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坊的衣裳 一直穿在，我的身上 是一堆碎布头，经过季节的千纳万纫 有最亲的人，握在手心的温暖 也有大地，涌动着的温暖
不再是棉花，被阳光晒出的白
一件五彩的衣裳，集中着天空和大地
生育出来的颜色。我的背上
有一片陈旧的黄土，我的胸部
有一片新鲜的白云，它们被集中在
一个女人的手里，就缝补出
我一年的精神。穿一件
这样的衣裳，在土地上成长
我的心里，充满感恩
其实，五彩一样
穿在我的身上，是马坊的衣裳
是一群女人，把天地和万物连接起来
取一块土地的暖色，取一块
云朵的暖色，再取一块
心里的暖色，给马坊缝一件
神圣的护符。我是她的
最小的儿子，我的生命
必须由这些，千纳万纫的
土布，贴身保护
马坊的衣裳，我出走时
已经把它脱下来，还给连片的大地了
我只带着，巴掌大的一块碎布头
时常打开，多在一个人的子夜
蛙声哽咽
在村子多余的边沿
在一村人，白天浆洗过衣服的涝池里
只有月光，正一尺一寸地进入
也只有月光，把沉入水底的
蛙声，突然打捞上来
把蛙声里隐藏下的，马坊的山石田土
很生硬地打捞在一本显得破烂的
识字课本上。坐在昏暗的
煤油灯下，我夜读的声音
没有蛙声那么明亮，也没有
涝池里的月光，那么自由地
在万物表面、发生一些
无声，或有声的游戏
而关在一村人的门外
涝池里的月光，放射出古铜色的悲凉
远处的田野上，疯长了一天的庄稼
把成熟之约，传递给所有
长眼睛的农具。坐在屋子里
我不知道，月光之下
隐藏在涝池里的蛙声
正在泄露，一个秋天的成熟
想起遍地的金黄，被收走之后
一切在马坊，就要从头到尾地凉下去
蛙声，突然从远处挤进来
陪伴着我，在课本上哽咽
审判童年
跟在羊群身后，我的身上
不是被膻腥味浸淫着，就是让遍地草木
包裹得，密不透风
我的童年，写在一只黑山羊
逃命的山坡上，身边没有谣曲
也没有文字激扬起的风声。我在半途上
守着一撮野草，守着马坊的
一间沉重得，没有光线的房子
我不浮想联翩，只要身子里
能有黑山羊的一半温暖
就会滴下，满目的泪水
其实，许多个中午
我是一个人，在村子的夹缝里
浪费一天最好的阳光。一棵虬曲的树下
我从杏花中，把青涩的年龄摘下来
把更多的懵懂，藏在父母
吃力走过的地方。我的血液
有一半，抛洒在背叛的路上
悬在我的心里，也有一多半
童年，没有顾上落地
马坊，当我是它最贫穷的
一粒种子，就把我撒向一群人的身边
我要学着，再成长一回
一个人的背
这是我的，肉身子
一直熟悉的地方，也是我跳动着的心脏
穿过贫穷的胸脯
也穿过贫穷的衣服
一生热贴着的地方
马坊一贫如洗的江山上
我那时只紧跟着他踩满灾难的
脚步，欣赏他一个人的背
怎样把别人剩余的粮食，从远方背回来
一只布褡裢，让黄昏的村口
突然激荡着，一丝米香
也只有我的目光，穿过一丝凉风
透视他的脊柱，怎样超越
年龄，提前弯曲
更多的时候，我看见的
是坡地上的青草，被镰刀割伤后
山一样躺在他的背上
继续延缓着生命
直到一群羊，把饥饿伸过来
那些青草，还在他的背上鲜嫩地
活着。泪水在我的眼睛里
把马坊的黄昏一下子浸湿
我想大雪如果把草坡埋没
他的背上，也有一群羊
在冬天，要吃的青草
许多年过后，他的背
早已不在大地之上，而是贴着一块木板
平躺在大地之下。我的心脏
带着我的爱，在最下边跳动
耿翔：1958年生于陕西永寿，现居西安。1991年参加第9屈青春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