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几天前，我从来县城参加教师履职晋级培训考试的小杨老师口中得知，茂叔的酒已经戒掉两年了，而且，还是彻彻底底的戒了，滴酒不沾了。我以为是我听错了，这不是天方夜谭吗?茂叔怎么可能戒得了酒呢?他怎么可能做到滴酒不沾呢?酒，在茂叔眼里，那可是比命还要紧的啊!我掏了掏耳朵，在自己的脸上捏了一把，证明不是在做梦之后，我再次把耳朵凑到小杨老师嘴边，请他再大声的跟我重复两遍。小杨老师非常严肃地跟我说，我骗你干吗，茂叔确确实实把酒戒掉了，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现在你在他家里和他学校的宿舍里连一个酒瓶盖儿都见不着了，这两年多来，我再也没有闻到他身上有过丁点酒精味儿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在为茂叔戒酒的事纳闷：茂叔把酒戒掉了，这怎么可能呢?
掐指算来，我离开向阳坡小学已经足足有六个年头了。在这六年里，我曾有过无数次这样的念头：要找个时间，回向阳坡小学去看看，去看看茂叔，看看张校长，看看小杨老师，看看穆老师，看看学校旁边那个小卖部里的李婶，还有，真的，这些年，我一路不知疲惫地在自以为是的前途上奔跑，每当想停下来歇歇气的时候，每当我站在某个山头回望来路的时候，向阳坡小学便成了我无法回避的一个地方，一个想抹也抹不掉的地方。当然，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它注定要成为我人生中一个永恒的点!其实吧，向阳坡那地方极度偏僻，人烟稀少，高寒而冷清，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记忆收藏的风景。不过，那地方，承载过我的一段人生经历，尽管这段经历非常短暂，但它肯定是我人生中不可复制和不可重来的一个重要片段。
2
七年前，我师范毕业，为了混口饭吃，按照专家的建议，我采取了先就业再择业的就业策略，参加了教师补员考试。为了把竞争减到最少，我选择了那个在我们县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向阳坡小学。结果，因为和我一起报考那个岗位的只有两个人，刚好可以开考，据说那两个也是考着玩的，根本就没想过要去那地方教书，因此，我便以绝对的优势如愿以偿，考取了向阳坡小学的教师岗位，干起了教书育人的营生。呆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日子很无聊，去了向阳坡教书会更无聊，这是我到向阳坡小学报到，第一次爬上向阳坡时最绝望的感受。
我去向阳坡小学报到那天，已是九月七号了。从乡政府下车，去中心校打了个招呼，然后在小馆子里弄了点饭吃，打听好了去向阳坡小学的路线后，我便背上简单的行李，敞着衣衫，吭哧吭哧地往山坡上跋涉了。爬到半山腰上，在一个小山头上稍作休息，一阵凉爽的山风吹过，先前的汗水就被这风吹跑了，背心里掠过一阵轻微的凉意，我下意识地把胸前的衬衣纽扣扣上了。抬头望了望白云深处的大山脚下，依稀可以看到一些人家的房子，还有一些荒芜的土地，却难得见到一个人影，我要抵达的那个地方还没踪影呢。休息一会儿后，背上行囊继续前进，又翻了几个小山坡，隐约中，我看到山脚有座房子前面，好像飘扬着五星红旗的样子，我估计，那一定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了。远远望去，红旗飘扬的地方，周边人烟稀少，一片荒凉的景象，我的神经系统只差没崩溃了，好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但那该死的眼泪却流不出来。我想，人们所谓的欲哭无泪，估计就是这种情况吧!
我朝着目的地气喘吁吁地继续挺进，没有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倒是有点闹哄哄的感觉，因为风大，而且有点远，只能依稀听到一些声音，却无法辨清那声音的具体内容。慢慢地，我这近视的眼睛终于可以看到坝子上有人在晃动了，似乎在朝着我来的这条路的方向张望，好像还有人在比比画画的，但弄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当然，如果不是我书读多了得了近视眼的话，我想应该是看得清楚那边的情况的。此时，我戴的那幅眼镜的镜片上雾蒙蒙的，汗水又在不停地从眼角处往眼里浸透，严重影响了我的视觉效果。我以为，一定是学校周围哪户人家在学校的坝子上办事，比如举行婚宴，或者寿宴，但绝不是丧事，因为我没有听到道士先生做道场的声音。
离学校越来越近了，学校的坝子边上确实有很多人，有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他们都在朝着我的方向指指点点的，看上去很激动的样子。我注意到，有两个年纪稍大点的男人首先跳下了坝坎，朝着我这边蹦跳着跑了下来。紧接着，又有几个年轻人和一帮孩子也跟着跳下了坝坎，一窝蜂的朝着我的方向蹦跳着跑了下来。我一时间不知怎么回事，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难道这办事的人家把我当成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亲戚了，那么多人在坝子边上关注我，还来了那么多的人迎接我，不可能吧!
最先跑来的两个男人中，跑在前面的那个大老远的就跟我打招呼，你一定是小林老师吧，你终于来了。另一个男人紧接着说，欢迎欢迎，非常欢迎，全村人民欢迎你，林老师，辛苦你了!说着，他们已经跑到我跟前了。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跟我握手，可能是因为激动，握手的力道有点猛，还不停地大幅度的抖动，把我的手都捏痛了!握完手，他自我介绍道，我叫张兴旺，是向阳坡小学的负责人!张校长转过身把他后面的那个男人推上前来，跟我介绍说，这是我们村的梁主任，才上任不久的新官!梁主任说，哪里哪里，承蒙乡亲们厚爱，选我出来为大家做点事情。然后，梁主任有点夸张地握着我的手，说林老师，我代表全村干部群众欢迎你，欢迎你到我们向阳坡小学工作，为我们向阳坡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为向阳坡的明天奉献青春，你看，大家都迎接你来了。梁主任在说这话的同时，把手朝着学校的方向挥了挥，引起学校坝子上的人群一次轻微的骚动!就在这当儿，那几个年轻人也跑到我们身边了，有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大男孩二话没说，取下我背上的包就往自己的背上挂，另一个稍小一点的孩子趁我不注意，一把将我手中的提包抢了过去，说，来，林老师，我跟你拿，你慢慢的走。等我反应过来时，那小家伙已经走出好远了。
张校长还跟我解释说，本来，接到中心校的电话时，村两委班子领导决定一起来迎接你的，但是乡上突然通知有个什么计划生育工作推进会，有点紧急，支书就带着计生宣传员和文书去开会了，留下梁主任在这里恭候你。张校长说，支书说了，等他有空的时候再为林老师接风洗尘。梁主任接过话头说，林老师，你不晓得，这段时间计划生育风声紧，村里的工作也很繁重，有怠慢的地方，还请林老师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眼前这阵势，我有点头晕，同时，我这本来心灰意冷的内心突然之间就升腾起了一股暖意，这种感觉又使我深感惭愧!我慌忙地说，哪里，哪里，今后还请领导些多多关照，多多关照!说实在的，我刚涉世，对这些客套话说起来很生硬，感觉很不自在。
不觉，就到学校的坝子边了，人群又是一阵轻微的骚动。
现在我宣布，大家一起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林老师到我们学校工作。随着张老师的一声令下，学校的坝子上响起了一阵凌乱而热烈的掌声，孩子们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大人们使劲的拍着巴掌。有些年轻小伙子吹起了口 哨。毛头小孩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张校长随即走上升旗台，做了个请大家安静的手势，然后发表重要讲话：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我们向阳坡的重要日子，向阳坡小学建校近30年来，在各级党委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在各级领导的关心帮助下，终于迎来了第一个从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高材生，这是我们向阳坡人民的造化，对于我们向阳坡来说，无疑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在此，我谨代表向阳坡小学全体师生员工，对林老师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对林老师为了向阳坡的教育事业，背井离乡，跋山涉水，不辞辛劳，表示崇高的敬意。我提议，请大家再次用热烈的掌声对林老师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
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张校长继续发表讲话：从今往后，林老师就是我们向阳坡的人了，各位父老乡亲一定要像爱护我们的孩子一样爱护林老师，学校的学生要像爱戴自己的父母一样爱戴林老师，学校的教师们要像兄弟一样和林老师和睦相处，互相帮助，团结友爱。你们想想，林老师那么远的来我们学校工作，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向阳坡的孩子，为了向阳坡的明天，为了向阳坡的未来，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就是甘于吃苦、无私奉献的精神。我想，如果仅仅是为了那一个月那几百块千把块钱的工资，林老师犯不着从他那富饶的家乡来我们这里受苦受累，所以，林老师这是抱着对高寒山区教育事业的无比热爱之情，才毅然而决然地来我们向阳坡的，林老师这种精神崇高而伟大，我们向他致以崇高的敬礼。
讲到这里，张校长侧转身向我做了一个鞠躬的动作，下面的学生举起右手向我行少先队队礼。我被张校长这番重要讲话弄得尴尬极了，脸上一阵一阵的发热发烫，赶紧颔首鞠躬，以示回礼。我，哪有张校长说的那么高尚呀!要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我想整死我也不会来这种鬼地方教这鬼书的。没想到，张校长为我这个外乡人举行了如此隆重的欢迎仪式，让我一点思想准都没有，多难堪呀!张校长还在继续发表重要讲话，我却什么都没听进去，看着面前这些朴素的村民和天真的孩子，他们那表情和神态，多么认真，多么虔诚。他们在那里听张校长讲话，就像列队接受将军检阅的士兵那样庄严而肃穆。
现在，有请我们村的梁主任给我们作重要讲话，大家欢迎。张校长讲完话，又请梁主任讲话了，我这才回过神来。
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村民朋友，可爱的学生娃儿们，今天，我们向阳坡迎来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我谨代表向阳坡村两委和全村二千五百多人民群众，并以我个人名义，向林老师的到来表示热烈的欢迎，同时，也要向一直以来关心、支持、帮助向阳坡教育事业发展的上级领导表示衷心的感谢，随着林老师的到来，我村的教育事业发展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春天，我们村的学生娃儿有了新的希望，这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这是上级领导关心支持的结果，同时也是全村干部群众艰苦奋斗、努力工作的结果。今后，林老师的事就是我们全村人民的事，就是全校师生的事，就是我们村两委的事，大家一定要关心、爱护我们的林老师。在生活上，各位群众要给予林老师更多的关心，让林老师在我们向阳坡吃得好、睡得好、身体好；在工作中，学校要给予林老师积极的支持和帮助，让林老师在向阳坡教书教得出成绩来，让林老师的青春在这里散发出耀眼的光彩。总之，一句话，林老师的事，就是我们向阳坡的事，大家一定要一心一意谋发展，齐心协力搞建设，为向阳坡的美好明天而努力奋斗，谢谢大家。
我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来到这向阳坡做我自己的本职工作，尽我的本分，可人家村上的领导，还专门准备了讲话稿，弄得跟开会作报告似的，好难为情啊!
3
隆重的欢迎仪式终于结束了，村民和学生娃儿们依依不舍地慢慢的散去了。张校长和梁主任，还有教导主任小杨老师，把我带进学校的办公室，跟全校的教师正式见面，并向我介绍向阳坡小学的基本情况。
向阳坡小学是个完全小学，一至六年级共有近200名在校学生。加上刚来的我，一共有9名教师。在这9名教师中，公办教师4人，其中，张校长、茂叔都是赶上当年民师转正的末班车，从民师转过来的公办教师。小杨老师先是初中毕业后在向阳坡小学代课，然后考上了一年制中师，很幸运，毕业那一年正赶上最后一批一年制中师毕业生分配工作，本来已经绝望的他，就这样端上了吃国家财政工资的铁饭碗。另外的五个代课老师，基本上都是向阳坡这几年的初中毕业生，岁数不大，十六七岁的有两个，一男一女，去前年才读完初中；二十好几的有两个，一男一女，代课已有好几个年头了。还有一个代课教师是穆老师，再过两年就达到国家法定退休年龄了，可惜，那政策是只针对编制内的，穆老师没那福分享受退休待遇。
后来我才知道，穆老师是因为当年一不小心超生了一个孩子，违反了国家计划生育政策，所以，民师转正时，他的其他条件都没问题，就政审这一关通不过，所以一直没有转成。穆老师这人，确实热爱教书这个行当，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热爱，所以，虽然转正无望，他还是继续以代课教师的身份在向阳坡小学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一千就是几十个年头。据梁主任讲，穆老师教书教得好，深得向阳坡村民的信赖，本来前两年他是准备回家带孙子了，但是，一来现在的代课老师不好找，二来穆老师教书教得好，学生家长强烈要求他留下继续代课，家长们还说愿意帮他家干农活，村里的干部和一些德高望重的村民也做了不少工作，穆老师才继续留下来代课的。我想，如果不是真正的热爱，不是为了山村的孩子，为了乡亲们的嘱托和厚望，一个月领那八十多块钱的工资，谁愿意干那工作，随便检点破烂也比代课的经济效益好!
我们习惯把杨老师叫成小杨老师，其实杨老师年龄并不是很小，比我还大五六岁呢!大家之所以这样叫他，是因为杨老师的个子小，大概只有一米五多一点点吧，人又干瘦干瘦的，实在小巧得很，所以，大家习惯叫他小杨老师，叫起来觉得亲切。小杨老师当初在乡上的附中毕业，差几分没考上中专，却成了那一届附中惟一一个考上高中的人，因为家里穷，没钱供他上高中，他就只好回家种地了。开始，小杨老师本打算过了年就外出打工的，正好当时学校缺代课老师，张校长和村两委的领导就跟小杨老师做思想工作，请他来学校代课。没想到，小杨老师这一代课就喜欢上了教书这活儿，接连教了几届毕业班，小升初考试的成绩都不错，每年至少有一个被县一中拔尖录取的学生，这在向阳坡小学也是史无前例的，所以，当村民们随时遇着他都亲切地喊他一声杨老师时，他觉得于这工作值得，虽然工资没几个，可受人尊重，而且这种尊重，是发自内心对知识的尊重，对人民教师的尊重，这种尊重是朴素的，是虔诚且纯洁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小杨老师就干脆去报了个一年制中师，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上了，本来只想拿个文凭什么的，因为那几年正是教育体制改革风生水起的时候，要逐步淘汰代课教师，规范教师进入渠道。谁知，小杨老师刚一毕业 就分配了工作，正好是最后一批。为此，小杨老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所以倍加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心扑在教学上，年年一个人担当六年级的所有课程，年年都出好成绩，这不，中心校还正式任命他做了向阳坡小学的教导主任。为了教好书，提高自己的学历，刚一从代课教师变成公办教师，小杨老师就报了自考，把宿舍搬到了学校，专心教书和学习。我去的那年，小杨老师刚好拿到云南师范大学颁发的自考专科毕业证书，紧接着，小杨老师就开始准备报考本科的课程了。年纪大点的那个女代课教师，我后来叫她姜姐。就是小杨老师的老婆。
4
吃饭的时候，除了学校的全部教师和梁主任外，还请了村里两位德高望重的长者陪同。另外还有一个，就是跟着茂叔一起做饭的李婶。
菜上齐了，几张课桌镶在一起的大饭桌上，个个盆里都装得满满的，不像饭馆里的菜，个数虽多，但大多就是做个样子。这里的鸡、腊猪脚、豆花等等，都是满满的一大盆，而且锅里还有的是，还没吃完就又添上了!张校长说，本来是打算买只羊子来宰的，但最会做羊肉的村上的文书开会去了，其他人弄来怕不好吃，就没买了，等教师节的时候再弄。看着那么多的好菜，还有刚才那么隆重的欢迎仪式，我惭愧极了，我的内心觉得自己不配接受他们如此隆重的款待。
酒，是正宗的包谷酒，在一个十公斤的酒桶里装着。等所有人员都入座后，张校长便提起酒桶，一个一个的挨着往碗里倒酒，不论男女老少，每人至少半碗以上。我虽不善饮酒，但初来乍到，面对如此盛情，起码也要来个入乡随俗，就豁出去了，大不了就是一个醉。校长倒酒，梁主任作开场白，客套一番之后，大家站起来集体碰了杯，第一口酒喝了之后，大家就开始动筷子了。我长途跋涉之后，确实饿了，第一口酒下去之后，我赶紧坐下来狠狠的吃东西，接连狼吞虎咽了好几坨鸡肉和腊猪脚肉，舒舒服服地整了一碗原汁原味的豆花下肚，感觉实在太爽了。
先是梁主任敬酒，接着是校长敬酒，接着是小杨老师敬酒……，凭着年轻气盛，谁跟我碰杯我都大口大口的喝。吃饱喝足之后。我开始回敬大家的酒了，梁主任、张校长、小杨老师……挨着一个一个的敬，请他们在今后的工作中多多关照，多多指教，我一定会向在座的各位虚心请教和学习。敬酒时，我就这样不断重复着这些话，我自己为自己的笨拙表现而感到懊恼，因为我的这种笨拙看上去就有点虚伪，虽然我并不虚伪。敬完一圈，我就感觉自己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脸上和心里都火烧火燎的，头脑里仿佛有个皮球在跳动。
酒过三巡，饭桌上的气氛就不一样了，声音高了，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了，大家放得更开了，语言也更富激情了。我分明感觉到，大家都很高兴，都很激动，这种高兴的激情，完全是一种自然流露，没有半点故作。我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也跟着不停地和大家互相重复敬酒，身边的人敬了，又起身去敬远点的人。我还记得，我每次敬茂叔的酒，他都喝得特别多，尽管我每次都说您随意。那两个年轻的女教师，跟我喝酒的次数最多，每次我刚回到座位坐下，她俩就紧跟着屁股后头来了，一个提着酒桶跟我倒酒，一个端着碗敬我的酒，轮换着跟我碰杯。喝到最后，大家敬酒的时候就开始干杯了，倒多少就喝多少，豪爽，利落，没一个人扯皮。只有李婶，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做做样子，大家也没为难她。我醉醺醺的目光一不小心发现李婶总是在拿余光不停地瞅上茂叔一眼。酒桶里的酒在不断下降，桌子上杯盘狼藉，喝到日落西山，喝到月明星稀……那简直就是向阳坡小学的狂欢之夜。
我也记不清我究竟喝了多少酒，也记不清我是怎样跑到小杨老师的床上去的，因为等我醒来的时候，也是第二天太阳落山的时候了，还是李婶来叫我吃饭时把我喊醒的。我醒来时，脑子晕沉沉的，动起来还有些轻微的阵痛。说真的，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在学校里当混混的时候也没这样痛快地喝过。
5
在李婶家吃饭的时候，我没有见到茂叔的影子。我问小杨老师，不知道茂叔昨晚喝成啥样了?小杨老师跟我说，没事，茂叔就这样，醉一次酒要醉好几天，睡在床上不吃不喝，直到酒醒了才起得来。世上还有这等奇人，我觉得不可思议，这让我半信半疑。据说，昨晚还是李婶和她那读六年级的女儿一起把茂叔送回家的。按照李婶不经意间的说法，茂叔睡得像个死猪样，喊都喊不醒。
小杨老师告诉我，茂叔以前是不喝酒的，自从他老婆五年前得癌症撒手去了之后，没多久，茂叔就开始喝酒了。现在，茂叔的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在县城读书，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家里就他一个人。茂叔的家就在学校背后的一个山坡上，茂叔呆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学校里。小杨老师说，茂叔喝了酒就爱哭，跑到他老婆的坟前去哭，呼天唤地的哭得昏天暗地，所以，大家希望他每次喝酒最好都喝得烂醉如泥，这样的话就一醉解千愁了，免得喝得个半醉不醉的，跑到他老婆坟前哭起大家心里都不好受。经常，茂叔都会提着一瓶酒坐在李婶的小卖部门口，慢悠悠地一个人喝着，面前有时还有一盘花生米，来一个人他就喊喝酒，遇到不喝酒的，他就顺手从李婶的摊子上拿些糕糕饼饼的甩给人家，说尽管拿去吃，都记在我的账上，等我领了工资来结账。小杨老师说，每学期开学的时候，学校安排班级教师时都要安排一个人跟茂叔上一个班，免得他喝醉了那个班级就没人管了。我听小杨老师说，茂叔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和钢笔字，村里的大部分人家过年时的春联都是茂叔写的。后来，我亲眼所见，茂叔的毛笔字确实写得很牛逼，如果讲究一下谋篇布局，还有落款和印章的话，也不比那些所谓书法家的作品差。
6
第三天，还是没有见到茂叔的影子，不知怎的，我有点放心不下茂叔，便决定约上小杨老师到茂叔家里去看看。小杨老师一听我说要去看茂叔，二话没说就痛快地答应了，还说正好去山上透透气，醒醒酒，顺便捡点柴回来冬天烧火烤，晚上好看书。
我和小杨老师沿着学校背后的山路走去，在学校背后就能看见茂叔家的房子的一角，那房子背后就是荒山野林了。据说，茂叔家是全村住得最高的一家，而且，他家那点独独就茂叔一家人居住，方圆一里都没有人家。一路走，小杨老师一路跟我讲一些有关茂叔的事。
小杨老师说，茂叔这后半生，怕是要毁在这酒上了。本来，茂叔的书教得很好，家长和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但自从他老婆去世后，他开始喝酒，学生和家长对他就有意见了。有时茂叔酒喝醉了，就忘记了自己要上课，要改作业，甚至学生们提醒再不改作业就实在没得本子用了，他还喊学生不要着急，马上就改，马上就改，过后嘛，酒一喝就什么都忘记了，不信，你到他学校的宿舍里去看看，办公桌上起码还堆着好几摞学生的作业本呢!茂叔那境况，大家有意见也不好提，更不好跟他直说。小杨老师说，本来，大家有那意思，准备把茂叔跟李婶撮合在一起过日子的，但是，茂叔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同 意，就这样稳起，有时弄得大家都有点尴尬，特别是李婶。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嘛!
小杨老师跟我说，李婶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自从几年前她丈夫在河北挖煤被瓦斯爆炸炸死后，处理完后事，李婶化悲痛为力量，将丈夫的抚恤金的大部分存入银行，以备将来女儿进城读书上大学用，用很少的一部分在村委会租了一间空置的房子，开了那个全村惟一的小卖部，做点小本生意，连带着跟学校老师和村两委的做点接待饭之类的，主要是管教女儿读书。李婶这人厚道，做人活套，跟学校老师和邻里乡亲都处得很好，大家都很喜欢她。李婶的女儿上六年级了，就在小杨老师的班上，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出差错的话，拔尖考进县城是没问题的。小杨老师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李婶对茂叔是有点意思的，要不，她肯定不会让茂叔经常喝得醉醺醺的跑到她门口去撒野，还记什么帐，他跟李婶的帐这辈子都算不清!像李婶这种条件，又没多大负担，找上门来的男人多的是，有些男人的条件还不错，可李婶就是不动心，大家都认为这跟茂叔肯定有一定的关系。
闲谈着走路不累，不警觉就到茂叔家了。刚到坝子边，一只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花狗就跑了上来，吓了我一大跳，人家都说饿狗是要咬人的。然而，茂叔家这只狗，虽然看上去很瘦很饿的样子，但并无凶相。小杨老师说，茂叔家这狗看上去有些急躁，有点吓人，但它从来不咬人，跟人亲近还来不及呢!小杨老师说。说来奇怪，茂叔家住在这荒山野岭，除了两个孩子放假回家住上一段时间外，茂叔三天五天才回来打一趟，可他这狗却一年四季坚守在家，偶尔跑到学校去打一趟，看看茂叔，寻两根骨头啃上一通，就又老老实实的自个儿跑回家了，和那只大黑猫一起守着这几间空房子。我想起一句俗话，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这话正好用在茂叔家这只花狗身上。那花狗“呜呜呜”的哼了两声，一只大黑猫随即从大门口的猫洞里倏地窜了出来，跑到我们身边，不停地用身子在我和小杨老师身上蹭来蹭去，就像孩子见到久别的母亲，粘粘腻腻的在母亲的怀里没完没了的亲昵和撒娇。是啊，在这荒山野岭，主人一年四季很少归家，这些动物们，很多时候连人的气息都感觉不到，不寂寞才怪，见到人，它们亲热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咬人呢!
我们来到茂叔家的屋檐下，正想推门进屋，突然听到一阵如雷般的鼾声从房子里传了出来，我和小杨老师心理明白，那鼾声，是茂叔的。我和小杨老师都不想打搅茂叔睡觉，便找了根板凳在屋檐下坐下来休息，那猫和狗就围着脚边转来转去的，亲热不完的样子。据小杨老师讲，茂叔这房子还是他老婆死的前一年才装修好的，青一色的木板房，在农村，这房子算是很不错的了。自从老婆死后，茂叔好像对这房子就不感兴趣了，有时甚至根本就不想回这个家。假期一结束，两个学生一走，茂叔就也跟着走了。两个孩子都争气，都是从小杨老师手下出去的，据说现在在中学的成绩也很好，这是茂叔最为骄傲的地方，一说起两个孩子的学习情况，茂叔就来精神了。别看茂叔平时生活邋遢，虽说像个酒仙，但他喝了酒除了爱跑到老婆坟前去哭之外，就是安安静静的睡觉，不像有些人一喝酒就乱来。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茂叔从不含糊，学习上要求相当严格，对孩子学习上的需要他都想方设法给予满足，毫不吝惜。听小杨老师这么一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可能是茂叔和李婶之间的事吧，我也不敢确定。
我和小杨老师正准备起身回学校的时候，李婶的头就从茂叔家的坝子坎下冒出来了。还是那只黑猫反应最快，嗖的一下就飞到坝子边了，紧接着那只花狗也到了坝子边，“呜呜呜”的哼叫着，欢跳着。李婶背着一背篓菜叶子，爬上坝子，猛一抬头，看见我们两个正站在屋檐下，脸一下子就红到脖子根上了。小杨老师反应快，忙说，李婶，你路过这里啊!李婶有点羞怯地说，嗯，哦，对了，我说去我家菜地里弄点菜回去吃，路过这里，正好口干了，上来找点水喝。小杨老师一边跟我使眼色，一边对李婶说，我和林老师说去捡点干柴，听到茂叔的鼾声那么大，觉得好奇，就说上来看看，原来茂叔还在沉醉中呢!李婶嗯嗯啊啊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两声，我和小杨老师已经到坝子坎下了。小杨老师悄悄跟我讲，李婶家这上边根本就没地，这年头，哪个还吃那种喂猪的烂菜叶子。
7
我去向阳坡的那年冬天，要过年的时候，茂叔有天突然放话说，准备看个恰当的日子把年猪拖来宰了，到时请大家到他家去耍。顺便帮忙按按猪。茂叔这么一说，学校的老师们都有点惊愕的样子，我不知大家为什么如此表情。张校长还跟茂叔开玩笑，说茂叔那头猪将近两年了，怕有好几百斤了吧，可能肥得流油了。茂叔慢悠悠的半开玩半认真地说，哪里。哪里，校长过奖了，那豹子瘟点都不肯长，快两年了，怕只有四五百斤的样儿，到时还要麻烦大家多出点力才吃得成。
原来，去年春天，几年没喂猪了的茂叔，破天荒的买了一个猪仔回家，说要喂个大肥猪，过年的时候请大家到他家里去吃刨汤。茂叔此举，无疑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连自己都懒得做饭吃，常常以酒当饭，只要有酒喝，十天半月不吃饭都行，他那猪不饿死才怪，要不就会成为野猪。据说，茂叔当时只是眯着眼睛傻笑，还是自顾自地把猪仔背回了家。
经他这么一提，大家才想起茂叔去年当真弄了一头小猪回去的，只是这事大家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大家一致认为，如果茂叔家那头猪果真还在的话，肯定也是瘦得只剩下一张皮了。所以，茂叔说他那猪有四五百斤，大家都以为茂叔是在开国际玩笑。他那猪怎么可能长到四五百斤呢，四五十斤还差不多，顶多也就百来斤吧!
茂叔请杀猪匠到家里宰猪那天，学校的老师全都去了，可茂叔说这几个人怕不够，整不住那豹子瘟，得在村里请几个大力士去才行。我们都以为茂叔无非是想多喊几个人到家里去热闹热闹，他那个猪，几个人轻而易举就搞定了。茂叔只是扯着嘴皮笑，也不说什么，又在村里请了几个强壮的年轻人去。到茂叔家，老师们都急着想看看茂叔家年猪究竟有多大。第一个跑去的是张校长，但他看了回来只是不停地摇头，就是不开腔，那意思，好像在说你们自己去看吧!然后，姜姐忍不住慌忙地往猪圈里跑去，回来时还是不停地摇头，好像很失望的样子，也是不开腔。我们都有点着急了，难道茂叔家猪圈里根本就没猪吗?或者那猪实在瘦得可怜得很吗?我们便一起朝茂叔家猪圈跑去，当我们往猪圈里看时，简直把我们一个二个的都惊呆了，那猪长条条地睡在猪圈里的石板上，肥墩墩的，一呼一吸中，吹着响亮的响鼻，至少在五百斤以上。那天，十多个强壮的汉子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把那头肥猪弄上杀猪凳。刨光了上吊的时候，十来个劳动力弄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最后还是小杨老师想了个杠杆原理的省力办法才弄上去。杀猪匠开边的时候，巴掌宽的菜刀从猪的背上切进去，刀背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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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向阳坡小学教了一年的书，我那个本来已经分手了的女朋友突然又提出要跟我重新和好。当她亲自到向阳坡去看了我一次之后，回去没多久，她就擅自动用她家的关系将我从向阳坡小学调到了中心校。我虽然舍不得离开向阳坡，然而，我内心深处真的爱着我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也确实很爱我，她说她打算跟我结婚过日子了。本来，我是想悄悄的无声无息的离开向阳坡的，我觉得我难以面对向阳坡的父老乡亲，难以面对学校的老师和李婶，还有班上的那一群孩子，我在向阳坡的一年时间里，他们对我实在太好了。可是，我要离开向阳坡的消息还是被张校长他们知道了，他们为我准备了隆重的欢送仪式，那场景跟我当初来的时候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难舍、忧伤和遗憾的气氛。
那天下午，酒喝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的女朋友就拉着我准备出发了，乡亲们和学生们一直簇拥着走了很远，依依不舍地祝福我，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像雨水一样噼里啪啦的从脸颊上往下流淌，是惭愧，是感动，是感激，还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或者，几者兼而有之吧!我的女朋友见我眼泪流得如此厉害，说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居然这般没得出息，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也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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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向阳坡，这一晃就是六年。小杨老师告诉我，茂叔的儿子、女儿都上大学了，大的一个再过一年就毕业了。李婶的女儿今年参加高考的成绩也很不错，如果一本取不着的话，二本是绝对没问题的。小杨老师还说，李婶的女儿还在高二的时候，茂叔就和李婶私底下到民政所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准备等李婶的女儿考上大学时给她一个意料中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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