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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行游戏】幼儿爬行游戏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柳雪俯到床上吻了吻依然熟睡的儿子,按照惯例,她也会亲一亲谢东民。谢东民也会像平时一样伸出舌头舔一舔柳雪的额头,有时是舔她的鼻子或者嘴唇。可是最近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变得不能灵活自如地捕捉东西了,比如分明是想舔柳雪的嘴唇,却会碰到她的下巴或者颧骨上。三十年里,向来精准的它难道出了故障?
  八点到九点之间,要为谢志豪播放半小时的轻音乐,有时谢东民会放披头士――他们出过一张专门给婴儿听的专辑。他还把这项功课挪到了九点到十点之间,和必须与谢志豪一起做游戏的功课合二为一。音乐和游戏本来就应该是一起的。谢志豪刚刚会爬,还没有能力骑在他背上玩骑马的游戏,他只好陪着谢志豪在屋子里爬来爬去,孩子爬到哪儿他就爬到哪儿。谢志豪这家伙从来不知道疲倦,更不知道父亲的膝盖多么疼痛难忍。很多时候,谢东民只好匍匐到地上爬行,这样感觉才好一些。
  为了逗儿子开心,有时他会双手合十两脚并拢,在地上扭曲自己的身体。起先做得很差劲,只能在原地扭动,躯体只能扭出一两个弧度,而且扭出两个弧度就会非常吃力,像一条在地上挣扎了很长时间而疲倦的鱼。但在音乐的催化下,躯体似乎越来越柔软灵活,他很快就能不费力气地扭出两个弧度了。谢志豪不时咯咯大笑,令他感到兴奋,并且信心大增。虽然不能任意驱使身体的每一个关节,但当他在衣橱的落地镜子里看到自己终于扭出三个弧度的时候,还是惊愕了片刻。
  接下来的训练应该是努力加大弧线的曲度和利用这三个弧度向前爬行。关于加大躯体弧线的曲度这一环节,他倒不着急,毕竟不是二十年前弯腰就能把脑袋从裤裆里钻过去的儿童了。令人着迷的是利用躯体的三个弧度向前爬行这一环节,需利用脚面、膝盖、小腹、前胸以及手掌与地板间的摩擦力拉动自己的身体。这一训练持续了一月之久,他采用各个击破的办法,从脚面到手掌,所有可能与地板之间产生摩擦力的接触点都进行了分别练习。练习到后半段他就发现,摩擦力必须适中,过大或过小都是不当的。对一个成年人来说,摩擦力过小这一问题并不存在,除非有意在地板上抹一层油,那样做的后果是只能像一条泥鳅似的在地板上左右扭动,难以前行。为了解决摩擦力过大的问题,地板被他擦得纤尘不染,以至于谢志豪爬行的时候会因此滑倒,趴到地上,而这正好是他需要的临界点。地板变得如此干净,柳雪不禁觉得奇怪。
  终于能够向前移动数米的距离了,谢东民兴奋得跳起来,在谢志豪的面前手舞足蹈。这显然是一项极好的健身运动,他坐在谢志豪对面的地板上,擦拭着不断涌出的汗水说,这真是一项不错的运动,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推广出去呢,比如把它拍下来,寄给电视台的体育频道,至少在你妈妈的电视台播出应该没问题吧。谢志豪看了他一眼,好像不以为然的样子,继续摆弄着他的手铃。谢东民再次把想法讲给他听,他便不予理睬了。谢东民想夺过他的手铃,但手伸到半截就缩了回来,而是伸出舌头卷住手铃的柄。没想到谢志豪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他没能夺过来。他张大嘴,把谢志豪的手和手铃柄一并吞进嘴里,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呜呜声。谢志豪没害怕,他的下巴却抽筋了,痛得直流眼泪。
  晚上给谢志豪洗澡的时候,柳雪发现他手腕上有一排清晰的牙印,问是怎么回事,谢东民只好如实相告,柳雪气得不轻,嘟囔了整整一个晚上。然而这并没有冲淡他心里的沮丧,接下来的两周里,他坚持用舌头把手铃从谢志豪的手中夺过来,终于在第十五天获得了成功。当时谢志豪哇哇大哭,伸手示意他赶快把玩具还回去,他仍然用舌头卷住手铃的柄,一伸一缩地逗弄着。
  接下来是读书时间,谢东民倒在窗户下边的躺椅里,一手抓书,一手轻轻晃动着谢志豪的摇摆式小床。谢志豪或坐或躺,不安分地活动四肢。
  窗外正好有一棵树,偶尔会有些麻雀之类的美味落到树杈间歇息。谢东民时常注视着它们,凝神静气,目不转睛。每当这时,树杈间的这些小鸟就会有所警觉似的,不安地转动脑袋观察周围的情形。虽然并没有实质性的危险,可它们还是躁动而惊恐,忍不多久就赶快飞走了,伴随着凄厉的鸣叫。
  谢东民记得自己小时常拿着个长竹竿,竹竿的一头绑着网兜,游荡在老家房村的水稻田、玉米地或灌木丛生的河边。那些生活在旷野中的麻雀、鹌鹑、青蛙、知了、鱼和蛇,因为他的玩具而不得安宁。他甚至把那根绑着个网兜的竹竿视为武器,像堂?吉诃德扛着长矛一样,他在田野里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有一次在河里捕到一条尺把长的水蛇,当时它从他脚下溜出去,把他吓得蹦起老高。水蛇快速游进河里,头部浮出水面,身体随着尾巴的摆动扭出优美的弧线,并在安静的水面上荡起轻柔的涟漪。水蛇的泳姿使他忘记了先前的惊恐,除了会几招狗刨,他何曾有过那样的泳姿,并且能够荡起如此轻柔美妙的涟漪呢?
  想到自己狗刨时的样子,他似乎对水蛇充满了忌妒和仇恨,他扔出竹竿,让网兜的圆口截住它的去路,并迅速回拉拴在竹竿尾端的尼龙绳。水蛇在网兜里盘曲挣扎,嘴巴张得要吃人的样子,使他愈加恐惧和恼怒。他摔死了水蛇,用割羊草的镰刀削尖一根木条,把水蛇的尾巴钉在地上。听大人说过,剥蛇皮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比杀活鳝鱼容易得多,只要从尾部剥开蛇皮,用力一拉就完事了。但他还是不敢用手操作,担心它会突然跃起,张开血盆大嘴咬自己一口。但剥蛇皮的确非常容易,用镰刀尖钩着蛇皮往头部一拉,居然也就轻易地将蛇皮褪光了。晶莹鲜嫩的蛇肉露出来,然后,他扒掉内脏,用镰刀将蛇身分割成几段放到瓦片上。妹妹和堂弟吓得不敢靠近,谢东民便让妹妹去捡柴火,堂弟负责回家拿火柴和一些盐来。篝火烧起来,妹妹和堂弟蹲在两米开外的地上看他烤蛇肉,脸上布满信任和又惊又怕的微笑。香味很快飘出来,真的非常香,以至于两个小孩都跃跃欲试地凑过来。
  吃蛇肉的时候,妹妹突然失声尖叫,原来她踩到了被割下的蛇头。蛇头上的眼睛瞪得滴溜溜圆,嘴巴居然还一张一张的。他们都吓得不轻,谢东民忍不住问堂弟和妹妹,它的同类是不是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围攻我们三个人,把我们也吃掉。妹妹和堂弟吓得拔腿就跑,哇哇的哭声响彻原野,使他不禁也跟在后面狂奔起来。
  当晚他果真做了一个被群蛇围攻的噩梦,醒来以后再也不敢合眼。第二天他问堂弟是不是也做了同样的梦,堂弟摇摇头说,蛇又不是我杀的。
  
  更大的沮丧,或者说打击,来自爬行的速度和难度。谢志豪很快就厌倦谢东民在地上左右摆动的蠢样子了,关键是谢东民自己也觉得别扭,不管身体已经练到如何柔软、灵活的程度,自如前进都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既缓慢又费劲。他气喘吁吁地靠墙根或床沿坐起来,看着无动于衷的谢志豪,有些恼火。他就问谢志豪,是不是方法有问题,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儿,你有更好的方法吗?谢志豪不理不睬,扔掉手里的娃娃,快速爬走,四肢交错有序。需要经过横躺在卧室门口的大布熊时,谢志豪便昂起头,前胸贴着布熊的脊背轻轻滑过去,接着是小腹、膝盖,滑过去的部分与地板巧妙地接触,产生向前的扒力。
  这家伙的身体比我的柔软和灵活多了。这样想的时候,谢东民猛击自己的脑门,问题的症结和解决的办法都从谢志豪身上找到了答案。尽管运用了下巴、胸腹等辅助部位增多了与地板间的接触点,可是企图通过左右扭动的办法向前滑行,本身就不符合人的生理结构,毕竟他还是个人呀。正因为这点,强调手脚并拢也是不对的,它们应该像谢志豪的那样随心所欲,灵活应用并且适可而止。解决问题的办法绝不是像一条狗似的咬着屎橛子不放,把S形的爬行训练改成M式爬行,也许能产生更好的效果。
  好在整个躯体与地板之间的触点已练习过一阵子,有了一定基础,现在需要解决的是如何处理好各个触点之间的配合问题。谢东民在纸上画了一个趴着的小人,用阿拉伯数字将他所有能够与地板间产生摩擦力的触点标上序号,比如手掌是第一触点,肩部为第二触点,其次是胸、腹、膝盖、脚趾。各部位所应承担的功能及其作用的大小,也是在后来的训练过程中整理出来的,包括第一、三、五触点着地时,第二、四、六触点就必须悬空的基本要求也是在训练过程中制定的。
  谢东民把将要实施的新训练讲给谢志豪听,儿子只眨巴眨巴眼睛,看着窗外,没给予任何肯定,但也没有丝毫否定的意思,这多少给了他一些信心。直到后来他才明白谢志豪当时的意思,谢志豪是在说,你这样折腾下去,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呢?
  为了完成前期的训练,谢志豪的玩具以及家里的枕头都成了必要的器械,谢东民把它们按一定距离排在一条直线上,然后一一爬过去,并且不得使它们有丝毫移动。这样做的难度可想而知,第一天他就打算放弃了。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可是谢志豪的眼神让人羞愧。谢东民抓住他的双肩使劲摇晃了几下说,你凭什么怀疑我,凭什么蔑视我呢?
  谢东民便制定了严格的训练计划,每天利用和谢志豪游戏的时间练习一小时,后来发现进展得太慢,便在午休后加练一小时,每天练习两小时。他再次使用了各个击破的办法,一、三触点着地,那么第二触点就悬空,依此类推,并慢慢过渡到M形弧线的训练。起先因无法承受触点和地板间的压力带来的疼痛,只好让悬空的触点枕在谢志豪的玩具或者枕头上,并最终抽掉枕头,保持静止。静止的时间也只能循序渐进,甚至刚开始时某些触点之间根本就是僵硬的,比如前胸和小腹,想在它们之间躬出一个弧线谈何容易。可还是做到了,并且由静止三十秒逐渐增加到三百秒,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盘曲三千秒三万秒也不成问题了。习惯成自然,自然即本性。有一次柳雪半夜起来,看见他的躯体呈M形睡着的样子,吓得尖叫起来。谢东民只好说是做梦陪谢志豪练习爬行呢,才搪塞过去。
  
  吃过蛇肉不久,谢东民又养了一条幼小的水蛇。虽然是无毒的幼蛇,但他还是担心被它咬到,就用钳子拔掉了它的牙齿。蛇血沾到手上,他有些毛骨悚然,好像那些鲜红的蛇血正透过毛孔渗透到皮肤里。但至少把手指放进它张开的大嘴里已经不再那么害怕了。
  他把铅笔盒腾空,铅笔和橡皮放进一只牛皮纸糊的信封里,这样小水蛇就有了自己的屋子。小水蛇盘曲在铅笔盒底部,游动的时候,肚皮和铁皮之间摩擦出细微的声响,不仔细听几乎分辨不清。有时捏着小水蛇的尾巴,让它缠在手脖子上,插在裤兜里,在女生面前突然拿出来,制造一片混乱场面,还是非常过瘾的。
  晚上他就把铅笔盒放在床头,夜阑人静时,小水蛇游动时发出的声响更加清晰。家里的猫跳到床上,但它很快就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匍匐在铅笔盒旁,完全是一种临战前的架式。它呜呜怪叫,好像这样能减轻一些恐惧。一天晚上他睡着的时候,也许是猫弄开了铅笔盒,也许是小水蛇自己钻出来的,总之小水蛇不见了。直到现在他还在怀疑,那条水蛇是不是经由他的嘴巴钻进了他的肚子,因为那天晚上他是被嘴里的异样感觉惊醒的。当时他睡意朦胧,只觉得嘴里有个东西在蠕动,凉凉的,滑滑的,他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伸手去抓,好像抓到了那个东西的尾巴,但它用力一挣,便挣脱了。他翻身跃起,打开灯,铅笔盒空空如也,四处寻找,床上床下被子席子都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只有指甲上残留着一缕蛇皮。嘴里的感觉还是那么清晰可辨,胸口闷得慌,好像窝着团东西。谢东民没敢把这件事告诉大人,只是在后来的几天里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大便,一个星期下来,仍然一无所获。接着是两星期、三星期,他不得不接受小水蛇钻进了自己的肚子,并在里面住了下来的事实。从那以后他更加经常性地做噩梦,梦里有蛇,有时是一条巨蟒,有时是无边无际的蛇阵,根本无法逃脱。还有时,他梦见自己就是一条大蛇,在一个大箱子里飞快而焦虑地游动。
  直到现在,他也没向任何人提起过一条水蛇曾经钻到自己肚子里的事情,没人会相信,他也不相信人们会相信。对于小水蛇,他一直怀疑和观察着;对于别人是否相信,却是确信无疑的,即使有一个人向他声称相信这件事情,他也不会相信他是真心的。当然,逐渐增多的知识终于能够使他确认自己的身体里并没有一条蛇,一方面他宽下心来,但另一方面,那种混合着恐惧的焦虑,或者说混合着焦虑的恐惧感并没有完全消失。科学不能完全征服迷信,更无法完全毁灭一个人的情绪。他仍然下意识地相信蛇入腹中的事实,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互相排斥和融合着,互相驱赶和吞噬着,最后两个顺理成章地合二为一了,他的眼睛就是它的眼睛,他的牙齿就是它的牙齿,他的双脚是由它的尾巴分裂而来的。
  当谢东民把自拍下来的爬行游戏拿给柳雪看,问她有没有在电视里播出的可能时,柳雪差点儿没疯掉。她气急败坏地强行关掉电脑,动作粗暴而狂躁,嘴里不停地大叫恶心,无聊,你怎么这么恶心无聊。他被她骂得抬不起头,同时也十分委屈,便说,不就是陪谢志豪玩的游戏嘛,你至于这样吗?柳雪不依不饶,依然大喊大叫,粗暴地重新打开电脑,把他好不容易拍摄下来的爬行训练短片彻底删除。她是不是太过分了,完全不顾及别人的尊严和夫妻情面,他十分气恼,在柳雪操作电脑时,干脆当着她的面在屋子里爬起来,从卧室爬到客厅,从桌子底下爬到床上,并用舌头卷起谢志豪的玩具手铃,在空中左右摆动。柳雪大叫着天哪天哪,便抱起谢志豪逃也似的奔出家门。
  
  对一个想要拥有魔鬼身材的女人来说,这项运动简直无可比拟。谢东民边说边在地上爬动,并把身体各部位所能得到的理想效果作了简要说明。健康应该是由内而外的,对任何人,尤其是一个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这样一番诠释,对产后的柳雪来说不可能没有一点儿吸引力,她不得不承认谢东民的爬行游戏是有效的。只是她仍然无法接受,她曾在地上爬过两次,谢东民蹲在旁边手把手教她,告诉她一些动作要领,但柳雪放弃了。
  星期天,他们用婴儿车推着谢志豪到小区外边的公园散心,一个孩子的哭声传来,原来他的风筝挂到了电线杆上,垂在半空。孩子的妈妈又哄又抱,孩子却哭得越来越凶,说什么也不听,就让妈妈爬到电线杆上把风筝拿下来。妈妈无计可施,气得打了孩子两巴掌。
  谢东民抬头看了看,风筝就挂在电线杆中间偏上一点儿的位置,爬上去应该不是一件难事。他本来以为是要费些力气的,小时候虽然经常爬树,可毕竟那么多年没爬了,而且树干粗糙,不比电线杆子。可是真正爬电线杆的时候,他简直如履平地,显得非常轻松,甚至抓到风筝的时候由于要扯断结实的线头,他不得不腾出双手。一些人围在下面仰头观看,柳雪吓得脸煞白,又不敢大声叫嚷,只是一个劲地说,你当心点儿你当心点儿。他本来也担心能不能腾出双手,但他很快发现夹着电线杆的双腿如此有力,更惊奇的是小腹和胸部与水泥杆之间均有一股极其强大的吸附力,已足以承载他的体重,使他牢牢攀附在电线杆子上。于是他腾出双手,扯断线头,把风筝抛了出去。孩子破涕为笑,欢呼着跑向栽到地上的风筝,地上的人们给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柳雪的脸仍然煞白,责怪他太冒失。一个少妇模样的人走过来,问他是否接受过专门的训练,他摇摇头,说无非就是每天在地上爬爬而已,并没有进行过专门的训练。爬?是这样爬,还是这样爬的呢?少妇的眉宇敞开来,一边问一边用胳膊做出左右摆动和上下波动的动作。他的眉头一拧,他有些惊异,不是简单的奇怪,是令他感到有些害怕的惊异。面前的少妇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奇怪的人,从摆动的手臂也能看出来她的四肢相当灵活,让他惊异的是她为什么能一口说出他所进行的爬行训练。他只好点点头,说兼而有之。少妇突然兴奋起来,像个小女孩那样拍了一下双手说,太好了,我一直努力寻找的形体专家终于出现了,不过没想到是这样偶然碰到的。
  少妇叫廖静,是一家健身机构的负责人。她递给谢东民一张名片,说自己一直以来都在琢磨一种有效的健身减肥训练方法,她曾苦苦钻研了三年时间,自己每天都在地上或者杆状物上爬来爬去,可是一直未得要领。廖静表达了聘请谢东民去她的健身会所做教练的想法,并邀请谢东民先到会所去坐坐。他无言以对,甚至感到有些难堪,他的确想过自己的爬行训练可以推广出去,但那只是一时兴起。
  廖静又和柳雪聊起来,两个女人似乎很投机,有说有笑的。廖静甚至表现出一副非常喜欢谢志豪的样子,抱在怀里逗来逗去。
  回家后,他们就把这事给忘了,不过柳雪的态度已完全改变,她决定接受谢东民对自己进行爬行训练。每天早上谢志豪醒来之前,或晚上安排谢志豪睡下后,她便趴到地上,他则在旁边口授一些动作要领,有时不得不用力掰动她的四肢,或自己爬上几圈,以使柳雪的动作规范到位。第一周柳雪叫苦不迭,浑身酸痛,疼得几乎坚持不下去。谢东民摊开双手,说练不练由你。柳雪只好咬牙坚持,几个月下来,她的动作已经有些模样了,柳雪当然不会在乎自己的动作是否标准,令她兴奋不已的是,坚持几个月下来,产后留下的小肚腩的确不见了,腰围完全恢复到少女时代的尺寸,而且皮肤也变得更加紧绷和光滑。柳雪兴奋得几乎发狂。
  这期间廖静来了好几个电话,邀请谢东民去她的健身会所看一看,他一边答应,一边就忘了,他终究没有去。
  
  眼看就到了暮春,甚至已经有些炎热的感觉。谢志豪已经断奶,并且能够蹒跚走动,有时候会走到墙上的电源插座旁,用手指头抠电源插口。他只好迅疾地爬过去,一口咬住他的手,含在嘴里不放,并目放凶光地瞪着儿子。谢志豪吓得大哭,从此再不敢做同样的事情。但谢志豪懒得和谢东民一起爬着玩儿了,甚至有些不屑,他时常独自走到别处,默不做声地玩弄自己的东西,并不理睬父亲“儿子,我们一起爬着玩儿吧”的邀请。谢东民很生气,有时就把谢志豪按倒在地,要和他举行一场小规模的爬行比赛,谢志豪大哭。
  谢东民点燃一支烟,打算好好想一想,事情怎么会变得如此不可琢磨。可是灼红的烟头把他吓了一大跳,那烟头好像充满威胁,令他有些惊惶失措。同样,吸进喉咙里的烟雾也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又抽了一口,苦涩无味,像吸入了烧着的烂树叶的烟雾。他只好掐灭香烟,扔出窗外。
  一缕微风吹进来,夹杂着一些略带腥气的羽毛的气味,就是平时把一只小鸟凑到鼻子上才能闻到的那种气味。他扑到窗户边,果然有一只模糊的鸟影正从窗前的树杈间惊慌飞起,逃命似的尖叫了两声。因为鸟的叫声有些陌生,他想看清那是一只什么鸟,可是根本看不清楚,只是模糊的一小团飞掠的影子。他揉了揉眼睛,还是看不清楚,甚至往常清晰的树杈和叶子也显得十分模糊。他有点儿惊慌,回头看了看正坐在地板上的谢志豪,儿子的脸居然也是模糊的。
  许多稍远的东西突然间都变得模糊起来。
  最近以来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没生过任何疾病。他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睁开眼,还是一片模糊。也许明天会好的吧,他这样想着,略微宽心了些。
  廖静来到他们家里,看到柳雪天翻地覆的变化,更坚定了请谢东民去她健身会所做教练的想法。她几乎以央求的口吻对柳雪说,劝劝他吧,其他什么都好说。柳雪望了望谢东民,征求他的意见。他眯起眼睛,看着面前两个模糊不清的女人,摇摇头说,那孩子怎么办?廖静立即承诺为他们请个全职的保姆,费用不用他们操心。这倒非常符合他的心意,他已经向柳雪提起过此事,可是柳雪不喜欢外人在家里进出,他只好作罢。现在,他发现自己在照顾孩子方面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他的视力越来越差,根本看不清楚一些较小的东西。他还惧怕微波炉的嗡嗡声,惧怕灯光,惧怕打开煤气灶时那哄的一声喷出的火焰,有种灾难降临的恐惧。他不得不一次次地安慰自己,没什么,灯光还是那灯光,火还是以前的火,这一切都没改变。
  他没敢把这些变化告诉柳雪,他甚至相信这些变化只是暂时的,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他在柳雪和谢志豪的陪同下来到廖静的健身会所。体操大厅里传来节奏感很强的音乐,这使他兴奋起来,忍不住想顺着楼梯的扶手从二楼爬到三楼,但他忍住了。他还能很好地控制自己,这一点他是信心十足的。他们进入健身大厅,但是他一进去就赶紧退了出来。屋子里有许多女人,这当然没什么好畏惧的,但日光灯实在让他无法忍受。他躲在门外,靠墙站着,双腿微微发抖。柳雪和廖静惊讶地看着他,扑哧笑出声来。廖静笑完对柳雪说,不会吧,他这么害羞?柳雪来到他近前,小声问,怎么了?他突然说,把灯关了,所有的灯都关了。廖静只好吩咐人把窗帘打开,关掉所有的日光灯,他这才放心地走进大厅。
  
  可是他的视力始终没如他想象的那样恢复正常,许多事物一片模糊,无从分辨。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月之久,此后的情形似乎变好起来,许多事物又变得清晰,甚至远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清晰。可是有一些东西,比如一支没有任何温度的签字笔,他要想拿到它,必须到他熟悉的地方去摸索一番。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同样看不见没有丝毫温度的记事本,看不见书本上的字迹。他丧失了阅读能力,丧失了把谢志豪的衣服挂到阳台外边,或者把柳雪晾晒的床单收回来所需要的视力。他能看见一只在水底潜泳的鱼,能看见一只飞向谢志豪的蚊子,并且蚊子的叫声也是那么清晰可辨。可是当柳雪指着水面上一只死鱼的浮尸,或者从床头捏起一只死蚊子让他看时,他只好摇头说,我能看见在水底有许多游动的鱼,能看见你的手指,却看不见那只死蚊子。
  谢东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眼睛瞎了,并且惧怕任何光线的刺激,哪怕是一点灼红的烟头,也会令他惊跳起来。他只好找出夏天用的太阳镜戴上,这样才不再那么恐惧。柳雪让他摘下眼镜看看怎么回事,他只好依从,表情却十分痛苦。柳雪感到奇怪,说都好好的呀,没有红肿也没有青紫,怎么会突然间怕光呢?
  柳雪把谢志豪交给保姆,交代一番后,便带谢东民去医院。
  医生让他摘下眼镜,他说什么也不肯,双臂抱住脑袋不放。柳雪连哄带劝,他才极不情愿地摘下眼镜,表情依然十分痛苦和恐惧。医生用一根小木棍指着视力表,让他用左右眼分别辨认。他告诉医生,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见你的手在晃来晃去。医生又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指的什么地方?鼻子。医生又指了指柳雪。我妻子。医生乐了,指着窗外问他都有些什么。他把脑袋转向窗外,有很多人,有很多在街上快速移动的马达,一些苍蝇正在空气里飞来飞去。医生点点头说,那我们再来看看视力表吧。说着又用小木棍指到视力表上。他捂上左眼看了看,摇摇头,又捂上右眼看了看,还是摇头,什么都看不见。医生的脸色难看起来,有些不悦地说,你连窗外飞的苍蝇都看得见,怎么现在又说看不见了呢?他笑了笑说,是的,我看得见苍蝇,还有草丛里一只哪怕很小的昆虫,可是我看不见视力表,真的看不见。医生良久没说话,最后把笔往桌子上一扔说,你这个人真是怪了。
  医院没查出任何结果,柳雪更觉得蹊跷,问谢东民,你现在肯定是看得见我的,是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分明是完全看得清楚你的,可好像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别的地方看见的。柳雪笑了,我看你是得了妄想症,可你才在那些女人堆里扎了几天呀,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柳雪让他去给谢志豪换尿布,他径直走到谢志豪的摇篮边,扒开他的双腿,取下聚集着谢志豪体温的尿布。柳雪跟在他身后说,你不说自己看不见吗?他没吱声,转身找垃圾筒,可是根本看不见垃圾筒在哪里,他知道垃圾筒明明就在旁边的,可他看不见。他只好蹲到地上到处摸索,两股热气轰轰而来,同时传来两股动脉搏动的声音,他不用摸就知道那是柳雪的双脚。他的双手灵敏地绕过柳雪的双脚,继续摸索,柳雪没好气地问他在干什么,他只好说在找垃圾筒。柳雪完全蒙了,他却无助地站起来,把尿布递给柳雪说,我真的看不见垃圾筒在哪里。柳雪狐疑地看着他,你真的能看见我?是的。也能看见谢志豪?是的。可是你看不见垃圾筒?是的。
  柳雪扑哧笑了,说,你就装神弄鬼吧,不过这样也挺好玩的。
  谁装神弄鬼了!他吼起来。
  那么大声干吗!
  他垂下头,脸部肌肉因为极度的沮丧而痉挛起来。一只苍蝇打算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正从他的面前掠过去。他依然垂着头,但苍蝇拍动翅膀时带动的气流,以及它发出的巨大的嗡嗡声令他狂躁。他一伸手,便抓到了它,紧紧攥在手心。
  
  要求接受爬行训练的女性非常多,很多人干脆找到他们家里,或者通过电话询问一些事情。通过她们的鼻息、腔调以及周身血液流动的声音,他能很轻易地说出对方的身体状况,听得来访者目瞪口呆。
  谢东民有绝技的消息不胫而走,廖静的健身会所人如蜂拥,弄得她不敢再进行过多的宣传。
  柳雪也陷入一片苦恼之中。正常的生活被打乱了,有时下半夜还会被电话吵醒,吵得谢志豪哭闹不已。她本来是不喜欢请保姆的,可现在不行了,谢东民变成了瞎子,她只好让保姆住在家里。她不敢把丈夫瞎了这件事情告诉任何人,就是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他不但看得见任何人,而且能看到人家体内,有谁会相信她的话呢?就连廖静都说,你胡扯什么呀,我看你是担心谢东民被别的女人勾走,所以才那么焦虑的吧。柳雪哇地哭了,谢东民有些生气,说你胡闹什么,我不是一切都好好的吗?廖静也劝柳雪,又对谢东民说,现在怎么办呢,不行的话你就歇几天吧,柳雪的压力太大了。柳雪拼命地摇头,对廖静哭喊着说,他不说能看得见吗?那好,你让他去把志豪的鞋子拿过来,你让他去呀。廖静朝谢东民递了个眼色,他朝她笑了笑,坐在那儿没动。廖静指了指柳雪,示意谢东民也来安慰安慰,他只好走过去,搀起柳雪的胳膊。廖静苦笑着摇摇头,轻声对柳雪说,干脆我们请几天假到皖南去玩一圈吧,带上志豪,开开心心地玩几天去。
  一从皖南回来,他们就被铺天盖地的报纸新闻覆盖了。城里的大报小报都在显著位置刊登了标题类似“都市爬行族”“真正完美的减肥运动”的消息,称很多职业女性近来开始热衷于一项新的减肥运动。有的新闻也谈到了廖静的健身会所,谈到爬行运动的起源问题,显然是那些受益的女人们爆的料。
  回家的第二天,柳雪照常去上班,临走前交代了保姆一些事情,告诉她干脆把电话线拔了,省得响个不歇。可是柳雪前脚刚走,房门就被敲响了,保姆问了一声,回答的声音很礼貌,说是电视台的记者。保姆看了看谢东民,他点点头,门开了,五六个人拥进来,吓得保姆一阵惊呼。原来是不止一家新闻单位的记者,都称是柳雪的同行。
  一个女记者递给谢东民一张名片,笑嘻嘻地说,我和柳雪师姐是一个大学的哎,我还在她手下实习过呢,姐夫你一定要支持我哦。虽然能明确断定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母性动物,并且她的体形轮廓也非常清晰,但谢东民看不清她的脸,尤其她身上的高级香水味让他无法忍受。他左手的食指动了一下,他同样看不见她递过来的名片,以为是谁要伸出双手抓住他,他便向后趔趄了一步。摄像师把机子架到肩上,还有个跟班居然举起镁光灯,把谢东民罩进一片亮如白昼的光线里。他只好迅速抬起胳膊遮挡住光线,紧紧闭上眼睛,并大声喊保姆快把他的墨镜拿来。两个报社的记者也按动快门,他的手抖个不停,面部的肌肉开始哆嗦,两行眼泪从漆黑的镜片下滚出来。
  他突然尖叫一声,踉跄着逃向卧室,一只脚绊在沙发边的地毯上,使他倒在地上。他来不及站起来,而是惊惶失措地快速爬进卧室,钻到床罩下面。屋子里传来一阵哄笑,一行人追进卧室,柳雪的师妹掩嘴笑着拉住他的一条胳膊,姐夫你也忒怕羞了吧,和天天出镜的师姐可真是互补型夫妻呢。他浑身哆嗦着,用力甩掉她的手,拉紧床罩保护着自己。谢志豪突然大声哭起来,保姆赶紧抱起他,轻轻地安抚。大家的镜头又对准谢志豪一阵猛拍,孩子的哭声越发尖利,谢东民猛地从床罩下钻出来,夺下一个记者手中的照相机,狠狠掼到地上。
  砰的一声,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柳雪师妹的脸都吓白了。被摔相机的记者很快回过神来,不禁责怪起谢东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怎么这么不识抬举。旁边的人赶忙把他拉到一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保姆是个年轻的乡下孩子,也吓得一脸煞白。谢东民从她怀里接过谢志豪,坐到床边的地板上轻轻安抚,小家伙伸手摸着爸爸的下巴,才终于不哭了。柳雪的师妹尴尬地笑了笑,拍拍谢东民的肩膀,说,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采访就下次吧,你看呢姐夫?谢东民没理她,她只好直起身,示意大家离开。被摔相机的记者当然不干,口口声声要谢东民赔他的相机,说着干脆也一屁股坐到地上,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一股刺鼻的烟雾钻进谢东民的鼻孔,他猛地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由于隔着漆黑的镜片,对方看不见他的愤怒,照样发泄似的猛抽一口,向空中吐出一缕浓烈的烟雾。谢东民倏地伸出手臂,从他嘴里抢过香烟,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捏灭烟头,然后把它扔出窗外。
  
  众人离开不久,柳雪和廖静赶来了。保姆哭着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几个人不禁面面相觑,柳雪的脸拉得老长。
  廖静出面把事情平息下去了,可是各大媒体关于女性爬行减肥的报道仍然铺天盖地,甚至外地的许多杂志、报纸、电视台也纷纷派出采访队伍,来到谢东民所在的城市。
  女性们的爬行减肥热潮已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全城几乎所有的健身减肥机构都开展了类似业务,请不到谢东民的,就强令自家的健身教练攻克这一课题,迅速转型,并不惜成本改造健身场馆。更可怕的是,大街上开始出现爬行的人群。女人们不再乘坐公交车和骑自行车上班,就是坐车,也会给自己留下一站的距离,从半路爬行到单位或者爬回家里。尤其是在高档商场、宾馆等公共场所,由于其清洁的地面更加适合爬行训练,聚集在一起的女性都会一边热烈地切磋,一边爬上几圈。没人觉得这不合时宜,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如果扭扭捏捏地不爬几圈,那才叫不合时宜呢。
  其他群众的反应和此相反,尤其是这些女性的家属,他们纷纷找到报社、电视台,呼吁必须遏制这一可怕的现象。男人们包围了廖静的健身会所,有的往里面扔砖头,砸碎许多玻璃。他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停了谢东民的训练项目,否则绝不撤离。
  谢东民家住在四楼,玻璃统统被砸碎了,在窗户下玩耍的谢志豪,一只耳朵被碎玻璃划了一个大口子,缝了三针。人们要揪出罪魁祸首,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把他们的女人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有天中午,谢东民乔装外出,但还是被埋伏在楼下的四五个男人发现了――他们已经自发地组织起来,每天派出几个代表,负责伏击谢东民。他本来是想到小区外边的超市给谢志豪买个玩具的。最近以来他心神不宁,整天躲在家里,却没心思陪孩子玩儿。他和谢志豪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不敢靠近窗户,更不敢把脑袋伸出窗外看个究竟。他决定冒险下楼,去给谢志豪买个玩具,让他放松放松。几个男人大呼小叫着从几个方向朝他扑来,喊叫声里充满愤怒,也充满恐惧。他只好撒腿逃跑,后面几个人发疯似的追赶过来,有个家伙还发动起停在小区门口的小轿车,在大路上追赶他。他被逼到一条河边,沿着河岸跑了一段,就没路可逃了。两个家伙手里拎着棍子,他非常怕棍子,还怕烟雾、光线,最近可怕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
  谢东民知道只消一棍子,如果正好打在脑袋或者脖子上,自己就再也无法动弹了。但大河却没有什么可怕的,当看见缓缓流动的水面,他反倒不再那么害怕,他不假思索地跳进河里,摆动着躯体游到河对岸。他的脑袋露出水面,尽管穿着衣服,可是身体的浮力非常大,并没有使他感到吃力。几块砖头在他周围的水面溅起巨大的水花,像落水的炮弹。他游得更加快了。一个男人在岸上惊呼,天哪,看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看他是怎么游泳的!另一个说,游得怎么那么快。
  游动的时候,他看见了被自己捉杀并吃掉的那条水蛇,原来它并没有死。这使他激动而又惊喜,泪水不禁汹涌而出,和脸上的河水混在一起。
  
  廖静只好把谢东民一家安排住进远离城区的一家小宾馆,那里比较安静,也看不见到处爬行减肥的女人。谢东民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些,他带谢志豪来到草地上,在那里晒晒太阳,吹吹清新的风。柳雪在旁边看着他们父子,眼神里有些忧郁,她无法预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她问自己的丈夫――那个男人使她感到不安,充满畏惧――有何打算,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样挺好。柳雪苦笑了一下,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谢志豪还是个孩子,而自己的丈夫也没有了恋爱期间的那些热情和思想。他现在唯一热衷的事情就是待在谢志豪身边,读书和工作已经不可能了,因为他看不见周遭冰冷的事物,也缺乏基本的好奇心。当她从他身边抱走儿子时,他简直就是一个白痴,呆呆地坐在那里,眼中空无一物。而她同样担心孩子和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她甚至担心孩子的安全。
  政府已经出面干预此事,首先责令廖静的健身会所停业整顿,尽快恢复以前的健身项目。接下来的事情是安抚群众,扭转热衷于爬行训练的女性们的不当行为,以使整个城市恢复先前的面貌。这同样需要强大的舆论攻势,尽管至少有三个身材臃肿的女性官员通过爬行训练获益不少,但她们不得不违心地停止训练,站出来说,爬行是人类进化史上可怕的倒退行为,与现代社会文明极不相称,并且有碍整个城市形象的提升,必须禁止。为配合舆论宣传,政府还出台了一系列的规定,比如在一定期限内减少减肥产业的税收,加大对体育场馆、公园等场地减肥设施的投放;而那些在爬行热期间因为场馆改造蒙受损失的健身场馆,也可以得到一定经济补偿,以恢复健身操、桑巴舞、游泳等其他减肥塑身项目。
  事态终于得到有效控制,但爬行热已如地下潜流,女人们仍然躲在家里,或三五成群地聚集到一个地方,背着老公和亲人偷偷地练习。各大健身减肥场馆却门庭冷落了,政府投放到体育馆、公园的减肥设施也很快积上了厚厚的灰尘,或者就是锈迹斑斑了。
  人们终于淡忘了谢东民这个人物,埋伏在他家楼下和小区周围的抓捕者早已散去,他们甚至自嘲不已,称这真是有点儿小题大做了。柳雪回家一趟,廖静果然已经派人把她家的窗户重新装上了玻璃,屋子里却乱糟糟的,她只好费力地清扫干净,打扫的过程中不禁又一次流泪。
  谢东民仍然不愿意回家,柳雪什么也没说,就带着谢志豪和保姆先回去了。临别的时候,谢东民抱着儿子不忍放手,柳雪强行夺过孩子,说你在这儿待着吧,什么时候想回去就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他点点头,亲了亲谢志豪的脸,泪水已经涌出来。小家伙早已经会说话了,笑着喊爸爸,柳雪抓起他的一只手摆了两下,说志豪和爸爸再见,说完就上了车。谢东民呆呆地站在小旅馆外边的空地上,看着车子绝尘而去,无限伤感。
  送走老婆孩子后,他开始躲在房间里喝酒。酒是他喜欢的剑南春酒,酒杯是他用来喝茶的一只宜兴陶壶,小巧玲珑,上有“雪梅飘香”和制壶人的烙印。尽管房间里没开灯,他依然清楚周遭简单的事物。很显然,他已经习惯了黑暗。在黑暗中,他才可以摘下墨镜,并且感到舒适和安全。他的目光如炬,在黑暗中犹如两盏瓦数很小的灯泡,如果一个人悄声进来,一定会被吓一大跳。
  酒瓶快要见底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早已不胜酒力,可是他还没喝够。他抓起酒瓶,把瓶嘴含在嘴里,使劲抖了抖,把最后一滴辛辣的液体抖落在舌头上。他仰面躺到床上,撕开所有的衣服,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他想起谢志豪含着奶瓶软嘴吮吸的样子,面部的肌肉忍不住抽搐了几下。
  
  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中午,一阵敲门声把谢东民从沉睡中唤醒,他猛地坐起来,拿出依然含在嘴里的酒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敲门声响个不停,不轻不重,但每敲一下,都使他浑身不自觉地哆嗦一下。他爬到床上,挪到靠墙角的位置,并且继续用力往里挪,以至于坚实的墙壁使他感到压迫。
  确定他在里面吗?有人在门外问。
  是的,我亲眼看见他三天前进的房间,从那以后再没出来过。是小旅馆的服务员在回答询问。
  那就麻烦你把门打开吧。
  门开了,进来五六个人。他们似乎很不喜欢房间里的气味,纷纷用手掩住鼻子。光线和冷风从洞开的房门窜进来,谢东民赶忙扑到床边,习惯性地抓起墨镜戴上,胡乱抓件衣服遮在身上,然后又缩回墙角。没人问他什么,也没有过多的言语,其中两个年轻力壮些的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放到地上,帮他穿上衣服。他挣扎了几下,他有些讨厌,或者说不适应那些布料缠在身上。
  他看上去很虚弱,你们小心些。一个年纪大的说。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谢东民的额头,然后抓起他的左手腕,搭了一会儿脉搏,又对身后的两个人说,脉象有些乱,在房间里待得太久了,我们快带他回去吧。
  谢东民被架着出了房间,走下楼梯,来到小旅馆的院子里。院子里果然停着一辆面包车,年纪大些的对他说,我们是来接你回家的,但回家之前必须进行全面检查,这是上头的要求。
  我不想回家。谢东民本来想这么说的,当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心想。车子开进市区,路过一家理发店,他拍了拍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那个年长者的肩膀说,我想理个发,刮刮胡子可以吗?年长者回过头,问他为什么,他笑了笑,不是要回家了吗?我不想吓着孩子。年长者也笑了,却果断地摇头说,不可以。说完便回过头去,没有再答理他的意思。他有些生气,便轻声说,那好吧,回家再洗澡刮胡子,这样总可以了吧。仍然没人答理他,这使他的言语好像是自说自话,他只好自嘲地笑了笑。
  车子直接开到医科大学解剖学中心的门前,谢东民仍然被架着下了车。他猛地甩掉挟持着他的两只手说,放开我,我要回家。他还没说完,两只手迅速变成四只手,分别抓住他的手腕,并向后分别扳住他的肩肘。他大声喊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快放开我,我要回家。抓住他的人也大声喝斥,老实点儿,不要乱动。他忍住疼痛,用力哆嗦了几下,整个躯体抖了几抖,两条胳膊就魔术般地摆脱了揪抓。人们一下子哄乱起来,惊恐的叫声震得他的耳膜疼痛不已,而他也看出来一直挟持自己的人绝非等闲之辈,好像是两个体质强健训练有素的擒拿专家。他们虽然满脸惊讶的表情,却没有慌乱,径直向他扑来。谢东民觉得眼前的情景十分可笑,脚下只是轻轻一滑,两个攻击者便扑了个空。当他们转身再次准备扑过来时,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们停止。他指指头顶说,你们抓不住我的,除非是天上的鹰。
  谢东民是被一阵细微而尖锐的疼痛击倒的,有人趁他不备,从背后往他脖子上扎了一针,然后他就昏倒了。
  谢东民被关进一座房子,窗户均用特制的铁丝网封得严严实实。房子里的光线不是太好,地面有些潮湿,房梁上缠绕着一些破损的蛛网,这样的环境他倒是蛮喜欢的。大多时候他无事可做,因为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就连老鼠在他一进来的时候也吱吱尖叫着逃了出去。他又可以不穿衣服了,这真是一件惬意的事情。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就顺着柱子爬上房梁,在黑暗中待上一宿。
  曾经带他进城的那个年长者经常来看他,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带上两个助手,并带着一些常规的医疗器械。他是医科大学解剖学中心的负责人,谢东民显然不乐意答理他,而年长者似乎也对谢东民充满戒备,尤其是近距离接触时,比如为他量血压、采血样的时候,年长者显得相当紧张,眼睛一刻不敢离开他。第三次采血时,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年长者没来得及拔出注射器就跳了开去,迅速撤到房门后边。
  金教授,你很怕我,你们都很怕我吗?谢东民微笑着说。
  金教授尴尬地笑了笑,见并没有任何异常,便重新坐到他跟前。
  他又问了一遍,金教授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
  其实也不为什么。
  那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因为要对你进行一个阶段的观察,这是必须的。
  可是为什么呢?
  金教授有些歉意地看着他,沉吟良久也没说话。
  我身上有什么可怕的传染病吗?
  没有。金教授果断地回答。
  那么我是个怪物?
  金教授又沉吟了片刻,看着他说,这么给你说吧,从你以前的各种异常举动来看,生物学界和解剖学界一致认为你身上存在极其危险的攻击性,当然喽,这样的事件并没有发生,可是谁也不敢保证没有这个可能,甚至这种可能性会危及你家人的安全。
  你们这帮专家……
  金教授麻利地密封好采集完的血样,装进特制的箱子,便拎着箱子走向房门。
  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他又问了一句。
  金教授回过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等你的视力恢复正常,你的肌体从根本上丧失了原先的爬行能力,等窗外的小鸟以及所有的动物见了你都不再感到惊恐,我就会在意见书上签字,那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这可真是个笑话。他隔着漆黑的镜片看着金教授说。
  但愿只是个笑话吧。金教授说。
  金教授拉开房门离去,谢东民瘫软地坐回到椅子里。他把金教授放在桌子上的一本书撕得粉碎――那是金教授故意带给他,让他读的――把碎纸片用力抛向空中,让它们缓缓飘落。
  天渐渐黑下来,他摘掉眼镜,再次顺着柱子缓缓爬上房梁。这次爬得有些费力,中途险些滑落,他只好借助双手和双腿的力量夹紧柱子,才没有掉到地上。他缠绕在房梁上,整个躯体浸在黑暗中,两只眼睛发出的光却有些微弱,并且变得越来越弱。透过窗户上密集的铁丝网格,他看到了发着幽蓝之光的夜空,以及天边几颗微弱的星星,虽然都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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