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一个月朗星稀的深夜，我在山区一所乡中学的学生宿舍里挑灯夜战，为翌日参加高考作最后的备战。而在此时，同舍的五位同学在奋战数月之后、在决战高考的前夜精疲力尽地倒在了酣甜的梦乡之中。而我正为一道古代汉语题攻不下，不想上床，咬牙坚持着。心想， 说不准明天开考的语文科目就出这道题呢？
在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一阵和风细雨般的脚步声传来，正欲回头，班主任黄宏良老师已来到了我的跟前，他从提来的一个旧布袋里轻轻地把六个鸡蛋一个一个地放在我的书桌上，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用报纸包扎得严严实实的白砂糖，对我说：“贻文，鸡蛋每人一个，明早用开水冲搅，加糖，趁热喝了再上考场。”我用手指着右侧床铺说：“他们三人没事，只有我和张伟、李宁同学饿了会出现低糖血，心慌手抖，影响高考。”黄老师斩钉截铁地说：“都让他们吃了。”我说：“夜深了，您回去休息吧！我们一定考好。”
这时，黄老师用手抓起我的语文练习本，发现一道空白题未做，这正是我百攻而不破的一道难题――“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请问两个“既”字分别表示什么意思？黄老师拿起题，先是拉近眼前看了看，而后又推到台灯底下照着灯光看，好像总是看不清那道题似的，好像他的眼睛出了什么问题。于是，我在昏暗的灯光中回望了一眼黄老师，惊异地发现他的两眼红肿，似有泪痕。黄老师每年高考总是废寝忘食地给同学们加班辅导，常常忙至三更鸡鸣，以致患上了季节性、习惯性的严重眼疾。现在，他的眼病又发作了。
黄老师沉静地站在那儿思考片刻，他担心惊动了熟睡中的同学，压着沙哑的声音轻轻对我说：“在古汉语中，‘既’一般表示‘已经’，但有时也表示‘完全’。这句话的大意是，宋军已经摆好了阵势，楚军还没有完全过河。”我顿时恍然大悟。黄老师接着对我说了一些鼓励的话语，然后蹑手蹑脚地退出了门外，如夏夜里的凉风，渐渐消失在“月白风清静夜寒”的校园中。
高考结束，当我高兴地准备向黄老师汇报语文科目出中了那道古汉语题，并被我考中时，怎么也找不着黄老师的影子。后来数学老师告知：“他回家奔丧去了。”“天啊！怎么可能？他明明是陪着我们高考结束的呀！”我焦急地追问着。“没错，高考前一天他获悉噩耗，但他强忍着丧父之痛，陪你们考完最后一科，才于当晚奔赴故里。”数学老师沉重地说。我听后心里一阵酸楚，猛然想起高考前夜黄老师依稀可见的泪痕，一股止不住的泪水由心间奔涌而出，顷刻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黄宏良老师年过半百，花白的头发，宽阔的额头上镶嵌着数条皱纹，炯炯的目光，坚毅的神情，让人丝毫不能质疑他是一个知识渊博、德高望重的资深教师。他从教30年，多次获得“人民的园丁”、“优秀教师”、“优秀共产党员”等荣誉称号。他爱学生胜于爱自己，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个物质匮乏的时期，在贫困山区那所条件十分简陋的乡中学，他总是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粮食或好吃的送给贫困的学生。每逢高考，他总要给同学们送去鸡蛋、白糖，给奋战高考的同学们补补身子，给同学们送去强大的精神力量，使同学们考出最好的成绩。他的行举在校园内外赢得了口碑。
这一年高考，我们班同学全部考上大学，我就读中山大学中文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基层工作，后来调到省城，再后来当了某报记者，再后来……
当事业有成，娶妻添儿时，记忆中的那次高考已经远去了整整25年，我和黄宏良老师也分别了整整25载春秋。没有黄老师当年的精心培育，便没有我高考的成功，也便没有我的今天。于是，带着感恩的心，我决意要回到我的母校去，感恩我的母校，向黄老师道一声感谢。我要亲自带上像当年黄老师送我的那种鸡蛋，并多于三倍；亲自带上当年黄老师送给我的那种白砂糖，并多三倍，去感谢我的恩师，并和他重忆当年决战高考的情景。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星移斗转，物是人非。我当年就读的那所乡中学已经解体，高中部前些年已合并到县重点中学了，只留下初中部。校园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低矮的平房已被崭新的楼房取代。当年我居住过的那栋房屋已在岁月的长河中灰飞烟灭，黄老师居住的房屋已破旧不堪，正准备推倒重盖。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物，只有无数只忙碌的蜘蛛。我急切地询问黄老师的情况，一位当年的老教师告诉我，黄老师15年前退休了，后来回了广东老家，不久前仙逝了。
站在这十几平方米的小屋中，我默默地环视着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竭力搜寻着那些遥远的记忆――那个满头白发、德高望重的黄老师在哪里？那个月朗星稀的深夜走到我桌前给我辅导的班主任在哪里？我仿佛在月光下的校园里听见黄老师“沙沙沙”的脚步声……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于 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