去呢?小学开学了,大学也该开学了嘛。”
   “我想……”她火狐般的红头发淡了些,露出从前的黑与灰,中间还夹杂了一丛丛雪白。她说:“我再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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