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东星资源网 > 文档大全 > 策划书 > 正文

秘响旁通:亨利.詹姆斯《金碗》隐喻的诗学品质探识 亨利詹姆斯

时间:2019-01-27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内容提要 亨利?詹姆斯借助隐喻达成了《圣经》与《金碗》“语境间的和解”。《金碗》的隐喻不仅在修辞学意义上完成了对《圣经》的“重述”,更是詹姆斯语言观与真实观等小说理论关键理念的具体实施与体?。《金碗》的隐喻维度在宗教伦理、哲学认知和文学实验等界面贯通一气,纯粹经验主义的感知形态与形而上的超验思维融为一体,成为詹姆斯以隐喻为媒进行的“文学形式的意向结构”实验。
  关键词 小说 隐喻 诗学
  《金碗》乃亨利?詹姆斯小说中“想象与表达最模棱两可、构造设计最辉煌卓越的一部长诗”。小说的叙述视角对位、意识视阈中心、哲学化倾向、唯美主义和女性主义等方面上世纪就引起国内外批评家的多方关注。《金碗》中充斥着大量的“有意味的物品”:蛇、棕榈树、船、圣殿、小岛、宝塔、金碗等;人物的名称及人物关系也颇耐人寻味。稍有西方文化知识背景的读者都会联想到《圣经》创世、伊甸园、失乐园等意象,小说的宗教隐喻一望而知。《金碗》可以说是作者借助隐喻精心策划的“一张缠绕得美妙而奇异的蜘蛛网”。找出作品的《圣经》原型并不难,循着题目、人名、事件和人物关系稍加推演便有线索。但作者似乎并未驻足于词源上的神来之笔,而将隐喻的维度贯通于宗教伦理、哲学认知和文学试验的多个层面。如果说《圣经》以隐喻的方式“言说”了世界,“金碗”则借《圣经》隐喻地创造了相似性,达成了《圣经》与《金碗》“语境间的和解”,是詹姆斯试图表?真实生活的“皑皑白雪”,从“无止境的经验”和“无边无际的感受”中“捕捉生活的最模糊的迹象”,“把空气的脉搏转化为启示”的一次“文学形式的意向结构实验”。这一“试验”在将詹姆斯的语言观与真实观付诸实践的同时,又在自觉或不自觉中恢复着“诗”的崇高使命:以书写的词语,吞没虚构与?实之间的区别,实?文学文本的“特殊可信性”,以“隐喻的想象概念”,将小说“制作”成宗教、哲学和文学一体化的文本。笔者认为,以隐喻为媒解读《金碗》的语言与意识图谱,或可有效地寻觅和阐释作品形而上的思维肌理,更为清晰、准确地辨识詹姆斯模棱两可的美学风格及其传承意义,为小说在宗教、哲学和文学公共性中的化用拾得一见,为小说诗学的建构和发展积累经验。
  一、辞生互体
  詹姆斯认为,一部小说之所以存在,其唯一的理由就是它确实试图表?生活:“予人以真实之感是一部小说的至高无上的的品质。”就反映真实的程度来说,“正如绘画之为?实,小说就是历史。”但詹姆斯同时强调,小说真实性效果的获得,应该“归功于作者在制造生活的幻觉方面所取得的成功”,而“要表达出最单纯的外表,要制造出最短暂的幻觉,却是一桩非常复杂的事情”。
  詹姆斯选择了回到语言的基本点,即用诗化、直觉的隐喻语言潜入文本的“幻觉”与“真实”的连接空间。随着“光幕”、“蛇”、“圣殿”、“金碗”、“宝塔”等一系列隐喻的出?,詹姆斯使文本进行着“双重意义上的创造:他发?了他所创造的东西;他创造了他所发?的东西”。因为“涉及隐喻有效性的重要内容并不在于常识是真的,而在于它们容易引起随心所欲的自由联想……出?了不受所有既定规则支配的新意思这样一个谜”。利用隐喻“互体变爻,化成四象”的语用特征,詹姆斯迫使“非常复杂”的“幻觉”与“真实”两者间的关系进入到一个相对和解的进程之中。
  《金碗》卷一第一节末尾,王子徘徊在伦敦街头,回味着与沃沃(Verver)父女及一群神秘的美国人的交往,不由忆起了孩提时读过的爱伦?坡的一部海难小说。小说展示了美国人有着何等的想象力:海难中的幸存者在特定时刻眼前竟升起一道“厚厚的白色气层”。气层似一道“耀眼的光幕”(17页),光幕之色如乳如雪,却遮蔽得夜似的漆黑。这分明是一道“光明近似黑暗”之幕。便在此时,幸存者竟身不由己地弃船,向着如此神秘的光幕靠拢,而隐在光幕背后的是正在吞吸海洋的北极或南极黑洞!(17页)王子此刻的感觉犹如那幸存者,置身于一群神秘莫测、意识状态“光明近似黑暗”的美国人之中。“他们(包括麦吉、阿辛汉夫妇等一批新结识的美国人――笔者注)有意遮蔽令人震惊之事,不料震惊却总恰如其分地震撼而来。”(18页)明知“幕悬之处必是阴谋与不祥之发生地”(18页),自己与麦吉的婚约充满变数,王子却亦步亦趋,兀自闯入幕中。
  “光幕”,是詹姆斯为王子设定的一道隐喻之幕。这一隐喻,既是代表古老欧洲的王子在与来自新大陆的美国人交往时,感知与理念上困惑不适之感的象征表达,也是王子欲借与沃沃父女的婚姻关系,反观自我意识的幽暗不明之境,以达成新的认知境界的努力。王子曾对麦吉坦白说:“有两个我――一个由历史构成……另一个则是我独有的个人品质。”(7页)在詹姆斯早期小说欧美文化冲突的显性主题中,向来是欧洲腐化美洲,美国人大都是“戴西?米勒”或“伊莎贝拉”式的文化牺牲者,但在《金碗》中,却是美国式的交往理念令欧洲人惑然不解。这在卷一王子与麦吉关于“良知”的议论中,体?得更为显明。“良知”究竟会使人更为内在,还是愈加外显?两人交往之初对此有着明显的认知差别。显然,较之早期欧美文化冲突主题的小说,《金碗》的显性主题与其说转乘了“逆向行驶的哥伦布”,毋宁说是詹姆斯“悠远”的“心动之术”,在欧美文化冲突主题的矿藏中掘进到一种新的精神境界:无论新大陆还是古老欧洲,缠绕于错综复杂人物关系中的每一个体的客体感知能力、自我认知能力以及个体精神品质的自我发育成长,才是首要的观察与描述对象。
  如此一来,卷一中王子识别“光幕”的意识过程,便在参悟“约伯式”精神炼狱的心灵启迪中,进一步深入到对良知与“信仰”在婚姻关系中的影响与作用的探究之中。而最好的探究对象,则非女主角麦吉莫属,因她具备“清心寡欲”、“息事宁人”、“笃信一切”及“乞怜众生”的天真美德(76页)。于是,在卷二开篇处,詹姆斯便利用隐喻的语义与语用双重功能,为麦吉“搭建”了一座意识“宝塔”(或日象牙塔)。“宝塔”的隐喻呼应着“光幕”,为詹姆斯继续开掘人物意识的矿藏构造出对应的文本结构,前后两卷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意义链接:
  她有了这样一种感觉,即她所做的只是在一个特定时刻信手而得,以往那种似乎不着边际的境况变了。这一境况曾月复一月地占据了她生命园地的最中心,它耸立在那儿像一座奇异的高高的象牙塔,或许更像一座奇妙美丽又有些古怪的宝塔。宝塔有着坚硬光亮的瓷釉涂层,色彩斑斓、布满图案、装饰华美。悬垂的屋檐下,银铃在微风掠过时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她觉得她不停地绕着它兜圈,她的存在就系于这留给她兜圈的空间里,这个空间有时似乎很大,有时又很狭窄:她一直想拜访这座如此巨大而高耸的美丽建筑,却至今弄不明白她所期待的入口究竟在哪。奇怪的是,她从前从未有过这种期待。更令人费 解的是,她抬眼望去,似乎可以分辨出建筑物内部应有的门窗等部位,但因宝塔在极高远处,以她所在的花园位置看去,就像是从照相机孔径里看到的风景,进入的门径难以清晰显露。宝塔装饰华丽的表面始终都那么难以琢磨、神秘莫测。不过,相对于还在凝视中的大脑,?在的她似乎已经终止了仅仅对这所高地兜圈与审视的动作,停下了如此模糊、相当无助的凝视与诧异:她将自己拦在暂停的动作中,然后徘徊其中,最终却前所未有地踏入近前了。处在这样一种距离,事情就有些像是在穆斯林的清真寺,任何胆怯的异教徒都没有特权进入;有的只是这样一幅徘徊不去的幻像:一个人正在脱掉鞋子准备进入,甚至,作为一个闯入者一旦被发?了,愿意真诚地为此付出一生。当然,她还没到愿为尚在两可之间的事献身的地步;不过,她似乎的确已对那件稀世的瓷釉发出了一两声敲击。总之,她已经敲了,尽管她还不能说是否有了回应。抑或为什么有或没有。她尽力把手伸向那又凉又滑的地方,只等着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她刚敲了不一会儿,内中似乎就有响声回应;那声音足以表明,她的靠近已经引起注意了。
  在这段集中展示詹姆斯后期风格诸多特征的文字中,主人公麦吉的“幻觉”与目前婚姻的“真实”处境之间的关联,借助复杂的句法结构和借代称谓,有效地统一在“宝塔”的隐喻之中。麦吉的意识游走于幻觉中的花园、神秘的宝塔以及?实的婚姻境况之间。麦吉与婚姻真相之间的距离,一如她与宝塔的“兜圈”:宝塔清晰如画却不得其门而入;即使进入了,也不过是“闯入者”“徘徊不去的幻象”。在大段“意识独自”中,麦吉似乎“隐身”于“she”或“her”的返指之中。而由“it”引导出的大量分句结构,又为原本模棱两可的所指叠加了更多的意象。“it”既指宝塔,又可以理解为麦吉当下的意识,“it”因此得以延展为最难以捕捉的心理抽象:一种原始的、“夏娃式的”求得真相的欲望,一种对无以名状的神秘命运的好奇与无奈。这一心理抽象对应着麦吉既要完成赢回丈夫的职责,又要从对父亲的致命深情中浮出而显露真正自我的混沌状态。“宝塔”作为麦吉婚姻处境的象征与隐喻,暗示出小说后半部分麦吉试图接近真相,却一直困在与“宝塔”的“距离”之中,意识发育处于进退维谷之境的样态。在这里,词语、意象和隐喻之间贯通一气,营造出了一种集感知、幻觉、臆想和?实为一体的逼真画面和多重文本效果。
  《金碗》充满了詹姆斯“最精撰的隐喻”。除了结构上的隐喻布局,小说中主要人物的名称、意识言行以及重要场景也均有相应的喻指。比如,亚当(Adam)住在伊顿宫(Eadon在美式英语中易被念成伊甸),且无论遇到何种情况,总不失“自己的静谧”(116页);阿美利哥(Amerigo)承祖先遗志,是重新征服新大陆的“当代”王子;麦吉?沃沃(Verver)的种姓中有着与生俱来的“生气、神韵与天资”;范尼(Fanny)复义暧昧词义中最要紧之意是“乌有”;詹姆斯借隐喻“互体变爻,化成四象”的语用特征,将原始神话、宗教图景、历史风物以及作家的预设之境同时唤出,并激发出各自意义的链接。于是,《金碗》的隐喻不是只被“天真使用的操作性概念”,而获得了“主题性思考”的特质,“凝集”并“升华”了简单的感觉经验而使语言和神话处于“原初的不可分割的相互关联之中”,展示出“以前没有被理解的事物的关系并保持对它们的理解……”这种“思想间的交流,即语境之间的和解……它可能源于一种共同态度,两个极端之间的间接情况的广泛性由此展示出来”。
  詹姆斯对语言与隐喻关系的认知,与20世纪在科学尺度、哲学真理和心灵试验方面主观主义理论的兴起不无关联。而詹姆斯家族的“同一性”更加强了诸多影响的作用。詹姆斯的语言思维中充满渗透了神话思维,是受到“隐喻思维”(即“基本隐喻”)这种“心智概念形式”影响的结果。“词语被设想为一种实体性的存在和力量,被理解为一种理想的工具,一种心智的求知原则,一种精神实在的建构与发展中的基本功能。”詹姆斯与大他一岁的威廉的“共同成分”和“最统一的因素,是享有同样的记忆”。从童年时代,詹姆斯的父亲便以斯威登堡的神秘主义宗教气息,让兄弟俩感受到了“想象力”这门“隐身的艺术”的微妙滋味。在欧洲大量观赏前拉斐尔画派的作品,让兄弟俩同样迷上了象征与隐喻的美学意韵,这让“他们在研究情绪和精神生活时,更喜欢对心灵做瞬间的?象学描述,从而使意象具有强烈的视觉效果”。威廉有关艺术、宗教及心理学的感知与观念更是“毫不费力、畅通无阻和行之有效地影响了我(詹姆斯)”。此外,家族成员之间隐喻丛生的信函往来,亦对詹姆斯迷恋隐喻思维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詹姆斯的父亲曾把艺术家置于精神发展的顶点。认为人的精神发展到极致和“完美”的阶段时,那“最终完成的形式”,成为一个适当的容器,在这个容器里,“神圣的爱和智慧可以……任意流淌”。“金碗”有理由被看做是詹姆斯分享家族共同的意象储备,在同一个语言学语域展开的新一轮“意象结构实验”。
  二、义生文外
  《金碗》几乎未曾正面提及宗教信仰的问题,其哲学沉思较之《专使》与《鸽翼》亦未形成完整的系统,但其语言游离于传统价值安全感之外的焦虑却更为明显。《金碗》几乎每一个语句都充满了断言与犹豫、绝对与相对、接受规则与个人体验之间的抗争与冲突。而所有的抗争与冲突,又都集结于小说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威廉?詹姆斯认为,“关系感受就是一切……思想事实上就是一种代数……代数的最主要特性就是对关系的运算”,而且,观念或词语只是作为一个标记,表示某种“复合体中的某种特定关系”。作为熟知兄长各种理论,并打定主意要以文学成就超越学者兄长的亨利-詹姆斯,则在《罗德里克?哈德森》的序言中强调:“事实上,普遍地说来,关系从不会停止;艺术家的微妙棘手的问题永远只是按照自己的那门独特的几何学方法去划定界限,好让各种关系在他划定的范围内看上去似乎停止了。艺术家永远处于一个困境之中:事物的连续性……在任何时候的任何场合下都不会中断……”詹姆斯以隐喻“自然会妙”、“互体变爻”的修辞特性和文本结构上的隐喻勾连,巧妙地在人物关系的各个向度中,播撒着自己的关注与探究之纬,逶迤转达了维多利亚时代敏感的信仰问题和哲学上模棱两可的意识状态,取得了“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的文本功效。
  《金碗》卷一由王子的视角“看到、知道、理解并且实际对自己描述了我们所关心的一切”,卷二则是前一结构的翻转,即以麦吉的视角及众人的“反射”去“观看”事件的发展,通过这一精心策划的“对折”结构及对曲折隐晦的语言和隐喻象征的操纵,小说秉行着对内在关系观察的原则,展开了对一群“智慧生物”的“典范而完整的观察”。这群热衷并执着于对难以捉摸的真相的见知(to know)、查明(to find out)与发?(to discover)的“智慧生物”之间,存在着多重复杂的关系;“智慧生物”对彼此关系的认知与对自我的认知,往往生发出某种“超验精神”,这一精神对人物的最终命运起着决定作用。小说的主旨不在于人物的行为和个性,而在于他们对各种关系的观察及其得来的印象。
  小说第一部分王子出场伊始,便在回忆与麦吉关于“资本”的一段对话中,隐喻定性了整部小说的人物关系。婚姻中的双方都在“资本”的阴影下被估判:亚当视王子这枚“纯金古币”(18页)为“珍稀藏品”,以备在本土博物馆展览之用;王子欢喜“生吞”(6页)亚当,惟其如此,才能品出“美味(the American way)”财富的奥妙;麦吉声称自己“已将信仰分隔进了防水仓”,与王子的婚姻责任即是“勿使沉没”(11页)。在随后的章节里,夏洛蒂热切跻身上流社会,但却极力“掩饰贪婪之象”(285页)。范妮多次以“大写的E”(原罪)或“Vice”(堕落)(282、289页)为“多角”婚姻关系烙上“红字”,同时也为她自己参与操纵这类关系犯下的渎神罪发出了谶语。结尾处,王子用心接住了麦吉“瞎猜”游戏中“随意”掷出的骰子,而面对“闪闪发光的金色果实”(566-567页),麦吉却生出了深深的“怜悯”与“恐惧”。这让王子在她面前停住了,他试图领会她那耐人寻味的话。显然他想取悦她――以她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她。他靠近她,跟她脸对着脸。手揽住她的双臂,把她整个拥在怀中,到这会儿,他才接着她的话音说:“‘想想看?’我看到的只有你。”真情的力量倾刻间让他的眼睛闪?出奇妙的光彩。怀着对这真情的怜悯和恐惧,麦吉将自己的目光埋进了他的胸前。
  当王子眼中“只看到麦吉”的时候,麦吉却带着“怜悯与恐惧”来看待这真情袒露的一幕。金碗的破碎似乎“补救”了王子个性的缺憾,而麦吉成熟了的意识又“发?”了爱的悲剧性:以对夏洛特的毁约来完成对自己的婚约和义务,王子为爱而玷污了爱。面对眼前的“知识禁果”,麦吉既是这场悲剧的观众又是责任人。作为真相的获得者,麦吉自己亦成为“知识禁果”的一部分。
  《金碗》中多维、纠结、迁延的种种“关系”一直处在充满张力的动态运动中,旧的关系不断地被新的关系的产生所颠覆和质疑,各种关系微妙转换却从未中断“连续性”:麦吉和亚当的超父女关系与夏洛蒂和王子的不伦之恋之间有着微妙的牵连;王子与古老家族秘史的瓜葛暗示着与麦吉婚姻的不详之兆;阿辛汉夫妇作为旁观者和知情者,对两夫妇关系真相的含糊其辞另有隐情;亚当与夏洛蒂的老少配及“发配”回新大陆的“Happy Ending”暗藏玄机;麦吉前期的纯洁无辜与后期的练达有为到底是无意识还是有意所为?亚当在真相面前的沉默是老谋深算,还是大爱无言?究竟谁是异化关系的操纵者?谎言背后是否另有隐情?谁又是真正的受害者?这张既有所掌控又充满内在冲突的关系网,不断提供着?象和?象之间的关联,但极少给予明确界定。
  《金碗》在对立互补、相克共生的“关系”中“构造”真相的意识,与20世纪初?象学的认识论不谋而合。亨利?詹姆斯在《金碗》序中强调:“我们不必去创造,而只需要去认识――最细致入微地去认识。”?象学的“认识与认识对象之间关系”的命题,提出了认识与“个体经验的自我的关系”和“与实体的世界的关系”的统一性问题。“真正有意义的问题是认识的最终意义给予问题以及一般对象问题”。而“展示出合乎知性统一性的联系,便是问题所在”。认识行为的“联系”本质使它可以“构造对象”。詹姆斯正是借“金碗”的隐喻,对这一哲学命题进行了“文学性”的论证:在打破既有人物关系的同时,“构造”新的人物关系,继而“发?”并“给与”关系以意义。《金碗》人物关系的变化与发展,从最初的以资本为基础的价值互动与称量,到最终向着美德良知升华的道德标准转化,见证了作者在担虑信仰危机的同时,竭力寻求事物之确定意义与稳定价值观的精神诉求轨迹。
  《金碗》中大量隐喻的运用,为读者参与评价复杂的人物关系提供了多重可能性。“金碗”犹如精神的“熔炉”:善与恶的潜流同时潜伏在作品的表面之下,并无截然的分水岭。小说中最难以给定道德判别的恰恰是“无辜”又“意识迟钝”的麦吉。麦吉的信仰“防水舱”,不无清教徒式的功利诉求;她曾“自我窒息”的观察天赋一经恢复,便以“满足自我”的法则和需求,“激动”地按需行事了(303页)。她转移意识危机时的轻松与超然,有着残忍的味道。而她撮合亚当与夏洛蒂的老少配,看似圆了后者的金钱梦,但夏洛蒂被“放逐”回新大陆,同时也满足了麦吉惩戒夏洛蒂与王子私情的潜在意图。而麦吉最终对王子的“怜悯”与“同情”,其心态与知性的洞察与世故,已远非旧欧洲的王子可比。《金碗》精神救赎的“云梯”究竟搭救了谁个?答案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在这里,詹姆斯模棱两可的隐喻表达着“神学确定性的丧失”,以及“创世的观念是歧义的和暧昧的”。蛇、圣殿、宝塔、金碗等物象隐喻,一方面“启动”和返回到《圣经》的神圣性,另一方面,又在异化关系的铺陈中,暗行解构着真理与意义的正当性。在“恶”之“能量”消融的同时,善的“消极理性”也被扬弃,人物的心灵意识向着“更深思熟虑”的方向发展,意识处在一个永不会完成的进程之中。不断“增补”又彼此相斥相关隐喻,引导读者走向一个有所启示却无法最终到达的意识彼岸。“隐喻在自我毁灭中永生。”正如瓦莱里所言:“心灵之言,静谧安止,万事之理,亦因亦果,循环闭合,譬如蛇之首尾相顾。”詹姆斯的《金碗》似乎诠释着瓦莱里的名言,也为德里达的隐喻“增补”理论做出了注脚:隐喻在“言”之世界中无限地扩展又不断地圆周返回,文本只能使读者扩展着对人物处境的印象。而对一个完成了的最终意象的期待,或许永在期待的“途中”。
  三、秘响旁通
  1896年前后,詹姆斯由于手腕部的疾病,写作方式已由笔书转为口授。1902年,詹姆斯首次见到了那只激发他完美想象的金碗。在伫立窗前,凝思望远的意识游弋中,如何用准确的语言捕捉住意识闪烁的灵光一?,将“金碗”巧妙地化人想象世界,便成为作家喜悦与苦闷交织的隐秘课业了。《金碗》的“语句变得越来越长,结构越来越复杂……颠来倒去地排列分句……不时增加或插入新的感觉”,作家的声音萦回在自己的耳边,不断更新的意念悬在空中运转,时而刺激头脑中语句破茧而出,时而造成了词语的拥挤阻塞。詹姆斯在词语与意义彼此寻找的“言之嬉戏”中,破译着“理念的强生殖力形式”密码。于是,写作便成为开启式的,“……它具有某种绝对的说的自由,某种使已存在的东西以符号显?的自由,某种占卜的自由。一种承认世界与历史乃是其唯一视界的回答之自由。”“有声的 写作”仿佛重新唤醒了作家的“自由意志”。“声音描绘”创造出意义并把它记录下来。因为“意义为了找到居所,为了成为有别于自身的那个叫做意义的东西,就得等着被说出被写出”。
  对詹姆斯来说,隐喻思维正是这样一种可以让存在自由显?的符号方式。隐喻提供了一个词语与心灵世界的连接,心灵“呈?为形象的意念……就如一个字的字形与其字义之间有着联系一样,这些外部特征与意念也有着同样的联系。抽象的可能性,呈?于他的想象,旋即变成了具体的情景”。《金碗》正是以具体化的隐喻策略不断挣脱着“书写对语言的束缚和强制”。在詹姆斯的想象世界中,缓慢平淡的情节、穿插于意识流动中的对话、模糊稀少的人物行动与场所,让位于对具体实在的隐喻物体的倾心描述。宝塔、金碗、圣殿、壁画、雕塑等等,詹姆斯甚至使“麦吉的象牙塔比小说中许多真实的建筑更其生动”。詹姆斯使隐喻巧妙地占有了读者的注意力,各种喻体化为小说整体情节不可或缺的有机因素。于是,“人独处时个体的情感、行为和经验、那些到目前为止他们立足于与神的相关性的各种思考中对自身的理解”等等主人公们敏感的心灵问题,便“具体”呈?在读者面前。人物的内心生活和意识轨迹可以反复、有效地被观察和想象。“比如但丁的‘地狱’底下的‘冰湖’就是如此……在隐喻的表达中,诗意的情感显示了外与内的漫无差别。世界的‘诗意结构’与内心生活的‘诗意图像’在彼此的回应中道出了内与外的相互关系。”
  《金碗》作为詹姆斯创作后期“艺术上的尝试”,显示出“自由方面的巨大的增加”。这不仅因为隐喻思维所特有的“统率意象”功能使然,更与詹姆斯假手隐喻,化艺术美为道德风向标的良苦用心密不可分。对于詹姆斯来说,艺术与道德无法截然分开。“作者头脑的品质”是“作品的深刻品质”的决定性因素。只有表?着“美和真的素质”的小说,才“足以成为创作的目的”。由于“艺术的领域包含着全部的经验”,审美理念的巨大想象力使艺术美能在某种意义上超越它所表达的全部,因而具有“以自然提供的材料去创造第二自然”的自由。《金碗》用了整整一章的篇幅,为“金碗”的艺术品相做足了铺陈,并暗示出这件艺术品在指向不同对象时,将会导致迥然结局的“逻辑必然”(78-91页)。“金碗”犹如道德与美感的“试金石”,在小说中称量每个人的品行,鉴别每个细微的意识变动,见证着美德与品质的升华或堕落。夏洛特虽早已发?了金碗的裂隙,却终未领悟男女之间“相互给予”的真谛,最终失去了王子的青睐;阿辛汗夫妇所见之处乃是作为“物”之金碗的裂隙与碎片,对自我心灵的“盲视”依然“一无所知”;老亚当对艺术品收藏独具慧眼,却对不祥的金碗一直保持沉默,超常“静谧”的背后,难掩超常父女之情;王子最终“观看”到麦吉的“美本身”,进而“获得了一种对已存在的一切更深刻的理解”;当麦吉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之际,也正是她“恢复一切实际上从未丧失过的东西”,并成为他人命运的掌控者之时。金碗的碎裂有着特殊的意味:看似“平常而毫无特色的庸俗的景象会在某个特定时刻自行创造奇迹”,麦吉能够从金碗的碎片中收拾起自己和亚当的婚姻,她的“真品德”无疑是“为诸神所喜爱”的。有瑕疵的完美是值得追求的:“……纯粹性、稳定性和真理共同衡量那些构成生活的活动和对象的价值。”只有培育出美感的心灵,才能在对“美”的观照中见出艺术的“真相”,达到完善自我品质的真与美的境界。在这里,詹姆斯使审美判断的相关性参与了对道德价值的判断,并达成了价值间的和谐统一。审美鉴赏依据“想象力的自由活动”“渡转到习惯性的道德兴趣”,并完成审美与道德的双重“合目的性”。而面对“真”与“美”的呈?,语言的作用与局限都消失了。直觉把握成为人与人、人与世界的沟通媒介。于是,“真相”向着“品格卓越、道德卓越和知性卓越”的王子与公主敞开。
  《金碗》表?出詹姆斯对语言试验难题的浓厚兴趣。詹姆斯的身世与学养使其既对《圣经》文本与语境了如指掌,又在20世纪初语言转向的文化潮流中不甘落伍。詹姆斯关于语言和感知的许多观念与索绪尔的理论有着相同的发展轨迹。詹姆斯熟悉20世纪思想潮流中的许多杰出人物的著作,并与其中的几位有着私交。这一时期,神学和哲学地位的移动引发了词汇上的变易,词语表达上的变易又激起了感知的变动。语言与写作领域中,“言”与灵魂的关系更多于肉体,因而“大小、形状及运动的概念区别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明显,而与我们的感觉相关”。詹姆斯使隐喻强化了将意识作为一种感知的状态、相应地投射到超越物质之上的经验中去的理念。在隐喻的物象中,物质世界、感知世界和先在的理念世界在一个密切相关的和谐状态中共同运作,“文学行为能从其起源处发?它真正的潜力”,而且,“隐喻从来就不是无辜的,它引导探求方向并且固定结局”。“一切与‘真理’一词有关的价值观,只有通过神话和隐喻方能获得。”詹姆斯对此必是体悟至深。在精致华美却暗藏裂隙的“金碗”隐喻中,人物当下的物质浮华与意识信仰的敏感脆弱形成了互为表里的感知图像。而图像如镜,一方面映射出人物良知与道德的升降沉浮,另一方面又将作者的宗教辩护、哲学沉思以及文学实验化于一境。《金碗》隐喻语言的直接描述功能向着“秘响旁通,伏彩潜发”的语言至境行进,“达到了发挥其发?功能的神话层次”。
  海德格尔说,对可见世界与不可见世界的分离本身被称为“形而上学”学科的基本特点。这门学科造就了西方思想的本质特征。“我担心,只有行使没有根据的武力才能将西方哲学置于普洛克斯特的床上。”在詹姆斯笔下,小说这杆“没有根据的武力”长矛,借隐喻之力,与其说撕裂的是西方哲学的形而上学帷幕,毋宁说是用小说这一“淹没一切建制的文体”,重新恢复着“诗学”的传统,建构着?代意义上的小说诗学。借助隐喻,詹姆斯的《金碗》使宗教伦理、哲学认知和文学经验在小说这一特殊文体中融会贯通,呈?出茂密多维的视阈向度。在对文学形式的意向结构实验中,“金碗”仿佛一把知性的钥匙,开掘着人的客观认识潜能,并使小说的虚拟世界在隐喻的作用下,完成着创造和重构?实世界的使命。在20世纪初的文化语境中,理性至上的启蒙精神和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传统本已背道而驰;?代社会的背弃誓约、精神出走和人神错位的“荒原”地貌袒露毕?。詹姆斯却以《金碗》的隐喻企图弥合“裂隙”,执意在“金碗”的碎片上诗意地重构?代“伊甸园”。詹姆斯使隐喻“渗透了语言活动的全部领域并且具有丰富的思想历程……在?代思想中获得了空前的重要性……从话语的修饰的边缘地位过度到了对人类的理解本身进行理解的中心地位”。
  “金碗”仿佛一个由反思讥讽和模糊性构成的世界,向读者展?着“文学文本的自我揭示特征”:一个无穷的自我解决、自我背叛、自我颠倒的过程。一个作者与读者共同面向“文学困境”(the north Eiger face of literature difficulty)的语言旅程。“那最终并且完美地描绘的词语是一朵按照自身的完美规律在百花丛中怒放而吐艳的花儿;它已经在那儿了,几乎早在你能够想到它或者知道它以前的任何时刻就已经在那儿了。”詹姆斯似乎信手拈来“金碗”这朵语言之花,由此设置出了一系列精妙的隐喻。《金碗》回旋逶迤,模棱两可的隐喻语言在召唤并激发《圣经》等“先验知识”的同时,也成就了“詹姆斯式”“自行建构的新方言”。这一“方言”虽使篇章杂踏、“道”“器”足深,而以中西隐喻论之合道,或可“披文人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责任编辑:何卫

标签:詹姆斯 亨利 旁通 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