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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笑容(短篇小说)_步绾绾容修尘免费阅读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林 宕   林 宕 作家,现居上海青浦,供职于《青浦报》社。      叫“维多利亚港湾”的,是这里的一个歌楼。这里许多地方,特别是一些休闲娱乐场所,容易给取上欧陆风情很浓的名字,像“罗马假日”酒店、“香榭丽舍”饮品街、“巴黎岛”桑拿浴场,等等,你告诉别人去了上述任何一个地方,是很容易在听觉上造成模糊偏差的,别人会在恍惚间有一种你去了国外的感觉。现在这里的人收入高了,时不时有人去国外一周游,所以有人冷不丁报出一个欧陆风情很浓的地名,你完全可能在片刻间有那人去了外国的感觉。杨珍娟刚听女儿晓婷在电话里讲出“维多利亚港湾”歌楼时,确实在一瞬间也有那感觉的,然后又是一瞬间,她明白晓婷是到了位于国内的“国外”。这“国外”是对于杨珍娟这样的人讲的。杨珍娟这样四十出头,又在一家烟出火不着的集体商场当营业员的中年妇女,是不会到“香榭丽舍”饮品街、“维多利亚港湾”歌楼这种地方去的。去做啥,岁数这么大了,去丢脸啊。再讲,照她的理解,这种地方取个外国名字,完全是为了多赚钞票,本是中国的本,利是外国的利,一本万利啊,她才不去做那个冤大头了。
   不过,这一天,杨珍娟还是到了“维多利亚港湾”歌楼的门口。晓婷告诉她要唱到大概十点钟,到时她会打车回家。她想想不放心,高一的女生啊,对外面的一切都是睁着一双友善而又好奇的眼睛的,到时被哪一个出租车司机拐去了也说不准。“儿行千里母担忧”,杨珍娟感觉到女儿真像到了英国的维多利亚港湾,一股担忧袭上心来,连忙一步跨出家门。
   杨珍娟很快发现自己担忧得没有错,她一看到“维多利亚港湾”被灯光辉映出的五颜六色的门头,就在心里讲,坏了,晓婷来了不该来的地方了。她看到歌楼门头顶上有两盏灯一直在转着,在转动中变换着颜色,就觉得这分明是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啊。
   杨珍娟的一只脚跨上了歌楼门口前的水泥台阶,门头顶上转灯的强光照上了她的眼睛,她晕了一下,她也醒了一下,在这醒了一下的片刻间,她想起晓婷只在电话里告诉她“维多利亚港湾”是这里新开的最好的歌楼,却没有说自己在这“最好的歌楼”的哪一个层面哪一个包间里唱歌。
  她把脚缩回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想打过去问,可她看到了手机屏上的时间, 9点30分,也就是讲,现在已经离晓婷向她允诺的离开歌楼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了,半个小时在门外等等也就过去了,如果说人的等待也是一种需要付出的消费的话,付出的只能是时间,半个小时的等待对杨珍娟这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来说绝不奢侈,简直就是低廉,如果等待的是她的女儿,那简直是价廉物美了。本来,她也想叫她正在外面的老公韦宏林顺便去接女儿的,她想想就算了,想想还是自己出来了。相比而言,她老公韦宏林的时间值钱。韦宏林现在也有人叫他韦总了,可这韦总的称谓让杨珍娟觉得有明显的吹抬嫌疑,连韦宏林自己也说,这称呼是期货呢。韦宏林在这里的城中东路上开了一家小五金销售店,可生意不是很理想,几年来,赚来的钱除还清了房子的贷款外,就是添置了一辆二手的桑塔纳3000。 不过虽然这样,他的时间总归比她杨珍娟的值钱多了。
   她打算就在歌楼的门外等。其实是应该在门外等的,如果独自往楼上跑,跑去干吗呢?立在包房的门口把晓婷从那帮小姑娘中喊出来?况且小姑娘中还混杂着小伙子,那样的话这些小姑娘、小伙子怎么看晓婷?那样的话晓婷事后不责备她才怪呢。如果不立在包间门口喊晓婷,那就是跨进包间去坐一歇了,或许小伙子、小姑娘们还要撺掇她唱首歌,那就要让她出洋相了,她可从来没有唱准过调。
   但是,这一天她真进包间了,她真进包间去出洋相了。她在歌楼门口等,在等到晓婷之前,她竟然先等到了她老公韦宏林。不是等到了,是看到了,看到了韦宏林匆忙地在迈上歌楼门口前的台阶。她惊讶得几乎让自己的嘴巴变成了“O”,她不是惊讶韦宏林进歌楼,他陪客户来唱歌的事还是有的,她惊讶的是他们竟然会在这地方碰头。杨珍娟张开着的嘴巴里顷刻间迸出一个字:
   “喂――”
   她的身体也迅速地闪到台阶的一侧,台阶一侧的动静让韦宏林停下了脚步,还看到了她。
  韦宏林也很惊讶,他的惊讶没有杨珍娟那么强烈,他只是在嘴里发出了一声像是气流回旋似的语气。在杨珍娟听来,这语气已经成了韦宏林这几年来的一个特有标记,表示着惊讶,表示着对杨珍娟的探问。
  “等晓婷呢。”杨珍娟说。
  “走,一道进去吧,到晓婷他们那里去。”
   哦,韦宏林原来今天不是来陪客户的,他原来也是来接晓婷的。杨珍娟想说她不愿进去,可韦宏林已经在前面走了,她就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像刚才韦宏林嘴巴里发出的气流回旋似的一声语气,这种不由自主也已经在这几年成为了杨珍娟身上的特有标记。有时候她真像一枚树叶,会不由自主地进入到韦宏林制造的气流中,随着这气流沉浮。
   韦宏林在前面别过头来,说,好几个家长也在的。
   杨珍娟想点头,却被走道两边嵌在墙里的无数只小灯射出的灯光照得有些头晕了,僵硬着脖子,只管跟牢韦宏林的步子朝前走。
  
   果真有孩子的家长在,不过就两位,都是男的,一位长着络腮胡子,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杨珍娟都不认识。听到韦宏林冲着黑框眼镜的男子叫赵总,杨珍娟知道他就是晓婷同学赵子刚的爸爸了,杨珍娟听说他是做物流生意的,是真正的老板。看韦宏林在这位真正的老板面前打躬作揖、满脸堆笑,杨珍娟就知道韦宏林的生意和这位赵总的生意相差着怎样大的距离了。
   晓婷几乎是跳到了杨珍娟的面前,她光洁的额头闪闪发亮,嘴唇上的纯湿唇膏(她都开始使用这东西了)也闪闪发亮,再加上她的两颗闪闪发亮的眸子,她给她妈杨珍娟的感觉就是一个闪光的精灵了,杨珍娟这才知道歌楼包间里晦暗的灯光是专门用来制造精灵的。女儿出其不意地在杨珍娟脸颊上亲一口,然后转身,同样出其不意地在韦宏林的脸颊上亲一口。赵总见了,就伸长了脖子,说,怎么没有我的份?
   杨珍娟在沙发的一端坐了,跑单小妹把歌簿递到杨珍娟的面前,杨珍娟连忙摆手。她看到小妹穿着开叉很高的旗袍,就再一次感到女儿是到了不该到的地方。小妹走到了络腮胡子旁边,拿起络腮胡子递给她的纸片,走到了功放机旁边,音乐声顷刻响起。
   同学聚会用得着叫小妹吗?自己放放歌不就得了。杨珍娟觉得赵总的这个谱摆得不应该。杨珍娟是听女儿讲这次是这赵总请客的,学校举行全校性的一个什么竞赛,晓婷他们获奖了,同学赵子刚的爸、也就是赵总请参加竞赛的五人团队吃饭、唱歌。五人团队中今天就来了四人,再加上三位家长,总共七个人,却占了一个大约有四十多平方米的一个包间,大得像个厅堂,而且屏幕下还有一个月牙形的台。即使这包间是“维多利亚港湾”歌厅里最大最好的包间,杨珍娟也打定了在这里只坐不唱的念头。
   音乐已经响起,晓婷的一个长发女同学走到了月牙形的台上,手持话筒唱起来,唱的是孟庭苇的《羞答答的玫瑰静悄悄地开》。络腮胡子叫声“好”,然后转过身来问杨珍娟:“我女儿唱得怎么样?”
   杨珍娟这才发现络腮胡子原来坐在她的左侧。“你已经说了,好。”杨珍娟说着转过脸来看着长发姑娘,长发姑娘边唱边扭起腰来,杨珍娟感到这个动作就多余了,她不晓得从啥时开始的,唱歌的人喜欢扭腰摆腿了,其实这些东西只会分散人的听力,她甚至还记得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小伙子唱着唱着竟然来了个后滚翻,惊得她心跳到了喉咙口。后来她也终于明白了,现在的人唱歌水平低了,扭腰摆腿的动作只是用来分散别人的听力、用来藏拙的方法。你看,人家于淑珍、李谷一根本不会扭腰摆腿,更不会来个后滚翻,可她们唱的!
  络腮胡子用手碰碰杨珍娟的肩头:“跳几步吧?”
  杨珍娟看着络腮胡子,想到自己只是打定了在这里只坐不唱的念头,却没有打定只坐不跳的念头,所以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其实,络腮胡子用的也是征询的语气,她完全可以用一个小小借口回了他的,可她还是用一种类似求救的眼光往沙发的另一端望去。她看到韦宏林正后仰着身子,面带欣赏的表情朝月牙台看着。晓婷的身体歪歪扭扭地靠在韦宏林的身上,左胳膊绕在韦宏林的胸部,像是在休息,更像是在提前扮演着一个角色。这段时间来,韦宏林越来越有成为女儿某个替代品的趋势,女儿要让这个替代品与她一起来进行某些情感的预演。人都说女儿是老公的半个情人,可杨珍娟有时觉得哪是半个呀,简直是整个。
   这时候长发姑娘的歌唱完了,杨珍娟就松了口气。“歌没了。”她说。她其实是不能这么说的,她这么说,分明是表明她愿意跳的,只是音乐声暂时没有了。所以,当晓婷的另一个同学,小眼睛小个头的眼镜男同学在月牙台上一亮出歌声,络腮胡子就一把抓住了杨珍娟的手。一切都来不及了,就像刚才她听从韦宏林的脚走上楼来一样,现在她听从络腮胡子的手走到了月牙台前。
   眼镜男同学唱的是刘德华的《忘情水》,虽然没有和长发姑娘一样扭腰甩胯,可唱得也很投入,投入的标志是他常常在一句歌词的后半段把自己的腰弯下来,既像在向听的人鞠躬,又像是在表达歌词里反映的某种痛苦。杨珍娟眼睛的余光见了,就在心里对这种弯腰给予了与长发姑娘的扭腰甩胯一样的批评。歌词的里苦楚是唱出来的,哪是你弯腰曲背地做出来的!杨珍娟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看着络腮胡子的喉结,这陌生的喉结突然使她的脚步乱了起来。她赶紧调整步子,试图再次跟上络腮胡子的步子。他们跳的是慢四。杨珍娟就只会跳慢三慢四,要不是两年前区供销社举办了那次针对全区集体商场员工的跳舞培训,她连慢三慢四也不会的,那次培训打出的口号是:手舞足蹈,永远不老。就是冲着这句口号,她才参加了培训的。
   刚重新跟上络腮胡子的步子,她就感觉到了后背上的异样。后背上,像有一只小老鼠在动。她明白是怎么回事,步子又慢下来,又跟不上趟了,可络腮胡子也放慢了步子,并且让自己的身体离她更近了一些,她的额头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了。她想起了两年前的那次跳舞培训,教练把整个人贴上了她,她一把推开了教练,想不到教练竟还厚颜无耻地说,这台戏就不唱下去了?现在,她的步子慢得几乎要停下来了,可她还是清楚地知道,有韦宏林在,这络腮胡子是断断不会变成舞蹈教练的。她朝沙发的一端瞥去,韦宏林好像在看着他俩跳舞,晓婷几乎整个人都倒在韦宏林的怀里了,杨珍娟心定了,杨珍娟也心酸了。
   络腮胡子的身体确实没有像教练一样贴上来,却像已经累了似地把自己的脑袋垂下来,他的嘴唇有意无意地蹭上了她的额头。她想像推教练一样一把把他推开,她又看一眼沙发一端的老公和女儿,感到自己的手臂软软的。她的左手正放在络腮胡子的右手里,她记得左手的拇指甲还没有剪去,就转动了一下拇指,往络腮胡子右手的掌心里抠去。
   效果是立竿见影的,络腮胡子的脑袋立刻直了起来,身体也远离了杨珍娟一些。杨珍娟松了一口气,而这时,眼镜同学的歌也完了,眼镜同学是唯一没有把自己父母请来的同学。还忘了交代,在眼镜同学唱《忘情水》的时候,赵总和他儿子赵子刚也在跳舞,两个男人竟然搂抱在一起跳舞,这情景也是让杨珍娟看见了的,这情景和这个歌厅包间里呈现给她的其他情景一样,让她感觉怪怪的,感觉呼吸不畅。她又一次想到了维多利亚港湾、巴黎岛等一类名字,这类名字所代表的地方对她来说确实是国内的“国外”,是不适合她的,她只有在每天上班的东方商厦的柜台前才感到呼吸顺畅。
   她刚坐下,包间里骤然响起了迪高音乐,蓬蓬蓬的,小槌子一样敲击着杨珍娟的耳鼓。赵总依旧和赵小刚结对,而络腮胡子这一次不邀请杨珍娟了,他干脆邀上了包间小妹。韦宏林和女儿晓婷也从沙发上起来,面对面地扭腰甩胯。杨珍娟先是觉得络腮胡子的肥大臀部扭得很不雅,然后看到自己老公的臀部也扭得同样不雅。在迪士高音乐的伴奏下,老公的臀部在女儿的蛇腰前扭,制造着一种让杨珍娟觉得不堪的节奏。
   强大的音乐声和晃动着的灯光让杨珍娟感到快要窒息了。这时候,独自一人在跳动的长发姑娘跳到了杨珍娟的身边,伸出手臂做出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赵总也边跳边别过脸来:“你也跳。手舞足蹈,永远不老。”
   赵总竟然喊出了区供销社举办舞蹈培训班时打出的口号,可这口号一点也没有了当初的号召力。杨珍娟从沙发上站起来,她站起来不是为了加入跳舞的队伍,而是为了打开包间的门。
   她终于走出了包间,样子有些慌张,也有些坚决。跨出歌楼的门口后,好像还有音乐声小槌子似地“蓬蓬蓬”地敲打着她的耳膜。她在大门的左侧站定,掏出手机,开始写短信:我觉得胸闷,先出来,在门外等你们。写好后,她要揿下老公的手机号,想了想,揿下的是女儿的手机号。
   她抬起头时吓了一跳,她看到一个人正在注视自己。只瞬间工夫,她就发觉正在注视自己的就是她自己。歌楼门口的左侧墙上原来装着块镜子,看看左右没人,她干脆照起来。
   镜子里的她怎么有着一张苦瓜似的脸呢?撅着嘴唇,耷拉着眼皮,眼神则是冷漠而又散乱的。这张脸,显然与这些天来她在自己脑幕上不断构想的那张脸是有着天壤之别的,构想着的那张脸是布满着笑意的脸,亲切的脸,甜蜜的脸,美丽的脸。而且,这几天,她在自己家的卫生间里已经对着镜子让自己的脸不断地浮出笑,浮出亲切的纹路、甜蜜的纹路、美丽的纹路,虽然效果还不是很明显,甚至有时她的努力还遭受到了意外的挫折,她的努力让脸上出现的只是一堆表明不年轻了的皱纹,可她毕竟在努力着。
   明天下午,他们商厦里就要举行全体营业员的礼仪大赛了,她们服装专区的营业员届时角逐的是“最佳笑容”。听说“最佳笑容”里也要分出个一、二、三。杨珍娟倒不是为了要争上游,也不是为了奖金,她在卫生间操练笑容其实是为了不垫底。那些小姑娘她没法比,可她不想输给肥姐她们,如果输给她们,那她觉得这柜台是没法站了,那她就要到老公韦宏林的小五金店里站柜台了,可在老公韦宏林的小五金店里站柜台,她觉得不是在挣钱,那是从自己的右口袋里掏钱往左口袋里放。
   杨珍娟又转脸朝左右看看,歌楼的门口处依旧没有人,她就在心里要求自己笑,对着镜子笑。结果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脸上的一堆意味不明的皱纹。这时候,她手中的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我们十分钟后下来。女儿的短信说。
   结果十分钟后,韦宏林和晓婷果真下来了。
  
   杨珍娟关上了自己家卫生间的门,让自己面对着镜子。她其实是用不着关上卫生间的门的,老公和女儿都不在家,她一个人尽可以对着镜子笑,微笑、中笑,甚至是大笑或傻笑。其实老公和女儿在的话又怎么样?老公也是知道她就要参加那个有关笑的比赛的。对了,她对着镜子操练笑其实还是韦宏林提出的呢。练啥,练出来的笑也是假笑。杨珍娟当时是这么回答他的。可商场里就是要进行假笑比赛。商场经理常说,假笑总归比不笑好,没有假笑,假货会被顾客一眼识穿。可有了假笑,假货就一定不被识穿吗?杨珍娟一直想反驳他,可刚要反驳,心里就想,笑总是比不笑更能让人感受到一份善意、一份诚意,甚至是一份温暖的,所以,经理的话虽然不是绝对正确,却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她突然想,如果心里真藏了一份善意、一份诚意、一份温暖,那她脸上露出的笑是不是更会动人、美丽呢?她体会着一份善意、一份诚意、一份温暖,朝着镜子笑,那笑还是显得硬、虚、不真,还是一些不明所以的纹路的堆砌。
   卫生间里防水灯的镇流器在发出轻微的声响,这轻微的声响像是提醒了她:那份善意、那份真诚、那份温暖在她心里还是不实,还是虚,最好要有一个具体的物象,代表着那善意、真诚、温暖,她要心里藏着这物象来操练笑,不,她要对着这物象笑。
   她先是想到了花,一朵牡丹花,她让这朵红艳艳的娇嫩的花在她面前的镜子里静静地开放,然后笑,可她认为自己脸上的笑还是有些虚。她就让这牡丹花开在一个花园里,花园里遍布着春天的灿烂阳光,有一只小蜜蜂围绕着牡丹花在飞,她好像还听到了小蜜蜂发出的“嗡嗡嗡”的声音,她再次笑了,她看到她的笑花一样开放在镜子里,这笑也像是花蕊里含着蜜汁的花一样完全舒展开来了。
   她高兴极了,一高兴,镜子里自己的笑容更加自然、真切、美丽而动人了。然后,她依次想到了蓝天白云、湖光山色、晓婷小时候活泼可爱的样子。
   比起自然美景,晓婷小时候活泼可爱的样子让她脸上的笑容维持的时间更长久。想想真是,前天刚想到要练笑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方法呢?下午(比赛在今天下午两点正式开始)在台上面对评委时,只要心里想着小时候晓婷活泼可爱的样子就可以了,到时,出现在她眼前的,不是煞有介事的评委,是小时候的晓婷。
   她想继续强化自己脸上的笑,就继续让晓婷小时候的样子在她面前跳跳蹦蹦,羊角辫一翘一翘的,小脸一晃一晃的,她看着晓婷在她老家的屋檐下跳跳蹦蹦地向她走来,她脸上的笑是晓婷幸福的港湾,晓婷正在向这港湾驶来。
   她的笑几乎在脸上固定了,眼神也像望着一个很远的地方。对的,是一个很远的地方,她看到晓婷在那个地方跳跳蹦蹦地朝她走来,电影一样的,走着走着,晓婷的人在慢慢变大,所以,当晓婷真正走近她这个幸福的港湾时,已经是一名十六岁的高一女生了,这个美丽高挑的女生旁边还站着她的丈夫韦宏林。
   她脸上固定了的笑冰一样遇热了,先是变形,然后消失了。可十六岁的晓婷却仍在她的脑幕上走动,美丽、高挑,浑身散发着青春的光芒,她的笑好像就是被这光芒融化的。她也意识到了自己脸上的笑没有了,就试图想让自己的脸上再次浮出笑,却感到自己的脸皮好像绷紧了,她的企图只是换来了嘴角的一记轻微扯动。
   她就又请来了先前的那朵红艳艳的牡丹,她依旧让牡丹开放在布满春天灿烂阳光的花园里,有一只小蜜蜂边“嗡嗡嗡”叫着边绕着牡丹花飞。她想对着这春天的美景笑,却仍感到自己的脸皮绷紧着,仍然只是让自己的嘴角轻微地动了动。接着,她依次让蓝天白云、湖光山色以及晓婷小时候活泼可爱的样子在自己的眼前过,不行了,她笑不出了,即使勉强笑出,那笑也像以前的笑一样显得硬、虚、不真。这时候,她知道,美丽、动人的笑有时能追寻到,可大部分时候它就像一个精灵,可遇不可求的精灵。
   她感到了操练笑的可笑,一步跨出了卫生间的门。她不想再操练笑了。
  
   结果,她下午是在感受着操练笑的可笑时才笑出来的。总共有十五位营业员走到了台上,这十五位营业员中,有三位营业员一点也没有笑出来,有三位营业员笑出了声(根据评判标准,笑出声基本类同没有笑出来,不给分),这三位笑出声的营业员也是服装楼面里最年轻漂亮的姑娘,而与此相反的是,楼面里最老最丑的人,也就是肥姐,竟然在台上哭了。看到肥姐哭了,杨珍娟一下子彻底放松了下来,也一下子真正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家里操练笑的可笑。人家都敢在台上哭了,我干吗要对笑得好不好、甚至笑得出还是笑不出这么上心?完全没有必要这么上心的!自己竟然还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练笑,想想都可笑!
   她就是带着这种可笑的心情走上台的,走上台后,她又让这种可笑的心情浮到自己的脸上,可她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不过,她也差一点没能让自己内心那种可笑的心情真正转化为脸上的笑容,就在她准备走下台来的时候,她看到了站在台子西南侧的老公韦宏林,看到了挽着韦宏林左胳臂的女儿晓婷。老公韦宏林和女儿晓婷专注地看着她,两人的脸上都挂着笑,杨珍娟猛地意识到,他俩的笑才是自然、真切的,才是带着一份善意、一份温暖的(其实,那一天台下好多观众的笑远比台上参赛者的笑来得真切而动人)。
   老公和女儿居然也来了,她起先还以为他们只是说说而已,真来了。杨珍娟不晓得自己如果在上台之前看到他们,是否还笑得出,多半是笑不出,即使笑出来,也会走样。现在好了,她笑了之后看到他们。她笑了之后看到他们,反而能在面对着他们时脸上露出自然、真切的笑了,她脸带着这种笑走向老公和女儿。她脸上的笑几乎比刚才在台上时还要自然、动人。
   “妈,你听。”她还没有走近,女儿晓婷就对她说。
   主持人在报评委们刚刚为杨珍娟打出的分数:
   “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8号选手的最后得分为96分。”
   8号选手指的就是杨珍娟。可杨珍娟还是问她的女儿:
  “她指的是几号?”
  “8号,8号就是你。”晓婷的右手已经从韦宏林的胳膊里抽出,指着杨珍娟胸前的一块绸质布牌。
  杨珍娟没有记错的话,96分是所有已经上台的比赛选手中分数最高的了。杨珍娟的头晕乎乎的,拉住女儿的手,说:
  “妈给你们丢脸了。”
  “妈你说反了。”
  韦宏林也说:
  “看到有人哭,有人笑出声,我想你机会来了。”
  杨珍娟心里很感激他们父女俩。可评委给出的高分让她的脑袋晕乎乎的,她接下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选手们有专门的座位,可杨珍娟没有走过去,她就站在韦宏林和晓婷身边。晓婷的一条胳膊挽着杨珍娟,一条胳膊挽着韦宏林,立在当中,和她父母一起往台上看接下来的比赛。当最后一名选手的得分被公布后,晓婷就从原地站起来,手臂环住了杨珍娟的脖子,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当主持人宣布杨珍娟为“第一笑容”时,她红着脸喃喃地说:
  “弄错了。”
  “弄错了弄错了。”她对所有向她道喜的人说。
  
   韦宏林说要庆贺一下,庆贺的方式是先上饭店,晚上再到“维多利亚港湾”歌楼唱歌。和晓婷他们在竞赛中获奖一样,要庆贺的。
   杨珍娟静静地看着韦宏林,觉得他话的后面有名堂。果然有名堂,他说:
   “看你脸色!有人掏钱的,不要我们自家掏钱。”
  现在这世界上喜欢往外掏钱的人越来越多了。韦宏林补充道。
   “谁掏?”
  “你们那比赛不是叫‘大宇物流’杯礼仪大赛吗?”
   杨珍娟知道韦宏林有时有拐弯抹角的毛病,就静静地等着。等来的结果让她觉得很惊讶,她之前一点也没有把“大宇物流”与赵子刚的爸爸赵总、也就是晓婷同学的爸爸赵总联系起来。现在她晓得了,原来她们的比赛是由赵总的公司冠名的。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说过的。”韦宏林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杨珍娟脸上也露出那种神色。她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赵总又要请客了,她知道几个月前韦宏林跟赵总就已经是很铁的哥们了,他们去赴赵总的请只会让赵总高兴。她隐隐觉得她说了好几遍的“弄错了”是对的,当然,这个“弄错了”是不能改过来的。她知道,以后再有人向她道喜,她反而不能说“弄错了”,她想说的话,估计自己也说不出口了。
  饭局上的一个情景进一步证实了她的一个感觉,除了三位“最佳笑容”获得者,赵总也邀请了商厦服装楼面上三位最年轻、漂亮的营业员,就是下午在台上笑出声的三位选手。
  走出饭店后,杨珍娟说什么也不愿去“维多利亚港湾”歌楼,说今天累了,想早点回家。
  相持了一下,赵总记得上次杨珍娟就是因为身体不适而提前离开歌楼的,就同意她先回家了。
  
   杨珍娟往北走,他们一帮人往南走。杨珍娟一路走,一路盘算着他们是否已经跨进了歌楼的门,是否已经打开了包间的门。饭店就订在歌楼的旁边,他们走几步路就到的。
   在杨珍娟的想象里,他们进的那个包间依旧是上次那个大得像厅堂的包间。他们在晦暗的灯光下坐下,赵总和韦宏林还边坐下边打着饱嗝,有女人坐到了他们中间,把他们分开了。坐在韦宏林身边的就是一位在台上笑出声的年轻营业员,年轻营业员像晓婷一样让身体歪到韦宏林的身上。
  杨珍娟在原地猛地转了个身,向着“维多利亚港湾”歌楼的方向、向着国内中的“国外”快速走去。
  可她还是在歌楼门前停住了,其实是在歌楼门口北侧的镜子前停住了。她在经过那块镜子时,有意无意间侧脸朝镜子看了,看到了自己慌乱的脚步、慌张的神情。她被自己表现出来的慌张吓了一跳,就停住了。她觉得自己的慌张或许是可笑的,就像她在卫生间里操练笑一样可笑。她就冲着镜子笑了。镜子里的笑,很真切很自然。她想,她今天在台上的笑肯定是与这笑是一样的,她应该把这笑藏起来。对,明天就要单位里的摄影师老张为她冲一张。老张肯定是为她拍了的。冲出来后,她要挂在她家的客厅里,让自己天天冲着老公和女儿笑。
   这时候,有个年轻姑娘跨进歌楼门口,她手里竟然牵着一条狗,狗穿着个肚兜,而姑娘则露着肚皮。这年头,真是“狗穿衣服人露肉”,杨珍娟记不得这话是谁说的了。她尾随着姑娘和狗跨进了歌楼门口。
   我要不慌不忙地进去,对他们说,风吹了一阵,感觉好多了,先不回家了,也来凑个热闹,唱个歌。杨珍娟在跨进门后想。
  责任编辑 朱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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