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证明我白衣飘飘 曾在海上旅行? 我有过开始吗?又在 哪里终止? ◇◇◇ 中国园林是一种遗忘时间的艺术
池塘、假山、凉亭
皆为颜料之辅成
遗忘时间,强调乡土、地域、宗法……
园中的青石、苔藓
模仿史前生活的山洞
最微妙处总是空白、空缺
留给明月清风
中国人待客人很好,待客如月
汉字书法也与月亮有关
利用阴影和线条
水的粼粼波光
草丛蟋蟀的低吟。在招魂用的
经幡般飘展的宣纸上
画下无声无色的岁月……
了解中国,最好用手摸一摸
这种纸的绵柔纸质
摸一摸中国的心跳
摸一摸汉字的轻叹
我分别听到我自己
幼年时婀娜的美――
◇◇◇
我给你寄的,是一种光芒
是经海上痛苦的颠簸过后
所到达的永恒
是新近上市的福建安溪茶
茶叶般平静的智慧
是自豪与怜悯
(啊,石头热得发烫!)
随信付邮的还有这里摇摇晃晃的夏天
山脚下清凉的碧云寺
那里的五百罗汉……但愿
我能把那里的时间吞噬老化
那寺庙空间里仪仗队的行进
芬芳的木料,倒塌的屋梁……
我同时寄出我的忧郁,我对你
重重飞檐,红漆金身的绝望的思念
那种吉尼奥尔的暗红色
坠落。古旧的景泰蓝、玉器和花瓶
哦!我的姑娘
◇◇◇
这些河流
这些山脉,仿佛一架缓缓转动的钢琴
山间冬日的薄雾
荒芜中落下琴盖
我远行的一生是为追寻一种天青色的天籁
我抵达我生命中
被遗忘的部分
◇◇◇
清晨醒来
我被太阳光温暖地浸润
像无风的树叶
像头顶上这座不知名的庙宇
像同行的骡马队列
即将攀行的黄土坡
仿佛,我比以往更懂得神秘
更熟知生死无常
高山比邻接踵
山脉无限悲恸,无限静默
不远处,一座破落的城楼只剩下石基
一只青铜的牛守着入口,城墙
土和砖砌的
里面是一个死城
――我像树一样恪守无常
◇◇◇
我睡在一颗星和另一颗星之间
我的床榻是永恒的童年
仿佛菩萨的衣褶
古希腊大理石制的苍白胳膊
我听见远古归于一杯尘土的
雕塑师的刮刀在我耳边
而纷扬的灰尘里
有最细腻的感情
最明亮的阳光
――当头脑中的诗意,臻于成熟
◇◇◇
现在是午夜了
我的海军部译员身份仍旧有效
可是我的血液,我的心脏不行了
承受不了高原肆虐的风
经过了六个山
损失了两匹骆驼。一匹马
摔到底下湍急的岷江
损失了两箱食物,一箱佛经
除了我心中的兰波
我身上的银两和焦虑
我不知道还剩下什么
勇气?一根剔牙的牙签?
这些风夹杂雨雹
今晚不会停。整整三天
我们的驼队停在这个黄教村子里
动弹不得。不!明天天一亮就走
向导睡死了
渡河的艄公白天逃得无影无踪
厨师的锅坏了。村子
仿佛失事的船只在飓风中……
明天……前方还有更高的群山
前方还有百丈黄沙――
乱卷的乌云下面
世世代代的黑暗
◇◇◇
用石头做的呼吸
用清泉做的床
用激流和悬崖做的身子
用悲伤做的船工号子
用冲天柏或高山松做的肩膀
腰系草药,竹筒盛水
你的脸被拓印在千年石碑上
你走下东方光辉的台阶
用石头做的手
用格桑花做的名字
用马的响鼻做的阳光
用山间小径做的眺望的目光
用松果的壳做的虚无厌世
用树叶和松针做的探测
……这神幻莫测的前行
被剥离,被层层风化
◇◇◇
悲痛的航行仍在继续
我无法作美的停留
我既已置身湍急的水流
就无法让自己归属陆地
我能够到达的目的地,或许
是夜色本身,跟深邃的夜空
一样未知,我自己
也是未知本身,与我途经的一切相融合
我是中国人,欧洲人,日本人
我来自巴黎、德格、香港、南京
来自偏僻的雅安府
宝鸡、北海道、波尔多……
甚至无法追溯的古老种族的一支
我来自太平洋南岸的海滨渔村
来自陆路无法抵达的高原绝域
除了孤独,没有其他信仰
我的信仰在途中
不停地航行以及如何让船只避开隐滩
是我虔诚的祈愿之一
眼下这条由嘉陵江转称为长江的
河流,是我至圣的天主
江水是我的大教堂
水流奔腾,是我回荡的钟声――
我来自海上的飓风
啊,我灵魂的钟绳荡漾在风里
为什么一名纤夫的一生不是我的一生呢?
当他赤脚抵着江边的绝壁
用肩膀吃住逆流中船的力
我的命运果真是在上游
顶着冬天凛冽的寒风?
◇◇◇
我的记录包括一双眼睛
一双在甘肃和四川
黄河边消失的眼睛
蓝色逶迤的群山的眼睛
我记录下了那其中的阴影
这是一双藏族少女的眼睛
来自峭壁上的马帮铃铛
来自黑夜的横断山脉
在最寒冷的清晨
松林和破晓的天色――
曾经,在亿万年前的昨日
她们和神山相视一笑
彼此凝望
颔首会意――那一刹那的目光
充满了峰谷的雾岚……
当冰川粲然一笑
高原落下一场流星雨
这少女眼神里的期盼――
我不能记录下她们的圣洁
我只能记录下她们的乌黑
◇◇◇
在一片树叶底下
摆放着我的诗集
仿佛出行,玩笑
陌生的地名,遥远的城镇
等待收割的田野
女孩脸上初春的光
我死后依然看见的天空
闪烁在诗页的字里行间
恰如一阵风带来
我熟悉的清新
我的脸上,仿佛落下
宇宙的一滴泪
对于这样一本薄薄的书
死亡是如何动了恻隐之心?
万物匍匐在那一阵风中
如草木枝柯一样起伏、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