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北京打工的第五个年头 母亲从吕梁悄悄地来到北京 如一股风刮来的一粒黄沙 落在我租住的门前 九十年代天安门刚刚开放
我带着六十五岁的母亲坐公共汽车
去登想都不敢想登的天安门
母亲在公共汽车里
站得像家门前那棵老槐树
太阳照得公共汽车里亮起来
照亮母亲的那大襟袄、黑纽襻
和满脸黄土沟壑的皱纹
不敢说话不敢看人的母亲
用关节粗大的手
七沟八梁的手捏碎黄土梁的手
紧紧抓着横杆
望着玻璃窗外一闪一闪而过的
比窑洞、高梁、土豆更好看的北京
母亲不敢登上天安门
不敢把鞋上的黄土带上天安门
习惯了弯腰除草捉虫收割的母亲
眼晕得不敢高高地往下看
最后还是从天安门走下来从下往上看了看
和母亲第一次坐公共汽车
窗外一闪一闪而过的北京让母亲
如风刮过高梁穗似的左摇右摆
十多年过去了母亲已去世
我老觉得还和母亲土里土气地坐在
北京的公共汽车上
车厢里至今仍弥漫着母亲那一身温暖的
棉花味
在昌平的人行道上遇到一株苦苦菜
或许我的脚步在说着孤独的乡音
一株苦苦菜竟从铺砌得方方正正的人行道
板砖缝隙里站了出来
在我眼前动了动，又动了动
像用山西方言与我亲切答应
昌平的苦苦菜，与故乡一样的苦苦菜
衣着朴素，还带着一袭尘土
质朴、瘦弱、顽强地活在城市的夹缝里
这是我离开故乡三十年的日子里
第一次在异乡看见苦苦菜
惊喜、亲切就像见到我那一些村里的亲人
苦苦菜呀，你是来探亲访友还是打工
或许迷路了才在人行道上扎根
(多悬呀，好在你远离了车轮滚滚的马路)
一定是我的某一位乡亲某一天从这条路上
走过
故意给我留下的口信
否则你不会含着泪水在这里等
苦苦菜，我的亲人
牵着我的手走吧，这里人多脚乱风冷
跟着我咱们回家吧
1988年，母亲与粮票
看着母亲一层一层打开
在怀里揣了一千多里
跟着母亲下长途车上火车
用粗布包裹着的几百斤
全国通用粮票
我的眼泪也被母亲
从紧裹的心里拆出来
那是1988年，母亲
来我家过年时刚坐在沙发上
做的第一件事
就像小时我饿了母亲解开怀给我喂奶
母亲说，这是一年打的粮食
和你父亲背着到粮站
换了八次才换成你在北京也能吃的粮
母亲还说，粮站的风车够细的
把秕的谷子高粱都吹走了
吹得人心疼
那一刻，我默不作声
那一刻全国的粮食都躲在粮票里
躲在那深深的牛蹄印里
躲在父母亲一年四季不干的汗水里
默不作声
当我把国家取消粮票布票的消息
告诉母亲时
母亲哭了
声音有些哽咽
那哭声是母亲前所未有的幸福和轻松
母亲用她又大又粗糙的手
反复地摸着
放在心上背在不能挺直的背上的
一颗颗谷子高粱
兑换的粮票又作废的粮票
摸得那么吃力
仿佛要把留在那上面的黄土和
黄土一样厚厚的疼一遍遍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