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爱歌唱(组诗) 徐书遐 留下我 走到你的泪水 就走不动了 留下我。 白色的河水 土的墙
墙外收割青稞
孩子在青稞垛上
油亮的发辫
红布系的袍子
我唱着歌收割青稞
远处放牧的男人听到会回来
燃起牛粪火羊群回来
心不再为越不过山动荡
我感觉阳光的欢喜
奔跑着的牦牛的欢喜
一粒粒稞麦的歌唱
树上的雀啊
果子啊
因幸福飞了
或更深地沉醉
从前的雨
要下雨了
把窗子关上
外屋的门关上
我们坐在炕里很安全
外屋的柴不湿
下屋的米不湿
鸡鸭早早赶进架里
雨点噼啪打着院里的干土
篱笆上牵牛花垂下头
杨树枝子上下动
燕子飞高
我们老老实实
守着做针线活的母亲
守着窗子
和小园更绿的菜叶
等地里的父亲哥哥湿淋淋回来
芦苇
一切远去
我只要一袭水和我吹起的头发
我没法止住自己的摆动
我摆动时没法控制自己的体态
和头发飘的方向
我爱自己的苇花
爱它的青，它的紫，它的白发苍苍
你也爱吗
爱吧，它多可爱
我想念心
我想握住自己的空心朝向所爱
像鹤鸣叫着飞
像天鹅高贵的白影
我在地上
不能拽着空心飞翔
就梳理自己的洁净空灵
在瑟瑟的响声里
长出新生的一节，它的青，
更接近眺望
鹤、天鹅、大雁……
你们忽地飞起，翅下小小的阴
头高傲地扬着
翅膀扇起风
你们飞很远，是去哪儿?
赴怎样的集会
鹤、天鹅、大雁……
带给我天空的东西
爱凉爽的鸟儿
水是凉爽的，苇叶的歌，密密的凉
芦苇挨着
草也挨着
遮住自由和爱
你们梳理自己，舞，追逐，孵出各色孩子
快乐的鸟儿
快乐飞来
芦苇紫色的穗，草黄色的穗
有清苦香味的花
无尽的沼泽，七星河
都做了你们的远方
你们衔一滴水，一缕香气
用胸脯依偎的远方
在这儿
我怎样企及你们的高度
和湿地的远
快乐在你们的翅上，在天空边上越来越高
苇摇晃
水也摇晃
我仅仅盛住一片鸣叫
接下来是空寂
豌豆
从你结小白花淡紫花开始
我数
数进青色
直到你弯成夏灿烂的笑
摘下，交给母亲
用陈年黄了的茅草
慢慢煮
熟了，你像小女儿
七个豆子已经够了
八个、九个
心里滚泪的东西
少女的夏
小小的豆荚啊
你还能挤进多少
青蒿
绵绵的青蒿，乡愁一样
傍晚急急走进
雨滴、钟声，重复地洗
生命沥出的青变白
叶上的雨珠黑着，前方黑着
对面的家也黑了
回去时
握一缕苦香――灯
我想象亲人围着，在黑暗里说话
青蒿盖住茅草，烟缭绕
有谁替我关了窗子
然后道别
一枚落下的青果子
小小果子是出逃的孩子
逃出来
夜晚逐渐凉
土和草湿润自由
时间的手在七月
送它到离果树没多远的地方
青果子也不能再送自己
它以为走了很远
逃出了时光
出逃的时光
是走回自己的时光
这内心的孩子灵魂的孩子
这不发出声音的青涩的孩子
感觉到土和草的湿润
一条河
我跑很远，认识一条河
它欢畅、自信
无数的雨雪
土和沙子，它们一起流
鸟鸣，隐约的蛙声
河滩寂静
认识它多么晚
在我走之前
在我决定不回来
樱桃花和丁香依次开过
水边的禾苗在长高
我才来到
我触摸的是它
身后的浪花
一条河不知道后悔
选择第二条路也不改变方向
我要好些年装着一条河跑
去它流经的地方
知道自己和别人的河流
怎样地喧响
在一条河的后面
要慢下来，沉静下来
月的舞蹈
半个月亮
半个
天空在爱
爱的时候生命的时候
她下坠
爱得支持不住
她落下去，到水里
看不见月亮时
爱得像亲人
把爱举过头顶
举到额
在心的地方停住
半个月亮爬上来
半个天空的爱
秋色
枫树点着了自己
杨树黄得浑身亮了
桦树纤纤的，黄叶细小
樟松绿意更深
庄稼的头垂下
现在树的身子在凉
斑斓褪去
田野让出道路
能找到的越少，心越空
我的身子还热，眼光燃烧
隔一日落吧
隔一日寂寞
天黑了
树林荒草紧张、冷
矮小的房子举着昏黄的灯
柞树的枯叶瑟瑟响
我凄惶固执地等待
有谁会来
攥着手心那点热
渐黑的山中
只我的炊烟摇摆
我等一个身影向我走来
我摸他衣服的凉，脸的凉
眼睛热过又热
我会对他说不要再出去
不要吹熄灯
让我守着你和接下来的雪
我们不能再隔一棵树、一个夜
家乡?诗(诗人随笔) 徐书遐
我出生的地方，满山的松树、白桦、椴树、柞树，还有水曲柳、山核桃、山丁子树……密密的灌木丛和藤蔓在林子中间，河流的边上。这大片的自然林在山坡和山坡下的平地绵延。
白桦林最美了，椴树的花粉被蜜蜂采去。各种野菜、野花和秋天的坚果，把山林挤得满满的。水更多，溪流，河，在山间、草丛间、田地间清清亮亮，不出声地蜿蜒。最大的河流是汤旺河，绕着山绕着那里的人家。母亲那时正怀着我，每天望着望不出去的大山，想平原，想姥姥，她无意识地把大山的美和思念给了我。
我是大自然的孩子，它给我最初的美和自由的心灵。
村庄有种广大的宁静，所有的声音似被大地吸去。早晨的鸡啼，去地里的车声，偶尔的狗叫，傍晚归来的农人对牲畜的吆喝，母亲召唤孩子，河边赶鹅鸭回家，和夜里青蛙此起彼伏的叫声，这些都使村庄宁静更深。我总是在很 深很美的宁静里，体会到诗意。
清明种下麦子，四月末柳树绿了，草也绿了，野菜绿生生藏在枯草里，或地垄帮上。上学放学这瞅瞅那看看，心里热烘烘的、痒痒着。小园子春天要翻土的，我们翻出了蚯蚓，它的身子被锹挖断了，还弓着身子向前；土里有一种像东北柞蚕的虫子，我们举着它，喊蛄蛄摇头，它的脑袋就左右摇起来；李子树没长叶的枝上，有灰色的叫羊瘌罐的圆壳，我们扒下来，埋在火里，里面冬眠的虫子烧熟了很香。一进五月，农民都忙着种地。天暖洋洋的，李子树、果树白色粉色的花一团团，鸡红着脸在窝里下蛋，出来咯咯地叫。
夏天村外的庄稼望不到边，家家园里种的蔬菜一片绿，栅栏上各色牵牛花一串串开着，一到晚上，匆忙闭上。门开着，窗子开着，燕子像家里人一样飞出去飞回来。村庄向南的路边长着灰菜，开着小蓝花，野菊花。在田野中间，麦田一片金黄。割麦子之前蝈蝈就叫了，蚂蚱子跳得很高。
秋天生产队的大马车，不停地往场院拉粮食，玉米、大豆、谷子、高粱堆得像山一样。打完场，给各家分粮、分秸秆。撒了豆秸、高粱秸的村路显得异常温暖……
大自然和村庄的美，让我充满喜悦和温暖，这种感觉伴随我长大，已悄悄潜入生命。有时想，我生命的意义也许就在感受美的同时，感觉自己的生命和别的生命的缓慢过程。我不自觉地想记录下来。同时美无穷地变幻着，并赋予意义，这吸引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地里打出的粮食是有限的，大部分交了公粮，剩下的只是口粮。在生产队挣的工分，没有领到钱，年底还欠着债。那时每家都五六个、七八个孩子，口粮吃都不太足，没有卖的，手里几乎没有钱。农民是怎么过来的?父母承受了什么?哥哥姐姐甚至弟妹们承担了多少?我都不太清楚。我除了上学，还是上学，只在星期天，暑假里帮家或在生产队干些活。我的劳动对整个家庭是多么微不足道。
我记得母亲领着我们姐妹，在棉衣里拆出很旧很硬的棉花，在豆油灯下一块块理，再续到新做的棉衣里；鸡下的蛋母亲都攒起来，多了拿去卖了，买回油、盐，我们上学用的本子，哥哥娶媳妇用的布；一到夏天，父亲和哥哥姐姐都要去江湾，站在塔头间冰凉的水里割羊草；涨水的时候，豆子淹了，玉米淹了，秋天父亲他们去江湾的地里，把豆荚里没有长大的瘪瘪的绿绿的豆粒打出来，卖给要喂马的人，国家发救济粮，要很少的钱，张婶也拿不出，只好放弃领。很多人家粮食接不上，靠吃土豆、蔬菜度过去。当兵的大哥，把每月几块钱的津贴都邮回家里。过年了，他的战友也把津贴凑一起，邮了回来。
经过那样穷困的年代，我的心灵没有受伤害，这与家乡的土地和亲人是分不开的。我们吃得最多的是玉米。每天放学，两点来钟，母亲煮的大馇饭在锅里，还有些硬，我们就着毛葱蘸大酱，吃得很香。玉米饼子也是很香甜的，不论早上上学，还是去地里，都要揣上几个。冬天还把玉米炒了，叫炒苞米花，放到兜里，边跑边嚼。家乡地里的谷子、高粱、大豆，还有野菜，河里有鱼，它们和玉米一起养活了我们。
东北冬天冷，那时还没有大衣，也没有各种手套，母亲总是把棉衣做得很厚，棉衣的袖子也做得长些。父亲哥哥在江湾割羊草时要割些乌拉草。冬天时隔一天放到石头上扎好一小捆，我们早晨上学前垫到胶鞋里。很小的时候，姥姥还用河里的蒲草给我们编过鞋。乌拉草和蒲草都稍有些硬，但它们的暖，零下三十多度的天气，我们的脚都没有冻坏。
那里的人们又给我多少啊。小时候生过各种各样的病，都治好了。一次问母亲，那时家里那么穷，我看病的钱是从哪里来的。母亲说，那时村里谁生病了，生产队给开条，可以到公社借钱治病。我问还了吗?母亲说没有，欠的债都没给，也没钱给。我上的小学、初中、高中学校，几乎没收什么费用。学校里的老师对我总是偏爱的，他们在我成长的关键时刻，给予很多指导和帮助。他们的爱，和同学给我的爱，数也数不完。
考上学户口一下迁到城里，很高兴了几天，很多年过去，经历一些，回头看看，才知道那块土地的爱那么沉，才知道亲人为我付出了许多，心里很不好受。我欠下这么多，还乐呵呵地不知道。
我和那块土地上的人很相像，他们简单、纯朴、憨厚、豪爽，不爱思考。而这种性格又来自那片博大深厚的土地。我总觉不出村庄的苦难，觉不出自己人生有苦难，在我生命艰难的时刻，也总是怀着希望，不曾忘记努力。家乡的温暖、爱，保护着我的内心，也是我诗歌不尽的源泉。
我带着感激和光亮走。
泥土、草木和庄稼的气息：书遐的诗(评论) 人 邻
我去过很多地方的农村。前不久我从黑龙江农村回来。到笔架山的那天傍晚(其实还不到五点钟，那边四点多天就黑了)，我对那位村子里的大姐说，我想在你这里住一天。我从来没有睡过东北大炕。那家大姐说，咋不行!就怕你们睡不惯。
走的时候，大姐叮咛，明天一定过来。第二天我们忙了一天，第三天下午要走的时候，想起要和大姐告个别。几个人过去，才知道大姐家在第二天下午煳了大馇子(玉米)饭，准备了菜，炸了酱，生活并不宽裕的和大姐姊妹一样的隔壁邻居大妹子还杀了一只鸡。大姐把炕收拾干净了，烧得热热的等我们。那些菜他们一口没动。
本来是要告别了走的，可是实在不能走了。在深深愧疚的同时，我觉到久违了的那种温暖。
晚上走的时候，两家人送我们。我疾走几步，远远躲着，跟他们挥手告别。没人知道，我是怕他们看见我抑制不住的眼泪。
这样的土地，一定会养育这样真挚的诗人。书遐的诗歌，就给了我这样的温暖。她那些执著地表现乡村生活、自然景物的朴素诗歌，在当下语言技巧纯熟而情感复杂的诗歌面前，显得有些单纯，甚至在语言上也有些怯生生的。比如书遐的《从前的雨》，比起许多南方人的“巧”和暗藏“玄机”，几乎是有些“笨拙”和“生涩”。但就是这样的“笨拙”和“生涩”，让人在那些诗句之间逗留，咂摸、回味那些新鲜的气息，让人感到土地湿润，草木的苦涩和清香，岁月的凉意和温暖：“要下雨了／把窗子关上／外屋的门关上／我们坐在炕里很安全／外屋的柴不湿／下屋的米不湿／鸡鸭早早赶进架里／／雨点噼啪打着院里的干土／篱笆上牵牛花垂下头／杨树枝子上下动／燕子飞高／／我们老老实实／守着做针线活的母亲／守着窗子／和小园更绿的菜叶／等地里的父亲哥哥湿淋淋回来”这样的诗歌，表象上看起来，几乎是简朴的书信，可以不分行全文照录下来装进信封寄给亲人的书信。词句也是稍稍有些生嫩的，有如写在学生作文本上的那种。诗人以孩子的视角，暗暗述说她对亲人的依恋，有如读一封信那样的轻轻的念叨，那声音含着温暖的雨水。平静的语调里面，隐隐含着一个孩子的满足和喜悦。雨下着，但是什么都准备妥当了，去地里干活的男人们――父亲、哥哥就要回来了。而母亲的身边是可以依偎的――几个人守在一起， 等那些辛苦的，也是给女人们带来幸福的男人们回来。书遐写的只是大家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恰恰容易忽略的情节。这首诗是忽然从一个不经意的地方触动了我们麻木已久的神经。在诗人们日益追求深邃的同时，一个出道不久的诗人，写出了这样的诗，应该是叫人惊讶和喜悦的。
以这样的诗歌，我知道，书遐一定不会将自己的诗写到某些人的复杂程度。她诗歌的长处，一定是对自身生活和自然的朴素关注，一定是以朴素的语言去表现朴素的人类情感。自然，书遐也会写出这样的诗句，稍稍带有一点黯然之后的安然：
八月的风没有谁能靠一靠
它带走轻快的东西
留下沉的――
玉米，草穗，更深色的思考
八月的风吹着吹着
会感觉会明白
现在做不到的留给明天
搬不动的就放在原地
――《八月的风》
但是内里，这些诗句依然是单纯的，只不过比起“我们老老实实／守着做针线活的母亲／守着窗子／和小园更绿的菜叶”那样的文字，稍稍有了点怅然。
书遐对生活的观察并非是细微的，但是真挚，是这种真挚给她带来了这样的文字：“从你结小白花淡紫花开始／我数／数进青色／直到你弯成夏灿烂的笑／摘下，交给母亲／用陈年黄了的茅草／慢慢煮”(《豌豆》)。
对自然的观察，使得书遐有这样的句子：
小小果子是出逃的孩子
逃出来
夜晚逐渐凉
土和草湿润自由
――《一枚落下的青果子》
面对一枚偶然落在草地上的小小果子，诗人没有什么微言大义，只是感觉到草地的“凉”和“湿润自由”。诗人的单纯，却反过来成就了诗歌的醇厚。她的发现，是对生活本身的发现，因为热爱生活的发现，单纯惊喜于寻常事物的发现。诗人告诉我们，要热爱生活，即便它们平淡无奇，或者是充满苦难。生活是因为有了热爱，才有了意义。在某种意义上讲，书遐的诗歌创造了一个还原点，诗歌从纷繁返了回去，再次展示了单纯的诗意，和单纯所能创造和触动的。
书遐的写作，和这些绝然分不开的，她是在感激、感恩，而这样的感激、感恩造就了她诗歌的风貌，她的诗意之美。书遐要沿着这样的路坚定走下去，不管理论，不管别人的高深，不怕自己的“浅显”。
书遐的诗歌，自然有不足。她的表现力还有待于提高。她的某些诗歌，也还有些单薄。她的语调也还需要达到自然的紧致和舒缓。她的诗歌，脉络的如何巧妙延伸，词语的妥帖选择，也还都需要慢慢历练。其实这些话，不仅是对一个诗歌新人，即便是对一个有经验的诗人，也并非不是考验。对于书遐，我们可以期待。时间会证明，书遐能够给我们带来已经久违了的那些泥土、花草和庄稼的气息，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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