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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来信】来信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这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那天清晨,老钱很早就醒了,看了时间,比昨天又提早了五分钟,嘴里嘟囔了一句,看来又老了。他侧耳听了一下,雨棚处已没有了滴答的雨声,就摸了衣服起床了。
  穿过客厅来到了水池边,开了水龙头,把脸盆中的水放到一半左右。然后他把整张脸埋入脸盆中,过了几十秒,抬起头,大口地喘着气。把脸上散发着涝味的水珠擦净了后,他挤了牙膏,伸手拉开窗子,然后面朝窗外开始刷牙。连绵的雨后,空气愈发透明了。远处几丝白雾浮在山腰,山脚下的洼地里还有些灰暗,水泥路面却已发白,路边还躺着三四根被暴风雨撕裂的枝丫。刷好了牙,关上窗门的时候,他发现阳台上的几张兰花叶尖还挂着水珠,将落未落,他轻笑了下,伸手一弹叶子,水珠从四层阳台跌落,落在三楼的雨棚上,碎成千万细珠,不知去向。
  静谧的清晨,街道被雨洗得非常干净,空气中有种迷人的味道。老钱边走边伸展着双臂,望向了对面的积云山。积云山一直是宁城人爬山锻炼的好去处。这些日子,由于连续下了十几天的大雨,山路变得非常湿滑,广播里曾提醒大家,近段时间最好不要上山。
  片刻,老钱已到了山脚下。天渐渐地亮了,可以看见今天上山的人特别多,也许是因为这十几个雨天的禁闭。老钱与其中一个面熟的打了招呼。那个人说,老钱快走啊。老钱说好啊,我等下老曾,马上就来,心想,老曾今天怎么了,难道不知道今天放晴了,怎么还不来啊?又过了三五分钟,老曾还没到,老钱转身就往山上小跑起来。在路上他心想,半年多了,老曾从不缺席,不会出啥事了吧?他想给他打个电话,发现手机没带,就断了念想,专心致志地往山上跑去。到了半山光景,老钱的呼吸开始急促,脸色潮红,额头见汗。路边的凉亭中有人向老钱喊道,老钱,过来歇一下吧。老钱示意了一下,说,不了,到顶上再歇。难得如此顺利,老钱有些惊讶自己的体力,竟然一口气冲上了山顶。擦了汗,看了下表,花了一个小时零五分。雨后的山林异常清爽,极目之处,青山、建筑物透现出了明显的质感,似乎一下接近了距离。老钱深呼吸了几下,就耍起了太极,一个套路下来,汗又出来了。稍作停顿,他便开始顺着原路下山,下山快多了,他只用了二十分钟。
  下山后,老钱来到了老街口,要了一碗豆浆,两个包子,一碗菜干豆腐。吃完后,就往菜市场走去。天还早,菜市场却是最热闹之时,人来人往挤着走。老钱顺着人流来到肉摊前,割了半斤精肉,又去买了一块豆腐。挤了出来,看到门口的老农的篮子里有几株白菜挺精神,就问,这菜洒农药了没?老农头也没抬,说,你放心,我种的都是自家吃的,吃不完拿几株来卖一下,哪会洒了药,你看你看,叶子上都是虫眼呢。老钱低头看了下,果真叶子上有不少细细的洞眼,就说那来两棵。老钱拎着菜,远远看见菜市场的信息栏里贴着一张黄纸,面前站了不少人在指指点点。心想这又是谁去了,老钱想走过去看一下,但那纸贴得低,面前人又多,他只看见顶上讣告两个字。他就走开了,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年轻轻就死了,哎。
  年轻,多少年纪才算是年轻?老钱心里说,像他这样刚退下来的人算不算年轻?在单位里,他从小钱被人叫到钱老,资格虽老了,可他一点不喜欢钱老这个称呼。本来他还可以作为研究员返聘两年,但一听到钱老这个词,当然也与现在单身有关,就一天也不想呆了。领导找他说研究员的事,他就说组织上就不用考虑我了,现在我只想轻轻松松多玩几年。领导一听笑着说,说的也是,趁年轻是应该多玩玩,光荣退休的那块匾,过几天我会风风光光地把它送到你家。老钱说随便,出了门时却啐了一口,假仁假义。果真,退休没几天,钱老成了老钱,不用说,他心中还畅快了一阵子。
  老钱到了楼下,从信箱里取了一叠报纸。上了楼,把报纸扔到茶几上,然后把精肉放入冰箱,青菜与豆腐放水池边。刚想坐下来歇会儿,电话响了。是门球队李队长打来的,说老钱你怎么还不到啊。老钱说,瞧我这记性,我马上来。老钱参加了市里的老年门球队,队伍一周训练两次,周二与周六。前段时间大雨取消了训练,今天是周二,天刚放了晴,害得老钱习惯性思维就没想起来此事。接了电话,他拿起装球杆的袋子,急急出了门。
  门球打了一上午,近中午的时候,李队长说,大家就不要回去了,我请大家吃个便饭,下午再练一会儿,我们争取把上周的时间补回来。大家都说好啊好啊,老钱感觉有些累了,但不好意思说,只有默认了。门球队虽然大家都是自愿参加的业余活动,但是社区里还是出了经费的,顺便摊上任务,说是要在全市比赛上拿到前三名。老钱是在社区极力邀请下加入的球队,也不知道这前三名好不好拿。他第一次到球场时就傻眼了,他在球队中算是年轻的。李队长跟他说,老钱,以后你就是主力队员。老钱说,我还没摸过球杆。李队长说,没事,瞧你身板,局长都能当,打几个球还能难倒你?老钱苦笑了下,说,这算什么话呢,我尽量试试吧。李队长说,凭你的聪明,五个月时间,足够成为高手了。老钱哈哈笑了,他知道自己没有运动天赋,这一辈子就没参加过什么运动队,没想到退休了,在人家的眼中自己居然成了主力队员,有意思。老钱看着自己还有些微凸的肚子,心想再爬一年的山就会差不多平了。大家在附近的快餐店吃了饭,又继续练到了三点钟,李队长才说解散。老钱突然发觉自己对门球失去了兴趣,现在还是为了得奖,我都退休了的人,还在乎这些?真是没意思。他对自己说,下次我自己想练就练,不想练就回家。李队长还在那边喊道,老钱,别忘了下次训练时间。他头也不抬地说道,知道了,骑上自行车一下子没影了。
  老钱回到家,松了一口气,泡了杯茶,躺在沙发上,一只脚搁在上面,伸手拿了报纸。他订了一份晚报,一份日报。日报是看政治新闻,晚报是看市井新闻,每天都习惯了。就在他拿起报纸的时候,突然从中滑出一封信。他放下报纸,捡起信,信封上写的收信人的确是他,落款是宁城市水利局。老钱心想,这水利局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已想不起有多少年没有收到过私人信件了,上班时是各种公函,现在退休了收到的信都是移动公司的,银行的,保险公司的。无一例外,上面连一个手写体也没有,就像一只机器向他汇报了某些信息,他基本过目就忘,有的拆都没拆过就扔了。眼前这一封信是来自水利局,名字是手写的。他有些奇怪,想沿着糨糊处拆开,但封口严实,弄几下没开,他索性就把它撕出了一个口子。信纸折得方方正正,打开来看,里面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老钱吃了一惊,连忙翻到最后先看名字,是曾庆年写来的,是他,他为什么要写信给他呢?老钱忙低头看信,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钱正林:你好!
  想不到我会给你写信吧。不过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原谅我不辞而别,现在权当这封信是向你辞别吧。很可惜我不能再陪你一起爬积云山了,事实上与你一起爬山的这半年来是我最惬意的时光,以后无论我在哪里,我都会非常怀念这段时光。
  叫你的大名,是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不是老钱,你就是个年轻人,充满活力。你看每次上山你都比我快上十分钟,你要知道,我比你整整小了九年。虽然我比你年轻,但你是我的大哥,也是我的好朋友,现在对你坦白我的一些想法一些事情,也是应该的。可是我只能写信跟你说,信我早就写好了,在我死后自然有人帮我寄出,另一封会在二十一天后寄给她。至于是谁帮我寄的,这不重要,因为他也不知道信里的内容,你尽管放心。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一年前,我被查出得了直肠癌。当时我的反应你可想而知,在医院治疗的日子里,因为害怕我几乎每天都睡不着,这样使得病情越发难以控制。后来一个老医生建议我出院,说治疗这病的最重要的办法,还是得保持心情愉快,再加上适当的体育锻炼,提高免疫力。我选择过很多锻炼的项目,最后我选择爬山,后来我又遇到了你,当然我真正要说的不是这些。与你一起爬山的半年多时间里,我的身体有所好转,但恶魔终究还在我体内,它随时会要了我的命,我不得不早作准备。与当时相比,现在我觉得它并不是最可怕的,活在世上,最可怕的还是失去了爱,你爱的和爱你的。想当初,遭到五雷轰顶的我,担心的就是他们会离我而去,可上天对我何其厚爱,非但没有被抛弃,反而收获了堪比金石的爱情。后来又遇到了大哥你。美好人生啊,我虽心生眷恋,但也无憾。现在的我心情平静,不再惧怕,趁着它对我下毒手之前,我想了结一桩心事。因为李音(我的妻子)的原因(她说,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不会弃我而去),所以这事必须是我死后才能完成的,趁着我还健康的时候,给你写这一封信,希望等到有一天,你能帮我实现它。我知道,这一天会很快到来,唯有希望你到时还没有再婚。
  我是个自私的人,从五年前开始生病,疾病就摧残了我的信心。我就怕李音离开我,可事实上她没有半点离开我的意思。她少我八岁,年轻貌美,你也看到照片了。五年前我和她分床。有时我也想离婚了放她走,可她不肯离,提都不让提。我内心又是爱她如同爱生命一样,她既然不同意,我又怎么狠得下心呢?只是我的病情越来越糟糕,各种各样的药物让我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基本功能,她正当年,现在陪我干熬。曾有一段时间,我曾故意出去十几天没回家,希望她能去找一个,结果她到处找的是我。这事令我非常纠结,总不能跟她明说吧,把她推出去送给别人,我可以没有尊严,她不能没有。现在我要走了,也没有东西留给她,本来家里还有些闲钱,都被我扔在了医院,剩下一个小房子也值不了多少钱。我与她是再婚,我们之间没有子女,她的女儿也已嫁人。我本想让她幸福过一辈子,可是我不争气。我发誓,我不能做到,也要找个人做到。只是时间紧迫,我遍寻不获,几欲崩溃。幸好在最后的光阴里,我认识了大哥你。大哥如果不嫌弃的话,希望可以在接下来的日子帮我照顾她,庆年万分感谢。
  既然要托大哥照顾,我就要知道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趁空了解了一些大哥的情况,希望大哥不要怪小弟鲁莽。
  钱正林,六十二岁,退休前是交通局副局长。八年前妻子死于一场车祸,有一个儿子在杭州读书,毕业后在当地一家IT企业工作,前年结了婚,有房有车,生活幸福。工作上虽是以副局退休,但你在任时的三任局长都进了班房,而你平安无事,说明你是正直清廉之人。生活上你无不良嗜好,早起早睡,虽说刚退休后打了一段时间麻将,但这也是当局长时压力的释放,现在已戒掉。老婆死后的八年中,有人帮你介绍过六个女的,但你都是谈了不到半小时就没再联系,其中你还去过两次婚介所,但也是别人拉你去的,说明你是忠于感情之人。经济上,住在东城的是一百二十平方的大房子,没按揭。大约有六位数存款,退休工资四千多一点,足够丰衣足食。
  上面的数据我想应该不会出入太大,在这里再一次说声请原谅,你骂我卑鄙也好,无耻也好,我只想为李音找一个可靠之人。所以在此跪求大哥,请千万好好考虑一下。照片背后有我家地址,我家的情况你也可以到处打听。
  我敢肯定大哥会喜欢李音的,她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值得大哥去爱她。如果大哥还有什么不明白,大哥可以回忆一下去年在婚介所的情况。对于小弟所做的一切,如果大哥不能原谅,那我来世再到大哥面前请罪。
   此致
   敬礼
  已亡人曾庆年绝笔
  2011年3月25日黄昏
  看完了信,老钱目瞪口呆,第一个反应是给曾庆年打个电话。可他已经死了,电话还能通吗?他手有些发抖,信纸已从手中滑落,过了半晌,电话里才传来服务小姐的声音,你拨的电话不在使用中。老钱长叹了一声,心想他应该是真的去了。他突然想起了早上菜市场公示栏上的讣告,是他,一定是他。从信寄出的时间推算,他火化的时间就在两天之内。他有点恨自己没去看看讣告,如果知道了是曾庆年,无论如何也要去见最后一面的。但现在已是黄昏,告别仪式应该已结束。
  竟然收到了这样的信?老钱心情复杂难以言说,只是隐约感觉到,一直以来的平淡日子要被打破了。前路是福是祸无法判断,这信应该只是开始,他在心底还真有些期待又有些恐惧。如果真如信上所说,曾庆年很早前就对他调查来看,他好像踏进了一个早已设定的阴谋之中,但似乎又不是,信上的一字一言无不透露出曾庆年的真诚。从与他接触的半年多时间来看,这样的真诚完全符合他的形象。况且他现在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他低头仔细端详了一下这张女人的照片,这就是李音吗?面容清秀,身材纤细,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一点也不像是四十多的人。是的,他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只是曾庆年凭什么断定他会喜欢她呢?仅仅是因为调查过?这女人,他似乎在哪见过,突然想起信中最后一句话。他回忆了一下去年在婚介所的情形,重新在脑中过滤了一遍,很快就有点印象了。是的,就是这个女人,他应该是在婚介所看到过这张照片。但又不对啊,那时他们还没离婚吧,她怎么可能在婚介所征婚,难道她做过托儿?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封信,老钱是越想越糊涂,他决定马上去婚介所一趟。
  他先去了菜市场,黄色的讣告已不见了,那个位置已被一张店面转让的广告代替了。老钱找到旁边一个卖菜的人,问他讣告上的死者是不是姓曾,那人回忆了一下,说好像是的。老钱说你仔细想想,那人说确是姓曾,因为这个姓在本地极少,他就记住了。老钱肯定了曾庆年死去的事实,但谁敢肯定这封信是他写的呢?他骑上自行车来到了鹊桥婚介所。老板娘赵姐一见老钱,连忙招呼他坐下,又递烟又送水的,凑到他面前说,钱局长,又动心思了?照我说,像你条件这么好的,上次就不应该撤掉。老钱说,不要叫我局长了,我现在退休了,我今天不是来征婚的,是有件事想问问你。赵姐说,退休了你也是局长,说吧有什么事可以帮你。老钱拿出照片,说,这个女人你见过吧。赵姐拿了照片仔细看了一下,说,我见过的女人多了,这个好像没见过。老钱说,她叫李音,仔细想一下。赵姐停了一下说,李音,你一提到名字,我有点想起来了,对了,这不就是你上次看中的女人吗?老钱说,你确定?赵姐说,确定。怎么现在你还想找她?老钱说,我不是想找她,我是想知道上次她是怎么回事,给我看她的资料。赵姐说,这是个人隐私,不能说的。老钱摸出一百元扔在桌上,说,说吧。赵姐没有作声,只呵呵笑着。老钱又扔了一张,这次赵姐一把抄起钱,说,资料是没有了,反正她已撤了,应该没事了。其实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去年的时候,一个男人拿着这个女的资料来征婚。我说要提供单身证明的,你是她的什么人?那个男的说,我是她的哥,实话实说吧,她现在想与老公离婚,但对自己极度没自信,所以想试一下有没男人能看上她。我说,你这样做是骗人的,犯法的。那男人说,我加一倍的钱,只征不婚。我说不行。那个男人说,三倍。我说那好吧,但是你要保密,千万不能说出去。那个男人说,这个当然,但你要保证把资料给每个条件相符的男人看,只要对她有意思的都要记录在案,你不要安排他们见面,只说要看她的意思,第二次问起的也要记录。如果再问的男人,我需要他的资料,然后你就说她已撤了。我想想这是好办法,不但不会伤害到我,而且有钱赚,我就做了。后来我想想她也有她的道理,这样做不就是为了给离婚后买个保险嘛!后来你来了,我把她的资料给你看。你感兴趣了,再后来我按他的意思说撤了。
  老钱说,明白了,没事了。赵姐说,你怎么有她的照片?她离了?找你了?老钱说,没这回事,我还有事,先走了。赵姐说,喂,究竟怎么回事吗?老钱边走边说,下次再跟你说。
  出了门,老钱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曾庆年知道自己生了癌症,怕自己死后没人照顾李音,然后到婚介所通过这种手段,来寻找符合条件的对象。后来老钱去了,表示出对李音极大的兴趣。曾庆年通过调查知道他爱爬山,他也去爬山,借机接近他,了解他。也许曾庆年了解的对象不只一个,但最后却选中了他做接班人,说明曾庆年对他是满意的,但自己真的愿意吗?他无法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
  老钱回到了家,把豆腐和着青菜炒了,又把精肉切成丝另炒了一盘。坐在桌前,倒了点黄酒,满脑子都是曾庆年与李音,饭也没心思吃了,喝光了杯中酒,胡乱吃了点菜就结束了。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想,把老婆送给人家,曾庆年的行为可不是一般人做得出来的,那李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值得他这样去做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爱情?他发现自己对李音是越来越感兴趣了,有了种恨不得马上见她的冲动。
  八年的禁欲时间,对于任何一个拥有正常功能的男人都是长了点。老钱不是圣人,当然也有需要。其实他在这期间不是没有过,但在曾庆年的来信中并没有提到这点。老钱不知道曾庆年是给他留面子还是真的不知道,事实上他曾有一个相好的,这是极为隐秘的事,连他儿子,还有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应该不知晓。他眼看着局长一任任地落网,他有些害怕,自己接近退休,无论如何保住清白之身,才能安全落庄,毅然与她断了联系。平时冲动时也没敢去风月场所,但退休之后,他还是去过了几次。让老钱暗中得意的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老头,也没听见有人说过他的坏话,他依旧是那个人前人后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但就在今天,一封来信改变了他原来的想法。居然,居然有人暗中监视他,如果只是曾庆年一人,那还好说。他即使知道,也不能说话了。告诉别人,他应该不会那么蠢,他肯定不会想毁了接班人的名声。再者信中也未提到他的作风问题,也许曾庆年并不知道,如果是他故意不点破,那说明他也了解一个正常男人的苦衷。
  老钱早上醒来时感觉全身乏力,有点不想起来去爬山,但想想还是起来了。这次的上山跟昨天相比慢了许多,脑海中也尽是些曾庆年与李音之间的事,爬山也没了乐趣。勉勉强强到达了山顶,也不停留老钱就急着下山了。快八点的时候,他拨通了在杭州的儿子的电话。儿子显然是没料到老爸的来电,有些惊慌地说,爸,这么早打电话,出什么事了?老钱停了一下说,没事,爸只是想你了,你好吗?儿子急切地说,好好,我什么都好,请您放心,真没事?老钱停了一下说,这个……这个……没事,真没事。儿子说,不对,有事,有大事。老钱说,我身体好好的,会有什么事呢?没事,我挂了啊。不由分说,他就挂了电话,脸红心跳,像做了贼一样。
  过了不久,儿子打过来了。老钱刚想说话。儿子说,老爸,别瞒我了,如果有中意的人尽管去找,我肯定不会拖你后腿,我相信你的眼光。老钱说,真的?儿子说当然是真的。老钱说,不是我很想怎么的,只是你不在身边,家里一个人怪冷清的。儿子说,我明白,妈妈也离去这么多年了,我想她不会怪你,我也不会。老钱说,谢谢。挂了电话,一颗泪珠从他眼角涌出,竟然擦了几次没擦掉。
  老钱回家重新看了曾庆年给他的那封信,他注意到信中提到的那个她,应该就是李音。二十一天应该就是过了三七的意思。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来,曾庆年也只是知道自己对李音有好感,凭什么确定他一定会跟李音好呢,再说李音会喜欢他吗?也许曾庆年跟李音谈过自己的情况,但李音并未见过他,怎么可能喜欢他呢?曾庆年自以为安排得妥妥当当,但事情却如空中楼阁,一切都是未知数。老钱这样想着,刚刚涨起的热情又冷却了下来。他打开电视,换了几个频道,放的全是谍战片,他耐心地看了几分种。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越想越是兴奋,关了电视就出门了。
  老钱要做一次有意思的冒险,这个想法是突然产生的。在路上,他回顾了一下人生。一路走来他实在是太平淡了,大学毕业进入乡镇工作,后来调到交通局工作,一直干到了副局长,他从来都是小心谨慎,没拿过大钱,直到安全退休。最遗憾的是这辈子就没干过几件让他认为刺激的事。他先到眼镜店买了副足以遮住半个脸的蛤蟆镜,又翻出件多年不穿的风衣。打扮妥当后,对着镜子一看,吓了一跳,自己活脱脱地就像谍战剧中的一个特务。他笑了,但在镜子中看不到笑容,因为眼镜遮住了一切。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还有二十天,曾庆年就会把信寄给李音,这么长的时间,了解一个人足够了,从明天起我要想办法接近李音,至少也得见上真人。
  第二天,老钱按照曾庆年给的地址,找到了李音的家。显然他来得早了点,小区内很是寂静,也没多少行人。老钱环顾四周,感觉自己这样有点扎眼,就退到了小区的门口。小区对面有间小商店,门口两个人在下象棋,他来到了棋摊面前,装模作样地看他们下棋,眼角不时瞟向了小区门口。
  整个上午,照片上的女人并没有出现在老钱的视线中,对此老钱并不失望。在电视剧中,这点时间对于一个地下工作者而言,不算什么。现在他也算是有特殊身份的人,他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她出现。中午他就在附近的快餐店匆匆吃了饭,又回到了小区门口。也许是他特殊的装扮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下午的时光他感觉自己反被别人监视了。他想走,心里却不停地说坚持坚持,但一直到日落时分,他也没见到李音的影儿。回到家,老钱感觉非常地累,回想今天的行为,看着那一身行头,他哑然失笑了,这算什么事?自己怎么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会去做如此愚蠢的行为,是什么让他乱了心智?最后他在继续与结束不停地摇摆中选择了继续。
  第二天一早,老钱就去了李音的小区门口,只不过没用昨天的行头。又是一日,依旧没有见到李音的身影,他回到家,又开始嘲笑自己的行为。在胡思乱想之际,接到了李队长的电话,叫他明天训练不要迟到。老钱真想回一个他妈的我已不感兴趣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早上起来去了训练场,打了几个来回。老钱说,今天我有点累,想早点回去。李队长说,还不到十一点呢,老钱你是有什么事吧?老钱说没有啊。李队长说,看你精神不太好,要注意休息,你走吧。老钱也不回答,出了训练场就来到李音小区门口。他刚把自行车停好,就看到一个女人从小区里走了出来,老钱一眼瞟见,感觉就是李音,他掏出照片比了下,真的是李音。他感到一阵激动,心想方法虽笨,但总算等到了。现实中的李音,一米六多一点的身材,有点瘦,但皮肤很白。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小夹袄,刚好收束在细细的腰上,显得玲珑有致。老钱感觉心窝咯噔一下。身子随着李音从眼前飘过,就像突然起了阵大风,几乎把持不住。在这一刻,他觉得曾庆年确实是了解他的。曾庆年看来对李音有着绝对的自信,就拿李音现在的保养来说,谁敢说这个女人已四十好几了呢?这个饱受老公久病摧残的女人,还能保持着如此雍容的身姿,应该用天生丽质来形容。老钱有些呆了,看着李音的背影,越来越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在老钱三四十年的官场生涯中,那种东西一直若隐若现,一直到快退休他才明白。女人只有永远神秘才能不断吸引他,让他充满征服的斗志。而这个女人一看就是有故事的人,只有有故事才会丰富一个人的内心,也只有故事才能让人变得更加神秘。他曾经见过别人介绍的六个女人,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至于一眼可望穿心底还是像白开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钱在她们身上,感觉不到自己的激情。所以当时他只给了那六个女人半个小时就转身而去,当然别人是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的。而当初在婚介所第一眼瞧见李音的照片,马上就从她的眼里,老钱看出了沧桑、秘密、神秘等等字眼,就此判断了她是个有故事的女人,而有了某些冲动。赵姐还曾笑他说,你说,有点年纪的女人哪个没有故事呢!你装什么装呢?老钱就说,这你不懂的,有的女人就像谍战片,永远摸不透的,可有些女人呢,就是一看开头就知结尾的韩剧。赵姐当然不可能懂得混迹官场多年的老钱心思。对于老钱来说,这两种女人完全有着质的不同,想到那些字眼,神秘感就扑天盖地,如果继续深入,高潮也会像一波波的海水袭来。他曾对自己的一生工作经历作过评价,结论是杯水人生,完全失败。并不是说当官进了班房就是成功,但一杯水看到底的工作历程的确是无聊透顶,老钱觉得这才是人生中最大的败笔,只是他六十岁后才明白。如果让他再选择一次,他说自己定然不会选择这样的路,像自己这样的性格,即使当个养殖户也会比现在过得充实。当初连续三任局长下马时,老钱曾怪自己怎么就不努力一下,也许就会成功了。但老钱最后还是连续当他的副局长,那是他明白,即使让他坐到那个位子上,他谨小慎微的优点立刻就会变成了软弱无能。当再一任局长被抓时,他暗地里还欢喜了一阵,幸好不是自己。在众人鄙夷的眼光中,终于熬到了退休。老钱也怀疑过自己究竟是不是个男人,怎的就如此胆小。退休了他想总算没啥危险了,就着急地宣布,我从此要主宰自己的生活,做两件让自己满足的事。明地里他天天去麻将馆,一打就是半年,暗地里则偷偷去了几次风月场所。
  老钱不紧不慢地尾随着李音。她的脸上还有些憔悴,但在老钱的眼中,那是动人的忧伤。看着她转过街角进了华联超市,老钱也跟着进了超市。李音选了一些生活用品,如果老钱记得不错的话,五包康师傅,一个萝卜,一斤子排,再加上两卷纸。看着她到了收银口,直到走出超市,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看起来她在顺着原路返回,在路上她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小区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女子,两人说了几句,那个年轻女子接过李音手里的东西,模样与李音看上去有点像,老钱心想这应该是她的女儿。等两个人消失在小区的楼道中,他也骑车返回了家。
  老钱觉得,今天算是小有成功的一天。晚上,他把今天见到李音的情况都记了下来,连超市买的东西,还有他当时的感觉,仔细看看无一遗漏才安心睡去。
  了解一个人要从细节开始,老钱对此深信不疑。但李音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丈夫离去的悲伤肯定还笼罩在心头,情绪上的不稳定可以改变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所以现在的记录难免有些偏差,何况只是他一面之词。不过老钱也知道,跟踪这件事本身就显得很荒唐,但是他还有别的方法吗?对于爱情世界,他已太生疏了,当现在有一份久违了的真实感情出现时,他能不用心吗?
  老钱知道,没几个人可以做到一天到晚不出家门的,他暂时取消了爬山的爱好,专心致志投入这项他认为事关后半生的工作。也许是巨大的悲伤消退后,李音有点缓过来了,恢复了正常的出行时间,如早上去买菜。老钱在此后的几天里,很容易就尾随上李音,令人失望的是,李音出来除了买菜和日用品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意外的举动。老钱觉得,如果都是这些平常事,这样的跟踪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如果有跟哪个男人见面,或者别人来找她,这样他会兴奋点。现在他看着笔记本上满满地记着的各种菜名,他有些泄气了,原先预想的刺激荡然无存。
  就在第十天,老钱几乎坚持不下去了的时候,情况终于发生了变化。李音的女儿从小区出来的时候,拎着大包小包,后面跟着李音,看样子要走了。她们出门打了车,老钱也只好放弃了自行车,打了车跟着李音和女儿到了车站,老钱在外面看着,奇怪的是,李音并不是送女儿走,而是在窗口买了两张票。老钱看着她们上了车,心生一计,就坐公交回到了李音的小区。直接来到了李音的家门前,按了门铃,自然没有人回答,他使劲地喊了几声李音的名字。果然,背后的门开了,一个老年妇女探出了头,问老钱,你找李音?老钱说,是啊,我是她的朋友,找她有点事。女人说,你来得不巧,她刚走了。老钱说,走了,去哪?女人摇头说,不是很清楚。老钱说,不知她明天是否要回来。女人摇摇头说,不知道,你明天再来看看吧。老钱说谢谢。晚上的时候,老钱又去了一趟李音的小区,在楼下等到了半夜,灯自始至终没有亮过,看来李音并没有回来。
  第二天老钱去超市买了些礼品,来到李音家门前,如法炮制喊了几声。对门的女人又探出头来说,又是你啊,她还没有回来。老钱说,这不是嘛,我大老远赶来,找她找得急,我就在门口等等她。老钱把东西放在旁边,就坐在楼梯上。女人说,要不,你到家里坐一下吧。老钱马上站起来说,那谢谢了,也不客气就进了她家。
  女人倒了一杯水给他。老钱说,没想到运气这么差,我来了她出门了,曾老弟真是不幸啊,年轻轻就走了,我都来不及见上他一面。女人叹了口气说,是啊,老曾是个多好的人啊,就这么走了。老钱说,这一走,李音的日子更难过了,她的命真苦。女的说,可不是嘛,老曾生病时花了大钱,现在债都留下给她背了。老钱知道她已进入角色,于是顺便再说了几句感叹的话。女人就滔滔不绝地开始了,从李音当初带着女儿走投无路,曾庆年不顾一切收留,一直说到曾庆年为了供女儿读书,做遍了各行各业,直至落下病根。后来说到他们是神仙伴侣,令众人羡慕。老钱是频频点头,处处迎合。女人说到欢处,又事无巨细地把曾庆年与李音的家庭琐事说了个遍,连三个月前的一次争吵也没放过。老钱开始有点惊讶,后来就不得不佩服这个女人超强的记忆力,与流利的表达能力。一个人能做到如此细微地观察邻居的生活状况,真是令人瞠目结舌。时间过得很快,一下子就到了吃中饭的时光。老钱心想他家里人可能要回来了,就起身告辞。那女人觉得与老钱谈得正投机,就要老钱留下来吃饭。老钱说,饭就不吃了,谢谢你,这些小东西我就不带回去了,送给你吧。女人说,那怎么可以,要不我等李音回来交给她。老钱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我家离得远,带着不方便。李音你就不必跟她说了,我会联系她的。那女人说这不可以,东西你一定要带走。老钱就逃也似的逃出了她家,出了小区,心中是极为畅快,哼了几支小曲。这次的收获之大,真是令老钱意想不到,不由暗暗得意自己的手段。心想对李音的了解已足够了,剩下来就是等待李音回来,拆开曾庆年给她的那封信。
  过了几天,李音一直没有回来。他有些焦灼了,掐指一算日子,如果曾庆年说的是实话,那封信现在就躺在李音的信箱里。他特意跑到了她家楼下看了信箱,信箱是锁着的,里面塞着报纸信件,没法看到那封信。后来他想着急也没用,现实是李音不回来,信寄到了也没用。但就在老钱看了信箱的第二天晚上,他突然发现李音家电灯亮了,不禁欣喜若狂,他并没有继续呆在她楼下,而是马上去了理发店,洗脸洗头染发来了个一条龙。出了店门,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就打了个电话给医院的文科长,说一个朋友想搞几粒万艾可。文科长笑道,是你不行了?老钱说胡说什么。文科长说,你说实话,是不是你自己用的,别人就是没有。老钱说,哎,你管这么多做啥?文科长说,不是我管闲事,这是处方药,弄不好要出事的。老钱说,你说清楚不就得了吗?文科长说,还有两粒,你明天过来拿吧。老钱说好咧。
  现在应该是一切妥当,自己的从前,正如曾庆年所说,没有污点。所以老钱有绝对的自信,可以继承曾庆年未竟的事业,现在他只需要做一件事,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电话的到来。
  夜里老钱做了一个略微荒诞的梦,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岁那年,与妻子初见的那一次,在草地里欢腾,而某处在这一夜里也坚挺如初,宛如处子。他又流泪了,不过这一次,他是被笑醒的。
  就在那天上午在十点左右的时候,老钱终于听到梦寐以求的声音,“你好,是钱先生吗?”
  老钱说,“是,是,是。”“我是曾庆年的妻子李音。”“哦你好,你好啊?”“庆年走的时候曾留了封信给你吧?”“是啊。你还好吗?”“我还好,关于那件事,我想找你谈谈。”“好啊,你说个时间。”老钱兴奋地说。“今天下午四点,开元大酒店顶楼餐厅15号包厢。”“好好,我准时到。”“那就这样说定了,再见。”挂了电话,老钱感觉到李音并没有自己的兴奋,略微有些失望。但他很快安慰了自己,无论如何,李音能主动打电话给他,这事就基本应该能成。他随口就哼了几声小曲,过了有几分钟,才回过神来,想起了那个约会地点。开元大酒店是宁城最豪华的酒店,不知道李音为何选了这样一个地方,还是顶楼餐厅,那更是豪华中的豪华。虽然老钱当副局长的时候也去过几回,但严格来说,他从没出过钱。所以他并不知道这里的真实价格。应该很贵,他想,按理说李音不是铺张浪费的人,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真的把这次约会看得很隆重。想到这,老钱笑了,他要去取钱。
  开元大酒店作为宁城最高的建筑物,在顶楼的包厢中吃饭还可以浏览全城景色,不但是享受,还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三点四十五分,老钱到了楼下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楼房似乎是插入了云端,低下头还是一阵晕眩。老钱穿过大堂,在电梯上直接按了最大的数字,应该是17。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老钱突然有些紧张起来,这情况似乎多年没出现了,真正面对自己喜欢的一个女人时,他每一次都有种手脚发麻的感觉。
  很快到了顶楼,餐厅的四周都是包厢,他快速地找到了15号,轻叩了二下。里面一个女声说,进来。老钱推开门的时候,惊呆了,这是李音吗?他回头看了下包厢号,确实是15号。女人淡淡一笑地说,是老钱吧?老钱回过神来,忙说是啊,看到她伸出手来,连忙伸出手,两人轻握了一下。服务小姐马上就过来了,李音说上菜吧。坐定后,老钱重新观察了李音,一身鲜红色的连衣裙,合身得像贴在上面,长发齐齐往后,露出了大部分刘海,脸上的妆恰到好处,这与他前些日看到的几乎换了一个人了。只听得她淡淡一笑地说,也不知道你想吃些什么,我自作主张点了。老钱有些尴尬,急忙说,没有啊,都很好,我都很满意。几分钟后,菜就上齐了,老钱关切地说,是不是等久了。李音说,没有啊,是这酒店烧菜速度快。老钱见她这次打扮得非常正式,不知怎的,心就有些慌了,不敢抬起头来正视她。又听见李音说,老钱,怎么了,吃菜啊。老钱嗯了几声。她又说,庆年说你是个好人。老钱说老曾过奖了。李音说难道你不是好人?老钱脸红耳赤,忙说不不不。李音哈哈笑了,老钱此时刚抬起头,恰似看到面前有朵梨花在开放,不由地呆了。听见李音又说道,老钱,开个玩笑,庆年的话我都相信,他是不会看错你的。老钱有些窘,但听了她夸奖,心底自然高兴,只是不知怎么了,今天好像手足都不听使唤。好容易挤出一句,庆年也是好人,可惜走得早。老钱一句话说罢,感觉空间忽然静了下来,他有些懊恼。隔了有数十秒吧,李音才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是啊,这没心的家伙,就这样丢下了我。老钱看到她眼里闪现了泪光,似乎就要掉下来,连忙打岔说,老曾虽然走了,但以后日子会更好。听了这句话,李音似乎要低下的头马上抬起来,叫道,不谈这些了,来,吃菜。老钱附和道,好,好。夹了几筷后,见李音仍然没有提起情绪,就说,不如我说些有趣的事给你听吧。李音却说,还是我说吧,老曾与我的一些事吧。老钱说,不是说不提了吗?李音说,不吐不快。老钱说,那好,你说,我听着。
  李音就把她与曾庆年从相识到分别,回忆了一遍,其中数次因哽咽而不得不停下诉说,老钱听得仔细,所以每次都恰当地递了纸巾,并恰如其分地安慰了她。老钱对自己与李音的默契度有些惊讶,后来说到了信。老钱波澜不惊,蜻蜓点水般地问到,老曾给你写了信吧?李音说,写了。老钱忙说,那你看了吗?李音没有回答,转身从包里拿出了一封信。老钱说,这是老曾给你的?李音说,不,这是我给你的。老钱有点惊讶,接过了信,顿了一下说,你们俩都喜欢写信啊,其实有些事还是当面说得清楚些。李音淡淡地说,也许吧,我与他相识的时候就是从写信开始的,习惯了,你看这是我们之间的通信。老钱看着她在座位旁拎出一个鼓鼓的大纸袋。老钱说,真是不少啊,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写信。他手里抚弄着信,听见李音淡淡地说,信真是美好的东西,信在,一切都在,你先别拆,回去再拆吧,我想说的东西都写在里面了,还有这袋信先存放你这里,过几天我来取。老钱接过信袋,心头忽然一凛,什么意思?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这感觉一下子却说不清楚,似乎是刚捕捉到了就飞走了,就点点头说,好,那我先去结账。李音说,不用了,我已结了。老钱说啥时候结的。李音说,我先付了钱。老钱说那怎么好意思呢?李音说,没事,老钱,谢谢你。老钱说那我们走吧。李音说,老钱你先走,我想再坐一下。老钱看了李音一眼,说,那好吧,我先走,有啥事打电话给我吧,再见。李音点点头。老钱走出房门,伸手去关门的时候,看见李音站起身拉开了窗帘,一团红光腾地扑进了房间。
  电梯刚好停在17楼,老钱很顺利地下了楼,出了开元大酒店。离大楼有四五十米的时候,老钱回头看了一眼大酒店,整幢建筑物在夕阳余晖中闪闪发光,像镀了金一样。他准确地找到刚才那个包厢,窗口里闪现着一个红点,应该是李音。就在这时,包厢的玻璃窗动了一下,阳光直接反射到老钱这一边,老钱感到一阵刺眼,忙低了头。时间应该很短,也就一二秒左右,当老钱再抬头时,一块红云在窗口飘浮,忽然间红云在疾速下落,这是什么?老钱擦了擦眼睛,放下手时,红云已然不见,然后他听到轰地一声巨响。
  两个月了,老钱今天再次来到开元大酒店,发现当初浸满血迹的那块地方已恢复当时模样,一点也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老钱抬头看了一眼楼顶,金色的阳光包围了直入云霄的建筑。老钱从怀里摸出了李音给他的那封信,她死了,这信老钱也就一直没拆过。又从口袋掏出打火机,正想把信点了,电话响了。他接了电话,是婚介所赵姐打来的,说老钱,那个女的已同意与你见面,你马上来我这里一趟。老钱挂了电话,想想又把信撕开来,只见信上只有一句话,对不起,我只想随他而去。老钱叹了一口气,说,难道你这样就能算是爱情?看到信纸变灰后,他跨上自行车,心想,这一次再也不会是半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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