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乡亲简谱 因为乡亲

时间:2019-02-19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金根金权      回村庄,当天晚上,住在村庄西北角阿林家。就近谈起金根兄弟,说金根现在跟着儿子在镇上开小饭馆,金权早年出走,到现在连人影也不见,这些年到外面做事的人是多,没有谁碰见过金权,金权会在哪里呢?
  金姓是我们村庄里的大姓,群居村庄西南,他们中的辈分,亦按固定排序,活着的四代人有“本、正、存、德”,往后才乱了。金根金权兄弟的名字却在排序之外,连住的地方也不和金姓混在一起,兄弟俩单独住在村庄西北角靠河边。
  金根娶了女人,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金根的女人是个痨病身子,脸上没一点血色,走路风都要把她刮倒。靠金根养着她,还有两个孩子。金根个子小,也不是个大劳力,工分挣得少,不够买全家四口人的口粮。日子就不好过,两孩子都缺营养,不长个子。金根家,靠住别人的屋山头,搭了两间矮草棚子,草棚子开了一个小小柴笆门,里面一天两次往外冒浓烟,那是金根女人在烧锅箱。浓烟中,金根女人会跑出柴门,弯住腰又咳又喘,直喘咳到两个颧骨胭脂一样红。直起身来,我们看到金根女人,像画里的美人。
  金根个子小,胆子倒大。每年冬天都要杀一两头老牛。牛在乡村是不可以轻易杀的,要做活,一直做到做不动了,才杀,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也要杀,人哪!我们村庄九个生产队,老了的牛年年都有,都交给金根了。金根到冬天就在门口沙石上磨他的尖刀。下半天,太阳暖和,一头牛牵到空场上,众人都兴头头地围过来看,这时金根拿出他的尖刀,牛就低下头来哭了。金根像没看到,一下子就把尖刀捅进牛脖子里。
  天散黑,众人乱嚷嚷分牛肉,一边笑着骂,金根这个狗日的,就是狠!金根也不回话,把酬劳他的牛下水包好了,带回去,当夜开锅做成牛杂碎汤,一大碗,卖八分钱。冬天的金根,靠这些牛杂碎汤,为他的女人和孩子,抓药,添一两件新衣。
  这年冬天,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老牛杀。天气越来越冷,河面都冻了,上面都可以跑人。靠近年关,金根的两间草房子起大火,凿开河上的冰取水,来不及救,全烧光了,只剩下黑通通的锅箱,一口铁锅,锅盖也烧了。好在人倒没事,金根带着女人和孩子坐到大队部里,干部们研究,由生产队拨出人力和竹木稻草,给金根重盖两间草棚,大队再拿出一百元钱救济。一百元钱是个大数字。村里人都说,金根这狗日的,今年沾大光了。
  听说火是金根叫儿子放的,真的,还是假的,谁知道呢?
  金根的女人,蹲在新草棚门前,在新年的太阳下,咳得不停,脸上两朵桃花。
  老是金根去邻庄把金权领回来。金权的一分半自留地,要金根代他种,夏秋两季,又要代他去收,金权自己有时候三两天,有时候个把月,不见人影。金权没办法,谁叫他们爹死得早,留下他们兄弟。做兄长的,总归是做兄长的。不过,金根领金权,领回来也白领,过两天又让他走脱了。
  金权也是小个子,但比金根要秀气几分,一个娘生的,小的长得好。金权不劳动,脸面上也白嫩些。他有点瞧不起老大,说老大拖儿带女,活得没精没彩。他自己宁愿做个二流子流浪汉。有一阵子,金权被大队干部定为坏分子,强迫劳动改造,金权被金根找回来,生产队让金权去耕地,金权没办法就拉了头牛去耕地。金权的活儿其实很好,他吆喝牛耕出来的泥花子又深又均匀。队里的人说,金权,你就在生产队做个社员有多好,像你爹!金权哼哼,这活是人做的?人能和牛一样?我爹从前做牛把式,1958年还不是饿死了。这话说的远了,别人就不理金权。金权耕一会地,累了,解下牛轭,让牛自己去吃草,他跑到树荫下面睡觉,一直睡到下工。金权常年不在生产队干活,生产队不给他分口粮,他就发狠,说共产党要能把他也饿死,他就不姓这个金了。
  金权偶尔也混到城里去,回来时跟人谈,城里人不好城里人小气,城里人上茅坑拉屎都要排队,人问他,那你为什么到城里?金权说,城里面有饭馆啊!饭馆管你的饭?管啊,金权傲气地说。金权的眼角上还有一些乌青,好像是被人打了。别人看在眼里不好意思说破,金权倒若无其事。笼了手,手里面有一些果品食物什么的,一摇二晃到庄东头去了。
  更多时候,金权在周围邻庄打转,邻庄人家常常无缘无故丢失一两只鸡鸭,后来发现卖到公社水食站了。消息是从水食站老王那儿传出来的,老王又吞吞吐吐,知情不报,皆因这些鸡鸭都卖得贱,老王就有意藏闪。抓不住根据,邻庄人见金权,只能互相打眼色,提醒小心。但金权也会失手,有一回跳到人家园子里,刚刚抱了一个大番瓜出来,被主人撞见,叫喊一声。金权慌忙说,不要叫不要叫,就一个番瓜,放下来还不行吗?人家不依,把金权捆起来,送口信去,让金根过来。每逢这时候,金根就得过来,向人家赔半天礼,再把金权领回来。金权反而怪金根,说,哥,你多事!
  金根家失火后,这一年,开了春,金权走了。临走拿走金根的一件新棉袄,从此再也不见金权了。人都忘记了他,只有东头桥边徐四小的女人,会悄悄问一句从外面回村庄里的人,见到过金权吗?没有!女人的眼睛有一丝黯淡。
  
  广由
  
  广由前些年才去世,活到九十多岁,倒是没病没灾,他自己说要活到百岁的,不过那天一觉就睡过去了。我说,这人有福气啊!
  广由与我同姓。我们这个姓从外村迁移过来,发展成为一支家族。这支家族在村庄里形成第五第六两个生产队,广由和我们家同在六队。
  生产队给每户分自留地。广由的自留地与我们的边靠边挨着,中间做了一条窄窄的田埂分界。每年夏秋两季,广由都要重新加固田埂子,我们家没有什么劳动力,我母亲和我,勉强在田里做些收种的事情,看到广由主动做田埂,我们都有点感谢他的帮忙。
  一个生产队,都讲,广由这个人,很刁。同辈人不大情愿和广由来往,鄙薄他的为人,又怕他,一来往就要吃他的亏。好在广由一年有大半时间不到生产队出工,他的儿子在外面当兵,女儿当大队妇女主任,广由就比较傲慢了,没有这些人来往反而显出他高人一等。他是我们家族中广字辈的,名字后面的一个字,可能是“猷”,乡村里人不识几个字,觉得“猷”字难写难认,干脆成“由”了。偶尔,生产队出工的黑板上写,广由
  金车湾挖上(墒),广由看见了,一笑,奸奸的说,叫我去挖墒?背着手,走回家,拿了粪扒,自去拾粪。队长本也狠,对其他社员说一不二,独是狠不过广由,他是军属,是大队干部的爹,是长辈,只能由他去。
  广由拾的粪都用在他自己自留地,那时候种庄稼已开始用化学肥料了,广由当然不用,他的地全用各种粪肥,庄稼长得旺极了。人家的麦子,灌浆后,碰上大风,闹不好要成片倒伏,只有广由地里麦子直挺挺的,像广由的身体一般健壮。六月风一吹,黄得亮眼,又结实又饱满。隔住一条田埂,我们的庄稼就显得不幸了,东一块西一块,高底稀密不齐,与广由家的一比,立刻不像样子,我和母亲在地里,都不好意思朝广由的地 里张望。收割庄稼时,总是故意抢先,或者落后两天,为的是不让广由笑话。其实,广由不会笑话我们,广由的骄傲是对着全生产队的,你们不是看不起我吗?那看看我的田,我的庄稼!
  广南从来不登我们家的门,我祖父的辈份要比他高四辈,别的同族老一点的,时常来看望我祖父,问个安,广由不讲这个礼节,他说,我又不曾得病,望什么!我祖父是乡村中医,为本庄外庄的病人诊过不知多少病,其中确实没有广南。广由不生病,你拿他没办法。广由拾粪时,从我们家门前小巷子走过,偶尔会停下来,用他的屎扒子,敲敲院门前青石板,一下一下再一下,脸上毫无表情地走了。不懂广由什么意思,也不耐烦去问广由什么意思。
  这一年秋后,生产队重新丈量土地,包括丈量各家各户的自留地。原来十多年前分这块自留地时,按人头,每人1分半地,广由家四个人,6分地,我们家六个人,9分地。现在一量,倒是广由家9分我们家只有6分。当初并没有错分,现在量出了这个结果,我们不明白原因,量田的生产队会计,偷偷发笑,他是心知肚明,当了面不好说穿,背后才说,这是广由捣的鬼。原来其中奥妙就在广由每年做田埂上。每次做田埂,广由都是从他地那边挖四寸宽的一锹土,加到我们地的这边,神不知鬼不晓,田埂就往我们这边移过来,每年移两回,我们地少了广由的地增了,十来年下来,他的自留地多出了三分。也就是说,如果平均每年由此要多收200斤粮食,十多年就二三千斤。这个广由,精明!损人损到家了!生产队要广由把多出来的地退出来,他哪里肯,说,问问地,有没有长脚,怎么会跑到我这儿?只好在另外地方补了一块地给我们,还让广由刻薄了几句,不是种田人要地屁用!广由爱地,只恨地少,要是广由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做个新地主。
  广由七十岁时终于把自家的房子重新翻盖了一次,原来砖墙草顶,现在全部青砖小瓦,院子还搭了门楼,门楼下也是铺一张厚厚的青石板。他的儿子从部队转业回来,在青砖小瓦房里娶了媳妇。
  
  赶场的瞎三
  
  本富特地告诉我,瞎三不在好几年了。我这才知道,原来那么壮实的瞎三,居然已经亡故。
  夏秋两季,收稻收麦,生产队虽有机器脱粒,仍少不了要用牛碾来辅助。我们那里叫赶场。赶场要追着太阳,太阳越好,越要抓紧。趁着太阳,赶出来的稻麦好收藏。自古以来如此。不信你去看看《天工开物》这本书。
  队里赶场的专门两个人,多少年不换。一个本富,一个就是瞎三。他是广宽的儿子,排行老二三,一只眼睛坏了,都不叫大名,叫他瞎三。我记住瞎三,因为他会唱小曲。赶场的小曲,也算民歌吧,瞎三随口唱出来,声音清亮宛转,只是很少的词儿,反复不停地唱,中间就有许多变化。这变化除瞎三自己知道,也许就是他手中那头牛了。瞎三使唤牛,从来不用鞭子。他的歌,就如鞭子一样,叫牛知道走快走慢,走重走轻。说牛通人性还说瞎三通牛性呢,都不错。只有瞎三走场,才能赶出这样的关系。
  瞎三赶场时,穿一条大裤衩,光了上身,露出腱子样的肉,整个午后的太阳,将他腰以上的皮肤晒成牛皮色,看不出他热还是不热。歇下来,瞎三坐到稻堆旁,吸一管旱烟,像个老人。但瞎三才三十出头,只是没有老婆没有家,看不见日子往哪儿过,心就老了。
  一袋烟吸完,太阳差不多要落下去了。最后一道场。瞎三的曲调,随着晚风乍起,渐起苍凉:
  呀――那个太阳落,那个凉月子凉――
  老牛在他的歌唱中,拉着石碾子,低头一脚一脚走过去。看看古人画的《稻菽图》,瞎三就像在天工开物时代。
  
  本富的铜锣
  
  本富今年满八十岁。清明节前,本富坚持从庄上走来,坐在我父亲的墓地上,坐了整整一上午。模样和当年赶场时比,本富人老了,头发白了,耳朵背了,脸也枯了,只是肤色还和以前一样黑。
  赶场时的本富,不言不语,不像瞎三放声高唱。他就那样跟在牛后面,偶尔鞭子动一下,发出“叭”地一声响,牛听到了顺势拐一个圆角。这是老赶场人的看家本事,石碾子下不会留边边角角碾不到。
  那时候,我比较喜欢瞎三的热闹,对不声不响的本富有些轻视。夏天打麦场,到了收工时间,本富卸下牛身上的轭头和挽子,交给别人牵去下泥汪,自己独自低头走回村庄。本富并非有意这个样子,他有心事。他的心事在儿子身上。本富就一个儿子,小时得了小儿麻瘅症,双腿残废。现在还在上学,长大怎么办?他老了做不动活儿,哪个来养他?这都要本富操心。心思重,脸上就快乐不起来,话也不想多说。队上的人都知道本富的难处,不和他说笑逗乐。
  这情况,在我离家外出后才改变。本富每天背着儿子送到学校,让儿子一直读到高中毕业。这年夏天,特地请中人和我父亲说,想让他儿子跟从我父亲学医。都是一个村庄里的乡亲,本来本富不必这样做,但他郑重其事,一定按照从前乡下老规距办。等中人征得我父亲许可,再备了一担盒子礼,带儿子上门拜师。我父亲知道本富的苦衷,本富这样做,完全是把儿子的未来托付给我父亲了。父亲敌不过人情,收下本富的盒子。自然以后就义不容辞,把本富儿子带在身边,这一带就带了三年整。好在本富儿子人生得灵窍,文化虽然不够,但所教皆学得进去,又人残志坚,格外地勤学苦练,别人往往还会偷个小懒,他腿脚不便,却是诊室病房,随叫随到,不叫也到。我父亲以前并没有收徒弟的打算,收了这个徒弟后,倒反而称意,常常夸奖他。让本富知道,心里格外感激,每逢年节都要送礼致谢,也就是两瓶酒一副鱼肉,不过礼仪心意都到了。
  本富的儿子满师回到村庄,做了村里医生,诊病治病,不比一般医校毕业的差,村里的人信赖他,伤风感冒这些小病都要他看。眼看儿子有了手艺,将来自有饭吃,本富终于可以放心。日子就像线一样,中间打了一只结,现在结已解开,本富人就舒畅了许多。转眼间,没太在意,六十、七十顺顺溜溜过下来。分田承包后,生产队早已瓦解,也用不到到夏收秋收赶场,就种自家几亩地,收下粮食管自家人吃,另外的花费,比如乡里收各种费用,但有儿子诊病收入,不用像别人那样犯愁。所以种田也种得轻松,七十岁的人,还可以挑肥挖沟,割麦打豆,翻泥撒种,倒是轮到儿子担心本富老了,拦着不让他下地,高声大气对本富说了许多话。家里缺粮吗?少钱吗?这么大年纪瞎忙什么?最后几乎喊话,不要再到田里去了好不好?本富听了半天,才回答说,好!话应得好好的,可一大早起身,又挑着担子下地了。儿子见拦不住,怕本富在地里万一有个闪失,摔伤哪里,可是累赘了,为彻底断掉本富的习惯,儿子秋收后私下里把田卖给了办工厂的,每亩多少钱,私下里议定,不公开。如今乡村搞开发,不少承包的土地都这样悄悄转让了。
  儿子当家作主,做老人的,最后还是强不过要听话。本富从秋上开始到年底,有两个月不下地,这天傍晚,本富坐在屋子西边河码头,对住 老树流水、夕阳晚鸭,沉思了老大一会,忽然做出决定,他要去弄一面铜锣。
  第二天吃过早饭,本富对儿子推说到溱潼镇上玩玩,直到摸黑才回来,儿子以为出事了,正要让媳妇去找,看到他手里拎着铜锣,也不知从哪里买来的。连问几声,拿面铜锣回来做什么?本富说,敲吧。敲给谁听?本富说,自己听。儿子哭笑不得,大声责怪,老呆了吧?本富追着说,哪个呆了?哪个呆了?你不记得从前我敲锣的辰光,我记得哩,多少年不敲了,我现在要敲哩。敲锣多好,敲锣心里多亮堂!你晓得不晓得这张铜锣,汉口铜锣街做的?现在没人懂什么是好锣了!本富不管不顾一口气直说下去,好像这辈子现在才有机会说话,才说得深思熟虑,说得高瞻远瞩。这锣我是一定要敲,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儿子没见过本富这般老来疯,无可奈何,说好了好了,就依你,敲吧。不要在晚上敲,好不好?让庄上人,夜里爬起来救火。
  本富的锣声一响,村庄里年纪老些的人听到了,都讲,好好,本富回来了。他们恍惚忆起来,年轻时本富是村庄每年清明节迎会队伍里的一个乐手,他的锣声,在两岸杨柳遍地菜花中,十八岁一样青春透亮。 现在本富和我对过坐着,和我说,过几天就要起会,可惜瞎三早死,要是人在,也是迎会的一把好手!
  
  大凳小凳
  
  二弟对我说,前些日子,小凳带口信来,问你回来没有,我替你瞒过,说不回来了。还是不告诉他为好。这个小凳,人太好礼太多,不让他来烦你了。
  小凳的父亲叫大老山。大名广山,人如其名,长得山一样高大结实,村庄里有名的大力气,他挑稻把,一担六十个,一把铁钗钗草,一钗就是一个小草垛。说他稻场上来时,给人家做工,一口气能吃六十个糯米团。我没见过大老三,他和他的妻子都在1958年饿死了。
  大老山留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大凳,单看取的这名字,就知道人长得墩实坚固。我在生产队劳动时,看大凳挑泥,泥块子顶到绳扣子处,每年他都要挑断几根竹扁担。从城里下来的知青,有体育好的,在田里与大凳比试,虽然身手灵巧,但大凳拿住夹在胳膊里,一样动弹不得。交过几回手,服了!每年冬天上河工,都有大凳的份,皆说他一人能顶三个人做活。大凳富农出身,不敢不服从,再说出河工,饭管够吃,能省下生产队的粮食。大凳脸皮从小就生的土黄,但也没见有什么病。他是1990年得的癌症,在庄上后来一批患这样绝症的人中,他最当先。没有钱到城市大医院,找我父亲医治,我父亲尽力而为,保了三四年,终于没有好过来,死后埋在我祖父墓地旁边。选在这里是他兄弟小凳的主意,说让他哥哥在这儿侍候老先生,要是老先生需要挑个水扛点粮,有大凳好照应。
  小凳自然是大老山的小儿子。小凳比哥哥弱一些,个头也矮一些,所以叫小凳挺合适。主要不同的特征,是小凳嘴上多道豁口。乡村孩子生下来常见到有兔唇,好在小凳的兔唇不厉害,有点破相,却又破得不让人厌,反而有一些喜剧一样的俏皮好顽。比起来,在生产队地里,大凳从早到晚一声不吭出死力,小凳在人堆里总是说笑话荤话,惹得年轻妇女骂他,大老山怎么生出这么个儿子。那时候,小凳还没有娶亲,队里人说,十个豁子九个坏,小凳,你若是老了,也是老不正经。大凳死后十来年,小凳也生了肝病。这十多年,我们村庄病人越来越多,动不动死人,几个晚辈都在二十多三十不到的年龄上重病亡故,坟头上立起个石碑,让人见了痛心。小凳逃过这一关,前年做六十岁生日,心里高兴,跑到哥哥坟墓上叩了几个头,又在我祖父和我父亲坟头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说多亏二先生治好他的病。二先生是我做医生的弟弟,我父亲去世后,由他代替我父亲在村庄的地位。
  其实小凳和他哥一样,做力气活的好手。不止人灵,也肯吃苦。我们村庄世代做草纸,60年代到70年代,规模小,也不能公开做,80年代后,重又恢复,90年代达到高峰,家家都有纸做,过去的纯手工操作,也部分被机器取代。做出来的纸,一船一船专运到各地做烟花炮竹。河水都被淘纸的水染成黄黑色,上面派人来查污染,也就罚点款。人人都要奔富,一时也管不了许多。小凳这时专门替人朋机器打草浆,随叫随到,终年都忙,收入不错,一年下来也有几千元钱。但自从生过那场病,日子往下,心里倒一天比一天怕。没有什么好方法抵住不怕,寻思再三,在儿子刚二十时,赶紧说了一门亲事,当年秋后就把媳妇娶回来了。村庄里的人,故意说他,忙抖抖给儿子娶亲做什么?小凳嘻嘻回答,晓得啊,想扒灰啊!大家轰轰都笑,这个小凳!这个小凳!
  事情顺利,儿子媳妇都争气,婚后第二年,给小凳生了个孙子。小凳和儿子媳妇商量,小孙子过周,要把所有的亲戚都请过来做喜庆,摆三天宴席。摆过酒席,他就动身去镇上打工,给孙子挣将来读书的学费,长大了出息,不要再喝庄里的水。儿子媳妇自然喜欢不迭满口答应,过周前三天专门送信通知本村外村,老亲新亲,知道小凳的为人,皆允了信。
  这天到的亲戚,几十个人,堂屋中间一共摆了四席,还零带院子里一桌孩子。早茶晚酒,烟花炮竹,着实热闹。小凳从早到晚,散烟敬酒,殷勤招呼亲戚,脸上不住地笑。但临散席的晚上,小凳看着摆到席上的酒菜,脸色就不好了,气哼哼地坐到院子里吃烟,亲戚们没在意,以为小凳忙累,吃完饭,各人告辞,道声辛苦,小凳也客客气气回说不辛苦。待亲戚散尽,小凳黑着脸把儿子媳妇,叫过来,气吼吼地说,你们自己看看,今晚上这叫酒席?才一瓶酒,四五个素菜,能吃好喝好?这叫待客的礼数?没钱,就不要办这个事!活出丑!让亲戚们看不起,你们不怕丢脸,我还怕丢脸呢?儿子媳妇被小凳劈头一顿臭骂,分口说,是大娘舅他们说,连天吃喝,不要再多酒菜了。小凳说,没出息的东西,亲戚们客气,你们就当真了?儿子媳妇说,现在都散亲了,再说也没用了。小凳说,屁话!明天给我把亲戚再请回来,一个不能少,拉也要拉来!重补一席,算是赔礼!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们,为孙子!儿子媳妇哭笑不得,说行行行。
  第二天,亲戚们都回来了,果然一个不缺。小凳当众举杯说,得罪老亲们啦!人在人情在,现在补席,是替我孙子向老亲们先讨个情分。亲戚们也都齐齐举杯,笑着说,晓得晓得!
  
  磨豆腐的蒋庆华
  
  我上庄走走,去看我家老房子,在东巷子头,碰上了蒋庆华。
  这次碰面,一晃二十年。蒋庆华比我还要高兴。他的脸比从前有了轮廓,身子也显精瘦,只是眼睛还像少年时一样大,里面有光芒。他拉住我的手,告诉说,他结婚了,生了一女一儿。田里有三间新盖的房,住一家人,原来庄上的旧房子,现在做豆腐坊。
  我就随他去看他的豆腐坊。当年他睡觉的东房,我很熟识的,现在正中间架了一架石磨盘,老树权做的磨架,用两根麻绳结结实实挂在屋梁上。靠边是烧豆浆的灶,和两口大铁锅。其它装黄豆的大沙缸,木 头豆腐桶子,专做百叶用的压板,纱子,一应俱全。蒋庆华说,他和老婆每天做四五十斤黄豆,再多就不大做得动了。他们做的豆腐在庄上最好卖,说这句话时,蒋庆华脸上都是欢喜。
  蒋家在村庄里只有三家,三家人都在第二生产队。蒋庆华的父亲当过几年生产队会计,家境还过得去。蒋庆华和我同上一个中学,他大我一岁,却低我一年级,人很聪明,两只大的眼睛,读书上劲,在班上做副班长。70年代初,高中毕业后,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得了疯病。说是家族有遗传,他的一个叔叔好像也有过发疯的事,再往上,他的继祖母,好像也不正常,常年住在一座黑乎乎的草屋里,头发是乱蓬蓬的,我们都怕她。倒是听说她会做豆腐。蒋庆华病重时,到处乱走,有时候会走到很远的村庄去,他父亲费劲把他找回来。以前上学时,蒋庆华常和我一起玩,有时候我们也会在月光好的夜晚,到空地上搭竹竿儿练跳高。我们那一阵特别爱跳高这项体育活动。我们两个跳得一般高,比赛时不分彼此。我们就越发成为好朋友了。我离家前,蒋庆华疯得比较轻,有时候还到我家里来说话,说很多他的理想,说到天黑,才肯回去。我离开村庄后,他疯得厉害,有时会对忽然拉住别人说,我和振钟很好很好很好!别人说知道知道,蒋庆华仍旧不依不饶,说不相信?是不是不相信?等振钟回来问他。别人只好躲着走。
  再过十来年,蒋庆华慢慢平静下来,人也显正常了,而且还娶了亲。这全靠他弟弟。他弟弟出息,高中毕业后入了行伍,又从军队上进了军事院校。回家探亲,望着弟弟人才俊杰,蒋庆华突然心气就松下来,安定老实过日子。邻队老徐家看他的家境不错,把女儿许给了他。蒋庆华什么事情都能正常做,只有一样,不能喝酒。一喝酒,人就容易回到以前的状态,冬天敢跳到河里。
  看了蒋庆华的豆腐坊,听他高高兴兴说了半个钟点话,离开时心里又酸楚又欣慰。也不为别的,总为人能活得像个常人不容易。像蒋庆华这样,也许还算幸运。
  第二天中午吃过饭,我上船要走,蒋庆华从庄上赶过来,提了一包百叶,有三四斤重,递上船,说我做的百叶,你在外面吃不到比它更好的,信不信?我说,我信!蒋庆华说,这就对了,多年伙伴,有情有义。
  
  广茂的篾刀
  
  回村庄,听到的最新最大事件,让我亦喜亦忧。今年开过年,所有做草纸的生活,全部自动停工。这次停工原因,不是上面的指令。以往环保局下通告,不止一次要求停产草纸,但没有一次有用。也不是因为村上人的对环境保护的认识提高了,或者村子里患癌症的人接连不断,大家害怕了,无论环境甚至人命,其实都抵挡不住对脱贫致富的愿望,人们对土地的信任和期待早已在现实中丧失,土地再也不是他们的生活依靠,所以近二十年来他们顽固坚持这项有害的副业生产,既为村庄业已形成传统的农副业互补的习惯,多是不得已的现实选择。停工完全因于市场挤压,这种主要用于做烟花炮竹的草纸,早几年还曾供不应求,近年需要量却越来越少,做得越多积压越多,即使卖出去,也很难及时拿到买方的钱,再坚持做下去,已无利可图,所以我们村庄这个维持了近百年的副业,经过一度不应有的中兴时光以后,终于放弃。说起来是好事,但村庄的出路,同时也开始趋向共同的外出打工,从前那种农富互补的独立格局,经此一变,只怕再也不会恢复了。乡村前途如何,哪个能弄得清?且按下不说。
  说另一个本家广茂。我还没有离开村庄时,广茂已经六十多岁。他的辈份低,无论在我祖父父亲面前,都非常恭敬,见面问安,一派乡下古风。即使对我这样十来岁的孩子,亦语言谦抑,如向他取个东西,也要说一声请拿。这样的人物,如果生在太平富裕之代,或许就是一种文明健康的象征,偏偏穷年黎元,广茂的另一面,总是鬼鬼祟祟,行止可疑。我的印象,广茂常年穿一条黑颜色对襟长褂,腰间束一条青布带,走起路来躬腰背手。眼睛总要往回看几回,才向前走动步子,神色还有几分紧张。当然,如果不留意,你是看不出来的,因为他老到我们家,转过巷子口时,他的眼睛和神色,表现得就明显些,正好让我看到过几回,印象深了。但我起初不明白广茂为什么这样,直至有一天,他把一张篾刀和一卷竹廉子,藏到我家,我才明白原因。
  广茂的篾刀,是他特制的,刀背后,刀刃薄,长不过八寸,刀体黝黑,只刀锋处一道银亮。这刀是广茂的宝贝,谁也不能动他的,即使我,也不行。这张刀,广茂一直随身带,就掖在长褂子里面,生怕别人发现。三十多年前,一个人腰里藏匿着一张刀,怎么说都叫人起疑,广茂心里也害怕,但他没法,广茂说,我靠它吃饭!
  我们那里做竹活的,有两种,一种专做大竹器,比如竹床、竹厨,叫竹匠;一种做细篾器,比如淘箩、篮子、米箩,叫篾匠。不知道广茂算不算篾匠,因为他只做竹?子,专门用来做草纸的竹廉子。
  我们村庄做草纸,最重要的工艺,就是竹?子。纸的均匀,粗细,厚薄,都靠竹廉子。草料经过加工调成浆,最后一道工序,是用竹?子把草浆“绰”上来,既泌水,又不会让草浆漏掉。熟练的做纸手,只要把草浆放在竹?上,手里来回一抖动,就知道好用不好用。而且,草浆是用石灰水泡制过的,腐蚀性强,竹廉子如果质量不好,用不了几天就会损坏。广茂做竹廉几十年了,村庄里凡做草纸的都买他的。皆因广茂的竹廉子,好用,结实。一是他选的都是老毛竹,而且是根部的那几节,竹性坚忍不拔,二是他劈削得匀称圆滑,稍微有点裂痕挂丝,都要剔除。这就需要一把优良的篾刀,以及一双精巧的手。单这两项,别人就比不过广茂了,就让他独占这门手艺了。劈削了竹丝,接下来,用上好的柞蚕丝线编织起来,再上三道以上的云南生漆,一张竹廉才算完成,价格二十元。那时,算高价了,广茂还是供不应求。他也不多做,正常情况下,两个月做三张。卖出的钱够他老两口生活。
  想不到,这一年冬天,乡村割“资本主义尾巴”,农业之外,不允许有私人副业,做草纸也在禁止范围之内。尽管这样还是挡不住有人偷偷搞资本主义。公社农业学大寨工作组进驻,查根摸底,发现资本主义的尾巴根,就是广茂和他的竹?子。事情太简单明白了,没有竹?子,草纸就无法生产,这“资本主义尾巴”自然就不可能长了。要割就割尾巴根,于是,广茂被拉到社员大会上批斗了一次。会上勒令他交出那把资本主义篾刀,广茂说,没有了,不信你们去搜查。搜查过广茂的屋子,没有查到,再追问,广茂说,知道犯了资本主义错误,就把篾刀扔到北大河里了。北大河刚好昨夜大风封了冻,没法打捞,工作组只好作罢。广茂的成分,不高不低,中农,还是团结对象,工作组对他的处理,也不能太重,接受群众监督,不得再犯!
  广茂被断活路,自不甘心,篾刀还在,只是从此转入地下。在本村做,怕发现,就改到外村。我家是他的中转地。每个季节,总有十来天,广茂下午就掖了他的篾刀,走到我家,和我祖父喝茶说话。给别人看上去,仅仅是串个门子。等到天色傍晚,看看巷子头人少,三步两脚,跨过大门,一拐弯,就去了往邻村的路。那里有他一个老朋友,他在那里早已备好了竹料、丝线,油漆。一般情况下,隔几天,就有一张竹廉子,卷得紧紧的,又存到我们家了。工作组起初有点起疑,终没有抓到证据。而广茂的竹廉子,这段时间,又涨了五元钱。买的人不怪他,知道他做得少,又担了许多风险。
  在我们家,广茂和我祖父说,资本主义是个什么东西?怎么上面的人这样怕?我祖父干干地回说,不晓得。乘空,我要求广茂帮我做只竹鸟笼。夏天到来前,广茂真的给我做了一只十分精巧的竹笼子。我在笼子放了一只麻雀,养了整整一个夏天,等它羽翼都长齐,偶然开开笼门,它一下子就飞走了。
  广茂1985年去世,他没有来得及看到后来我们村庄草纸工业的兴盛衰亡,也不知道真的有遇上资本主义的一天。他一生,意外之事,可能只做过一只鸟笼。
  如今鸟笼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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