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888－1923)是20世纪英国文学中具有独特风格的杰出女作家之一。她是西方现代主义短篇小说的创新者，其艺术成就使短篇小说的写作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
《莳萝泡菜》是曼斯菲尔德的短篇小说集《幸福》中的一篇意识流小说，创作于1917年。小说集中笔墨描写了一对恋人分手六年后再次邂逅的情景：女主人公薇拉在路边的咖啡店邂逅了六年前的男友“他”，开始两人一起回忆了昔日共度的美好时光，“他”还滔滔不绝地为薇拉讲述了自己六年来游历异国的丰富经历，通过“他”的谈话和薇拉的内心感受，读者感到“他”似乎对薇拉余情未了。而薇拉内心也对当年自己放弃这段恋情产生了些许遗憾，就在读者以为两人有可能重续前缘时，小说却以薇拉的突然离去而戛然而止，令“他”和读者都颇为意外。曼斯菲尔德以女性细腻的情感描述了女主人公对爱情的憧憬和幻灭。她灵活运用不同的叙事策略，深入到女性的内心深处，挖掘那些貌似平凡甚至平淡内容背后的深刻内涵，委婉地揭示其中蕴涵的人生哲理。本文将运用叙事学相关理论，从叙事视角、叙述聚焦、叙述时间和叙述语言四个方面分析《莳萝泡菜》，以深化对此小说主题的理解。
一、叙事视角
曼斯菲尔德意识流小说写作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善于借用人物叙述情景，她放弃了能够更贴近人物心理的第一人称视角，换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这为作者游刃于叙述者和人物之间，为讽刺的产生提供了充足的空间。《莳萝泡菜》自始至终采用第三人称叙述，主要从薇拉的视角，选择有限制地只融入主人公内心，只用她的思维方式、她的眼光来观察，时而过去，时而现在，客观描写与主观外露相互交替，很少评论和干预，从而给读者充分的思索和想象空间。
《莳萝泡菜》采用第三人称有限视角来观察，充分体现了善于调动读者能动性的特点。作品没有像传统小说那样直接交待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人物和场景，而是以离散的方式散落于字里行间，朦胧隐晦。小说的开头以“后来，即六年之后，她又见到他了”暗示了人物之间的关系，她和他之间互相认识，从“他坐在一个小巧的竹桌旁，桌上摆放着一个插着水仙的日本花瓶”来暗示故事发生的地点，从薇拉“拉起面纱，解开皮毛高领上的扣子”来暗示故事发生的季节。至于薇拉和“他”的年龄、职业、背景等信息，读者需要从人物的对话中去主动寻找和领悟。直到最后“她走了，他却坐在那儿，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读者通过薇拉的视角，认识到“他”依然和六年前一样，依然是一个自私的人，于是理解了薇拉再一次离开的举动。
二、叙述聚焦
在叙事文本中，“聚焦所涉及的是谁在作为视觉、心理或精神感受的核心，叙述信息通过谁的眼光与心灵传达出来，在叙事文本中表现出来的一切受到谁的眼光的过滤，或者在谁的眼光的限制下被传达出来”。在《莳萝泡菜》中，曼斯菲尔德采取了人物内部聚焦方式，即故事叙述者等于人物，进入人物的内心活动，和人物融为一体，这样就可以拉近作者与人物、聚焦人物与读者之间的距离，使读者自然而然地站在聚焦人物一边。在《莳萝泡菜》中，女主人公薇拉是故事的聚焦者，她的聚焦对象是六年后邂逅的恋人“他”以及环绕他们之间的谈话所发生的各种事情。从薇拉看见“他”坐在一张小竹桌旁剥橘子，他们开始谈论对方的变化，谈论过去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他”的异国旅行……薇拉的内心活动发展贯穿了故事中的重要情节。在听到“他”谈论他已经实现了他们曾经一起计划的异国旅行时：“她感到胸中沉睡已久的怪兽躁动了起来，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竖起了耳朵，突然跳着站了起来，用期待而又渴望的目光注视着那遥远的地方。但是她只是温柔地微笑着说：‘我真羡慕你啊。’”。这里，注意到聚焦人物说出来的与未说出来的话之间的不同是非常重要的。薇拉说出来的“我真羡慕你啊”对于“他”来说是听到的，这样“他”便更加旁若无人地侃侃而谈他那美妙的俄罗斯之旅，全然感知不到薇拉内心的失望和向往，使读者更加深刻认识到“他”的自私和冷酷。随着“他”的佩侃而谈，薇拉仿佛就坐在神秘的黑海边的草地上，感受到黑得像天鹅绒一样的海水，静静拍打着海岸，看到淡绿色的玻璃罐里有个鹦鹉嘴似的红辣椒。他们曾经一起设想的美好旅行与冷酷的现实形成了强烈对比，薇拉的贫困、变卖了钟爱的钢琴、薇拉的孑然一身、缺少朋友的关爱……所有这一切都出自人物聚焦者。包括她脑海里美好的想象以及在这一过程中所出现的令人不快和无情的现实，都是通过她的亲身经历或者通过她的头脑想象出来的，情节的发展也通过她自身的意识中心展示出来。
三、叙述时间
在许多叙事作品中，时间实际上成为反复出现、为作品所关注的中心之一。在时间分析中，通常将故事发生的先后时序与叙事文本时序之间出现的各种形式之间的不相吻合称为错时。在《莳萝泡菜》中，曼斯菲尔德摒弃传统小说以时间为顺序的结构，时间和空间变化较大，把过去的记忆画面和现在的画面内容交织穿插在一起，情节常被一组组明灭飘忽的回忆镜头所替代，使整部小说的谋篇布局产生扑朔迷离的气氛。按照故事实际发生的顺序，薇拉生活中事件的时间顺序应该是：六年前薇拉和“他”的美好恋爱时光(植物园的下午、圣诞节的夜晚……)――薇拉的分手信――他的异国游历――六年后的重逢――薇拉的再次离去。可是这些事件出现在小说中的叙事时序却与故事时序不一致。曼斯菲尔德根据小说的艺术效果重新安排了故事的叙事顺序，把薇拉与“他”的重逢突出地摆在故事的开端，中间通过薇拉的内心活动穿插过去发生的事件，叙事时间基本运用了“过去时间”和“现在时间”。“过去”表现薇拉和“他”曾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现在”则描述薇拉的困窘孤独和“他”的富足狂妄，整篇小说始终在这两种时间交替中叙述，通过薇拉的回忆和心理活动使整篇小说浑然一体。故事以六年后的重逢开始，从薇拉对寒冷的憎恶倒叙到两人恋爱时那个温暖美好的下午，然后故事又回到当下，通过“他”对异国旅行的叙述体现他现在生活的富有与多彩，其间穿插了薇拉大量的内心活动，胸中的怪兽、对音乐的敏感、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紧接着故事又倒叙到两人一起度过的圣诞夜晚，当故事又回到两人对当时情形的谈论时，我们感受到“他”对过去美好事物的忘却，使我们明白薇拉六年前离开他的原因。然而现在“他”的爱情表白使薇拉怀疑当时自己的选择，当她觉得“他”是唯一理解她的男人时，“他”对两人现在仍单身生活，并缺少朋友的评价使薇拉决然离去。叙述者运用时间倒错、意识流、内心独自等方式使人物的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回忆巧妙自然地交叉出现在叙事时序中，展现给读者的是一个自尊敏感的女性形象，使读者理解了薇拉六年前的离开和六年后的再一次离开，同时也担心她困苦的现状，牵挂她前途未卜的将来。
四、叙述语言
叙事作品中人物的语言，无论是说出来的有声语言，还是未说出来的显示其心理活动的无声语言，都是展示人物性格特征的重要手段。在《莳萝泡菜》中，曼斯菲尔德以女主人公薇拉的思想活动推动故事发展的同时，却把小说的最大篇幅留给引用男主人公的直接话语，以此作为推动故事进程的重要手段。这样的做法似乎有悖于女性视角的叙事方式，但这恰是曼斯菲尔德叙述策略的高明之处。
首先，直接话语的直接性与生动性，对通过人物的特定话语塑造人物性格起很重要的作用。作者通过对“他”滔滔不绝，自颐自的叙述中，使读者感到他是一个过分顾及自己、专注自己的自私自利之人。同时，整个故事的发展都以女主^公薇拉的内心活动为聚焦来展开叙事，始终拒绝以男主人公为内部聚焦点，甚至没有提及男主人公的名字，只用“他”来表示，作者与男主人公自始至终都处于远距离状态。但是，女主人公内心活动的展开和演进又巧妙地依据其对男主人公话语的思考，和由此产生的女性特有的心理活动和相应的行动。小说大量引用男主人公的直接话语只是为女主人公的思想活动提供素材和线索，以保证其思想活动内在逻辑性的连贯和完整，从而使女主人公的观察思考及其行动决定获得读者的认可。此外，人物的直接话语紧紧依附在小说人物的感觉、言语或思想和语言的限制上，男主人公的话语也只是单一人物的话语，犹如一种“自传表达”，缺乏力度、诚意、权威。男主人公在故事结尾时对他自己和薇拉自以为是的评价“我现在明白了，我们都没有朋友是因为我们都是利己主义者，都太以自我为中心，以至于心里容不下别人”没有获得薇拉的认可，也不会获得读者的认可。可以说，尽管曼斯菲尔德给予“他”大量发表言语的机会，甚至安排“他”打断女主人公的谈话，抢夺说话的权力，但作者真正的用意只是利用“他”的“饶舌”衬托薇拉的“静思”。这种整体性的叙述文字使读者真正感受到女主人公“情到深处人孤独”的意境。
《莳萝泡菜》中所运用的第三人称叙事视角、人物内部聚焦叙事方式、时间倒错的叙事时序和独具魅力的叙事语言，体现了曼斯菲尔德精湛的叙事策略和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从深度和广度上开拓了短篇小说的意境，挖掘了看似平凡的作品的深刻内涵，赋予了作品强大的感染力和艺术魅力，引起读者对人生情感的深层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