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你寒冷的大眼睛 我远望水，却无法靠近水。啊青海 我来看你却无法走进你的深处。真的无法 贴着你粗糙皱褶的皮肤，我匍匐而行
怎么才能亲近你，怎么敢骄傲地抬起头
无忌地盯着你的眼睛
你的那些水啊，寒冷的因子
都是你辛苦积累的日子
你把天空的眼泪一滴一滴攒起来
像吝啬的农妇
背过身，低头数着暗中的珍珠
给我一颗吧，挑最小的
让我从移动的光影里大胆地看你
即使在最小的珍珠上，你仍然
那么巨大，那么胖
你浑身隆起，你把乳房长满了群山
你扔出全身的骨骼与膏脂，漫野滚动
然后你就笑了
站在最高的山顶上望着我们
让所有比你矮的人，觉得更矮
一步一步仰望着你的最深处
最深的，就是水
就是你看过来的那个方向
你的大眼睛能淹没这个世界的一切
包括你自己，包括你的全部秘密
尽管缺少睫毛，你却不缺少诱惑
你让我不明白
我就要走了，把所有秘密都还给你
带着它，不是更沉重
而是更忧伤。更让我不安宁
青海，向我再笑一次吧
笑得更神秘，更多情。更寒冷
你的秘密应该永远安放在你的秘密之中
我永远在你的大眼睛里颤抖
2008.5.31深圳
青海，高原狮吼
一声比一声更猛的
是我的喘息，高原啊，你正沿着血管
从内部攻打我
每一枪都击中太阳穴，天空蹦跳
擂鼓者用肋骨敲击我的心脏
我怎么敢向你发出挑战
怎么配做你的对手
每一寸平坦里，你都暗藏着云中尖峰
连绵起伏的剑法，太极拳一样遥远而柔韧
还没有登上你的拳台
我已经累坏了
充满了深度的威胁，天空湛蓝
埋伏了千军万马的高原
给我力气吧，也许
我不应该越过自己的界限
你用一次次的上升，远离我的窥视，惩罚我
每一根草都扇动鹰的翅膀
升起来了，从四面八方
满天狮群正向我滚滚奔来
吹起鬃毛的抖动，牙齿呼啸
头顶滑过圆形的闪电
顶礼，高原
顶礼，永在我之上的土地
天空湛蓝，天堂端坐
比寂静更寂静。比寂静
更缺少声音
2008.6.21深圳
青海，我与你盘膝对坐
离开炊烟漂浮的中原，溯着大河
我一步步向上寻找
在这宽广之地，你怎能隐藏得这么好
一座山脉搂紧另一座山脉
青海，你在哪里
在我的背后，那里的石头都变成了入
你的人全变成了石头
噢，我看见了，青海
戴着黄色僧帽的山，披着袈裟风
你一闪身就走进了你的寺院
经幡起舞，念诵声飘出高原
酥油灯里金子一样的微笑
明明灭灭
走出门来，给我讲一讲吧
幽暗的日子怎样抽出光线
匍匐长揖怎样测量山河
这么大的房间
你们一生怎样入睡
永被狂风吹醒的高原，把我
像经筒那样飞快拨转
天际线眯着群山的眼睛
面对面。盘膝对坐
我与你，一起
睡着了
2008.6.22深圳
我听到一种声音
像一个衰老的清晨
我躺在杂草翻滚的原野
苍鹰，如同一朵黑色的云
飞快地闪过我的眼睛
我，失去了脚步
也失去了匆匆的身影
把手深深地插进泥土
大地在我的胸膛下转动、转动
我，凝固成一个黑点
像颗痣，落在历史的面颊上
呵，是什么在我的身边躁动?
草丛中
散落的星星在悄悄聚拢
我听到一种声音
“起来，起来――”
一股风，从我的衣襟下急遽升腾!
像一条泉水，孩子般地
我奔跑过年轻的岁月
道路在眼前断裂，我跌下悬崖
额头砸开坚硬的地层
化成一汪没有笑容的深潭
我失去了波浪
也失去了天真无邪的歌声
天上的云也倦怠了
一块块粘在了我的前胸
我，凝固成一滴泪
含在黑色的瞳仁里，默默无声
呵，是什么
在我的心灵里掠过
沙漠上的蒸气，正飞翔着聚拢
我听到一种声音
“起来，起来――”
一股风，从我褶皱的额头上
急遽地升腾
罪人
当第一声狂呼，猛然地投进了人群
“罪人”――两个字，是何等地惊心!
当第一个罪人被拖出了家门
无名的愤恨，便开始咆哮着翻滚……
当第二块黑牌挂上了罪人的脖颈
恐怖的阴影便爬向了他的六故三亲
当食指点向了第三个脑门
人们便战兢兢地审忆自己的家族索引
当第四个高帽又找到了主人
虔诚的孩子，慢慢地低下头思忖
每当台上增加一个罪人
台下，就减少了一个欢呼的声音
当会场上再次响起冰冷的审讯
人群中，浮动起交头接耳的议论
当台上出现了第五、第六……第一百个
罪人
台上和台下，开始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当台上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罪人们，已经把手臂挽得紧紧
每当台上增加一个罪人
台下，就出现十个叛逆的灵魂
历史的天平……一寸一寸，被扭歪着嘴唇
一天又一天――它，便突然一个翻身!
19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