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 夫 我的丈夫 是一个大脚农民 成天低着头 两只小耳 像晒干的蘑菇 他精瘦的手紧握斧子
伐木 劈柴 有时也吓唬
幼小的树林
他犁田的姿势很怪
僵着颈头偏往一侧
牛不时弯回头定眼看他
不解身上新增的鞭痕
他是插秧的好手
猫下腰 躲避子弹一样
拉直线在田间飞快地进退
呆望秧田如呆望自己
排列有序的大帮子女
他微笑 苦着脸
他不是骑手
却有几匹好马
他把孩子抱上马背
过后又大发脾气
他爱马 爱孩子 将他们清洗得
比茶杯更干净
他喜欢干净地行走
在雨后的草地
他呀 总是让人提心吊胆
因小事苛责 为天气暴跳如雷
他咒骂 挥起老拳猛击空气
他就是那么一个人
丑陋、坚韧、貌似凶狠
他的脸被日子越磨越狭小
他的眼网满血丝浑浊无神
他的脚踩得泥土吱吱有声
他呀 无法砍伐的大树
弓身在家门前的大树
每当我打扮外出 他总要仔细端详
然后说喏 妖气 比狐狸还精怪
乳白的米
桶里的米啊
乳白
那是起疙瘩的奶
是尚未出嫁的血
它静候着
一边等火一边等水
它静候着自己的沸腾
它要到宽广的身体里面去
它要变成血液
赤裸的米
闭着眼睛长
长成熟饭
从种子到发芽
从禾苗到米
漫长的等待就成一次奔赴
血 血
用血冲刷那命定的宽广的身体
为那牙齿的河床
静候
为那舌头的洪水
静候
为那宽广而又遥远的身体
乳白的米啊有疙瘩的奶
它在静候自己的沸腾
它要变成鲜红的血液
坛 子
腌过的菜
像失恋的伙计
盐和坛子
情欲和时间
坛子外来来往往的鞋子
空气中越走越淡的身影
坛子里面的在酣睡
瞧那不再支棱的菜叶
刺手的茸毛已变软
瞧那颓然低垂的手
被麻辣抢劫过的嘴
坛子外面的梦已醒
一个伙计盯着坛子发愣
他想钻进坛子里去
吸饱了盐的菜叶任他哭
哭够了的伙计是一个新伙计
病 中
说吧
如果这样可以减轻心悸
这样可以减轻失眠
树叶的尖耳朵在听
果子的圆耳朵在听
一个病人的冷被几千只耳朵分散
为了离得更近
听得更细
更多的耳朵离开枝条跳下来
说吧 说用怎样的呼吸吹送血液
用怎样的苦汁喂养胆里的沙石
无论怎么吃那颗心总是不长
它不断地收缩
斑驳的表面留下了梦的影子
说吧 说肾脏里面盐堆积
说疲惫的肺在采气
说肝脏里汹涌的血
说倔强的不肯示弱的脾
说吧 俯下身
对着贴在地面的几千只耳朵
说
如果这样可以减轻耳鸣
如果这样可以减轻疼
奶孩子的妇女
在一只鼓胀的乳房前
婴儿睡着了
那是秋天的下午
没有太阳也没有风
一个婴儿在屋檐下熟睡
吮吸已停止奶还在流
姜黄色的乳汁
顺着他的嘴角流进颈脖
硬得像橙子的乳房
顶歪了婴儿的脸
他的小手还停在上面
透明的指头
还在轻轻动弹
母亲的目光
停在街中央一块石板上
她在剔牙
石榴般的面孔上
露出了参差不齐的牙齿
她紫红的脸上布满了雀斑
她不算太老
但牙齿却一颗接一颗坏掉了
她的牙跟她的肾有关
她常常想到她的肾
她的肝胆和心脏
它们在她漆黑的腹腔里
磨损松弛蕴酿疾病
这个母亲
用她有病的牙齿
一日三餐吃力地咀嚼
食物变成乳汁
流经的衰弱的器官回到乳房
孩子在她的怀里
一会儿吮吸一会儿睡去
看着新鲜的婴儿
她哑然失笑
她不知道自己的担忧
哪些是多余的哪些是及时的
(选自冉冉诗集《空隙之地》中国文联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