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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脆] 玻璃翠的好处和害处

时间:2019-01-28 来源:东星资源网 本文已影响 手机版

  华云峰给程桔留下的第一个印象,是这男人居然还会害羞。已经知道这次见面的目的,已经愿意来此见她,却还会低着脑袋,不敢朝她多看,坐下后两只脚的鞋底还不由自主地摩挲地面,这让程桔颇觉新鲜。此时的倪谷音活像个媒婆,喋喋不休地介绍华云峰的基本情况,说了几则有关他的趣事。他笑起来的样子更害羞,刚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就被手捂回去了。他的手背也很干净,手腕上的紫檀木手链雅致却又不昂贵。
  其实用不着再说些什么了,只是看两个人互相有没有感觉。尽管不是相亲,说穿了甚至还有点儿见不得人,但毕竟不是一手交钱一手苟合的勾当,得讲究几分情意和缘分。或许,这便是这男人如此害羞的原因?酒店嘈杂,即使坐在墙角落,那喧嚣的人声还是像火锅里的蒸汽不断弥漫过来。倪谷音端起酒杯,分别与程桔和华云峰相碰,与程桔碰杯的时候还特意对她眨了眨眼,有一种催促她敲定的意思。程桔习惯地撇了撇嘴角。
  还是因为今天见面目的的暧昧,当倪谷音看了一眼手表,说了一句我还要去妈妈那儿,我给她买了件新衣服之类的话,准备提前滑脚时,程桔马上站起来,说也想走了,反正已经坐了好一会儿了,肚子也吃饱了,只想休息。倪谷音便又坐下来,看看拎起坤包的程桔,又看看略显踌躇的华云峰,眼光里有一种不忍使这次见面匆匆结束的意思。程桔的心动了一动。自从家里出了那件大事之后,还与自己保持来往的小姐妹中,倪谷音是最可靠、最帮衬着自己的了,尤其是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没有倪谷音绝对无从谈起。
  但既然表明了要走了,再一直坐下去已经不妥。五分钟之后,程桔又一次拎起坤包站起来。好在华云峰并没有丝毫不快,甚至还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吁出一口长气,眉眼也舒展了一些。他很主动地替程桔移开椅子,又抢在倪谷音之前买了单,只是脑袋仍然低垂着,不敢朝程桔的脸上看,朝仍显匀称的程桔的背影看。不过,在把程桔和倪谷音送上的士时,他还是很绅士替她们拉开门,挥手作别。或许,今晚他看程桔的最认真的那一眼,就在此时。
  的士离开那家小酒店,快要驶近自己家里时,程桔突然涌上一丝后悔,尽管她渴望获得来自异性的温柔已经很久,今晚见的这个男人是倪谷音精心选择的,看上去确也不坏,但挥之不去的负罪感仍让她涌上悔疚,似乎从今晚起自己已开始蜕变为一个荡妇了,在可怜的丈夫面前显得不洁,显得可耻。倪谷音仿佛看出了她的这份心思,便伸过手搂住一直沉默的她。她的一颗泪珠由车窗外的灯火映照着,显得浑浊、无助、欲滴还休。
  沿着昏暗的楼道走上去,拐弯,拐弯,再拐弯,一直爬到顶楼,程桔已经气喘吁吁。她站在楼道拐弯角的那个平台,向夜色中的城市毫无目的地望去。一扇扇亮着灯光的窗口,一幢幢体积庞大的楼宇,远处不停地闪烁的是缺胳膊少腿的霓虹招牌,一架正待降落的飞机在极远处的天空中眨着眼睛。她竭力让自己定下神来,只有在最起码的沉着心态下,才有足够的勇气推开自己家的门,面对那个无比残酷的现实。
  振慧夫妇正好打开房门,从家里冲出来,与正在取钥匙的程桔撞了个满怀。“怎么这么迟才回来?不是跟你说好今晚我们还要去接女儿的么?现在已经快八点了。”振慧毫不顾忌地埋怨道,回头一把拉过丈夫,示意他赶快出门下楼。程桔便忙不迭地连说三遍“对不起”,一边对振慧的丈夫歉意地微笑,对方回给她一个潦草的笑容后很快被老婆拉到了楼梯上。一阵心急匆匆的脚步声之后,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程桔在丈夫的床边跪下,一手抚住丈夫白皙得如同一团奶酪的脸,一手揉着他乱糟糟的头发,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轻语:“……振藩,你可不要怪我,我向你道歉,十万分地道歉。我再也不跟这样的人见面了,不会了,你放心……”她好像看见他空洞圆睁的双眼抖了一抖,再仔细看去,却又像入定般一动不动,“我这一辈子只跟你在一起,直到死,哪怕你一直这样,一直这样……”两串浑浊的泪珠终于垂滴下来,溅在她的手背上,又流淌到他的白脸上。
  是一起意外且常见的交通事故。那天下午,在市外贸局担任副处长的振藩受朋友李锐之邀,前往钱塘江南岸的一座私人会所消度,内容不外乎麻将和桑拿。李锐是某副市长的侄子,生性好玩,与振藩是初中同学,两人一直保持着朋友关系。李锐看中的是振藩具有优秀跟班的所有素质,不咋乎,不逾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在需要呼朋唤友、有福同享的场合时,无疑是勾手召唤的首选。那天是周五,下午三时,还没下班,但李锐那辆新买的国产宝马已在振藩的办公楼门口了,所以振藩离开办公室时还有点儿惴惴,直至上了车关了手机,才开始与李锐及另外几个同伙轻松说笑。宝马驶出市区,在南岸宽阔的新修马路上撒欢。就在拐向私人会所的那个叉路口,一辆满载黄沙的巨型卡车猛地插过来,又来了个急转,车后部狠狠打了宝马一下子。宝马顿时玩具似地飞了起来。
  程桔见到振藩时,他已被层层的纱布包着,躺在急救室里,像个冬天时穿得特别厚实的大婴孩。程桔亮着嗓门喊他的名字,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有一旁的心动监护仪告诉她,他的心跳是正常的,也就是说,他依旧是活着的。真要感谢那辆安全性能超强的国产宝马,同车的四个人,有两个只擦伤了皮肤,李锐是右胳膊骨折,拉进医院急救室抢救的只有振藩。后来程桔听李锐说,出事的那一瞬间,振藩大叫了一声“不好”,竟保镖似地一把抱住了同座的李锐,那黄沙卡车的屁股就在这时砸进了宝马,砸中了振藩的头。“如果不是振藩,成植物人的就是我了!”李锐满脸感激,那只还缠着绷带的手从包里拿出一沓很厚的东西,不由分说地塞给程桔,程桔怎么推却他都不依。他那条折了的胳膊当天晚上就已重新接上了。
  两个月后,程桔把振藩接回了家,再在医院里耗着,已经没有意义了。振藩所在的外贸局够仗义的,非但承担了所有医疗费用,包括医保范围以外的一些费用,还专门请了保姆帮着在医院陪护,最后还派车派人把振藩送回家。局长还指示除了来自单位小金库的若干福利,振藩的工资奖金照发。毕竟是在上班时间偷偷溜出去玩乐的啊,但有副市长的侄子出面,责备已经剔除干净,只剩下同情和体贴了。程桔请人们小心地把振藩的躯体安放在大床上,大床周围早已摆妥了输液架、心电测控仪、血压计、导尿盆、擦身浴盆、专门摆放药物的柜子,支好了一张用于陪护的她睡觉用的行军床。
  振藩的双亲早已过世,剩下的只有他妹妹那一家子,这就意味着除了保姆,主要的陪护任务落在了程桔头上。不是你,还有谁呢?看着家里乱糟糟的样子,发懵了的程桔扪胸庆幸:儿子读的是寄宿制中学,周末才回来,否则这一回,连儿子的前途都要搭进去了。
  ……程桔的手依然抚着丈夫白皙得可怕的脸,嘴唇仍在嗫嚅。差不多已有两年了,每当疲乏之时,绝望之时,夜深人静之时,程桔就会这样跪在木乃伊般的丈夫面前,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好几次就这样跪着睡去。心里憋屈了很多东西,似乎再不把它释放出来,让 自己轻松一点,舒展一点,就会蜷缩着死去。嗫嚅着的她忽地抱住了他的头,开始呜呜地哭。他照例一动不动。混杂的情绪下,她的眼前幻现出很多人物来,其中竟有低垂着脑袋的华云峰。
  三天后,是华云峰给她打了电话,邀她晚上去茶楼坐坐。这三天,倪谷音已催促了程桔多次,说两个人既然已互有好感,不妨再深入一下的。已经到了这个份上,还忸怩个什么呢?倪谷音最后这句话有点儿失分寸,但程桔认定她是一片好心。可正想着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却抢先了一步。
  程桔同意了,只是把时间改为中午。中午时间虽然短,但属于自己。白天家里有保姆照料振藩,如果约在晚上,保姆已经回家,那又得央求振慧代劳了。尽管照料的对象是自己的哥哥,可振慧总是觉得这是程桔的活,自己偶尔的帮忙是一种恩赐,当然,如果发现程桔的照料稍有疏漏,那她又会像训斥保姆那样训斥程桔,一副自身权益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这家茶楼靠近西湖,面对湖面的那些座位都已坐满了茶客,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闲适轻松的神情。华云峰显然很早就来了,见程桔走近,赶紧起身,殷勤地替她拉开椅子,随后把已经翻开的茶单递给她,请她点茶。程桔扫了一眼茶单,发现华云峰为自己翻开的那一页,上面全是百元以上的名品茶,知道这也是他殷勤的一部分。她为自己点了一杯低廉的本地产普通绿茶。
  总有一种非常别扭的感觉,像是找了一个偷盗同党,准备一起去撬金库。明知有罪却一意孤行,这是她以前最费解最反感的,而如今自己竞也半推半就地上了这样的贼船了。华云峰努力抬起脸,微笑着,尽可能显得自然些、老练些,但闪闪躲躲的眼光仍然泄露出紧张和不适。“和你一样,原先我与她也相处得蛮好的,结婚两年后,在背地里她居然就那样了……”话已至此,他的嘴难看地咧了咧,仿佛身体某个部位被猛地扎了一针,“和你一样,我与她分居也有一年多了,只是想等孩子大一点再离,孩子毕竟是无辜的……”
  起先不知倪谷音对他是怎么说的,现在弄清楚了,原来唱的仍然是夫妻失和这样的绝情戏,只不过他的那一出是真的,自己的这一出却是虚构。但倪谷音不虚构,不瞒他,行么?
  性格温和的程桔原本有着不少堪称蜜闺的小姐妹,振藩出事后,她们以各种方式表达过哀伤和同情,有的甚至还来医院帮着陪护过,但时间一长,振藩又不可能好转,大家也各忙各的,很快就疏淡了。更荒唐的是,当一位老同事与程桔逛了一趟西溪,不慎跌伤了腿,另一个小姐妹陪程桔上街,被小偷摸走一只鼓囊囊的钱包,还有一名高中同学与程桔走在一起,竟被一个看错了人的泼妇扇了五六个大耳光之后,消息传来传去,程桔很快变成一个类似丧门星那样的角色。因为她,所以老公成了植物人;如果谁胆敢与她凑在一起,也会惹上灾祸,那些倒了霉的小姐妹老同事不就是例证么?程桔顿时变成了孤家寡人,很多人像躲避魔鬼一样躲着她,包括曾经亲密得可以穿连裆裤的人,除了倪谷音。但即便是倪谷音,有时与程桔在一起时,也会冒出奇奇怪怪的话语来,说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与你在一起啊!虽则是一句玩笑,可程桔听了还是很不舒服。真弄不懂时代发展了,人反而越来越相信迷信了。
  打开了话匣子的华云峰有点滔滔不绝,但绝不是唾沫星子乱飞,惯于胡言乱语的那种,那不乏磁性的嗓音始终平和轻柔,说的也是她可能感兴趣的社会性话题。看着听着,程桔不禁觉得眼前这男人几近完美,可妻子居然背叛了他,这是为什么?他有什么软肋?别的男人在哪些方面胜过了他?环顾四周,茶室里的呷茶品茗者虽然闲适轻松,其实也各有烦恼,各怀心思,甚至暂时夹起尾巴,掩去可耻,以貌似可亲可爱可怜的模样示人,比如此刻的自己。程桔不禁暗中喟叹,这世界大干,奇哉怪也,真教人难以把持。
  在茶室里坐了约莫两个小时,她决意与他告辞,一则是因为下午还得去上班,二则是对这个好姐妹隆重推介的男人完成了基本确认,或许真是个可以暂时托付心绪,把自己从糟糕透顶的状态中拯救出来的主儿。“要不是看你比我可怜,小脸都衰白得纸样了,我肯定先把他用上……我家里那个死鬼,我早就想给他点颜色了。”倪谷音嘻嘻笑着,脸上掠过一丝不舍的神情。只是眼下的她不愿表现得像个饿煞鬼,看见合意的男人就不顾一切地粘上去。已被命运这匹怪兽作践了,为啥还要自己再作践自己?
  两天后的中午,程桔应约再次与华云峰见面,见面时她不由得一惊:他额面上竟然出现了几道显眼的抓痕,抓痕不浅,伤及的不仅仅是表皮,极似刀一样的长指甲剜下的。程桔不便询问,猜测是他老婆的杰作,心里不免生出些同情。华云峰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很认真地为程桔点茶,请服务生上茶点。两人终于可以享用这份悠闲,欣赏窗外的湖光山色时,华云峰的手几次有意无意地抚过那伤痕,但仍没有解释些什么。
  他只是淡淡地说起自己已濒于破裂的家庭,红杏出墙的妻子,尤其是自己可爱的女儿,依然是点到为止。程桔认定,他此时的话语仍然不能算作解释,而是渐渐熟识之后随意的闲谈。华云峰说五年之前自己的一切都顺风顺水,单位里效益不错,领导也很赏识他,家庭也很和睦,一家三口还自费去了青岛和厦门玩,妻子也没有干出那件缺德事,但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或者说撞上了哪颗丧门星,自己就开始倒大楣了,仿佛什么事情都不顺,直到现在。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抚摸了自己额上的伤痕,为自己如此迷信而致歉似的。
  程桔听得出了半身冷汗,心想幸亏没把自己家庭的真相告诉他,可又转念一想,觉得自己和倪谷音的有意隐瞒实在对不起他,哪怕那是迷信,不至于对他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为了确保这档子破事的成功,故意把真相掩盖起来,起码是一种不善。而不善,尽管不是恶,也已经与恶为邻了。程桔收走仅有的一丝微笑,看着正午阳光下白晃晃的湖面,沉默下来。
  “分居对我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每晚我都睡沙发,一早就出家门,这样基本上能不与她见面。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家务就是去学校接女儿……”华云峰又说。但他这句很可能是无意的叙述泄露了一个细节:已与妻子如此生分,且两人基本上不见面,那就说明这几条显眼的伤痕并非妻子所为。可是,不是妻子,还会有谁呢?
  程桔发现今天自己的眼光总是离不开那几条伤痕,总觉得它们隐藏着什么。好奇心剧烈泛涌之时,她突然涌上一种冲动,想抓住他的手,不顾一切地向他说出全部,也希望他毫无保留,然后她与他――甚至她逼着他――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她讥笑自己已经活到这个份上,居然还像文学青年那样怀有如此浪漫的心理。对于眼下的自己,实在是太奢侈了。
  外面已在下雨。杭州是很经不起雨水的,一旦下雨,整个城市都粘乎乎的,包括马路,也包括马路上的行人,行人脸上的表情。华云峰提出打个的送她,他下午恰好也要去城北办点事,程桔便与他一起坐在了的士的后座。的士的收音机里,号称“电波怒汉”的杭城著 名电台主持人正在义愤填膺地痛骂拆散他人家庭的寡廉鲜耻者,因为话题过于敏感,后座的他俩只得各自把眼光投向窗外。拐过东坡路,穿过武林路,再往右拐,便来到正在整修的延安路上。当的士司机抢在黄灯的最后一秒,踩了一脚油门企图再往左转时,一辆满载黄沙的大卡车突然横插过来,一下子撞上了的士。
  程桔只听自己大叫了一声“振藩!”就朝华云峰扑了上去。这辆大卡车,分明就是害了振藩的那一辆啊,经常忆想那一幕的她这下竟然亲眼目睹了!华云峰被她死死地按在后座上,两个人的脸互相逼近得只剩下半公分。他惊讶于她竟有这么大的力气,惊讶于此时她歇斯底里的表情。当他发现大卡车的半个车头已经骑上了的士的尾部时,他才完全醒悟过来,自己刚才遭遇了怎样的一番惊险。
  他也返身抱住程桔,一叠连声地说:“是你,是你救了我,要不然,我又遇上丧门星了!”
  程桔的眼泪却直截了当地滴在他的脸上:“不,不,丧门星就是我!……”
  竭力推开的士已被撞得扭曲的车门,推说自己有急事,没时间再为交通肇事的双方作证人,程桔拉着华云峰,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在马路上跑。“下午上班的时间快到了呀!”华云峰不禁提醒道,很快就发觉自己在说废话。他发现程桔左臂肘处的衣服已被刮破,露出一块淡淡的血瘢,断定是刚才两车相撞时刮破的,臂肘已经受伤,只是伤得不是太重。他想问她要不要紧,但知道拉着他疯狂奔跑的她根本不可能回答他。终于,华云峰明白了此时的她究竟是在寻找什么,或者说最需要什么。他反手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一家快捷酒店,并用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一间钟点房。
  但华云峰绝对没想到,两个人同时倒在床上时,她却坚决阻止了他接下来的动作。“不要,等等,让我先把我家里的事情告诉你!……”程桔紧紧抱着一只枕头,蜷缩在床头,惊惧而急切地看着他。他便停下动作,盘坐在床尾,听她说话。
  程桔说得语无伦次,继而又抽抽嗒嗒,但发现他的表情始终平静,并无太过的惊愕和惧色,便不顾一切地一路说下去,话语也顺畅了很多。说着说着,怀中的枕头已渐渐地移到了自己的脸上,蒙住,心里却有一种极度的释然,觉得这样已不欠对方,甚至还为自己维护了起码的清白。她停止了叙述,静静的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蒙在脸上的枕头被慢慢地挪开,她睁开眼睛,与痴痴地盯着自己的那双男人的眼睛对视。她看见这双俊美的眼睛里盈满泪水,随时有可能倾泻而下。她感觉房间里的空气非常腻乎乎,每做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水中沉重地划动。她看见这房间的天花板角落上有一块明显的水渍,屋外的雨水正在缓缓地侵入屋内,准备浸湿整片房顶。
  倪谷音提醒程桔,两个人既然只能是纯属露水的关系,就用不着介入对方的生活太深,程桔点头称是,心里又不无矛盾:你说他是一个十足的好男人,能拯救处于身心绝望状态中的女人,这我完全认同,可他身上还有你所没告诉我的内容,比如轻微的神经质,比如极度的固执,还有一丝不可思议的幼稚。你说我应该与他保持必要的距离,可我又怎能拗得过他?
  无奈之下,程桔特意找了个借口,支开保姆,然后带着华云峰走进自己的家。她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让华云峰自己到卧室去看,他便去了,却很久没有出来。当程桔走到卧室门口时,看见这个易愁善感的男人替振藩掖了掖被角,正抹着眼泪,绕过大床边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从里面出来。倚在门口的程桔不由得呆呆地看着他。绝对不能认为他的举止是一种做作和夸张,看惯了虚饰的东西,真诚的表达往往会显得虚伪、冗余和古怪。
  在门口她禁不住抱住了他,他的身体在她的拥抱下开始膨胀,但接着他仍然坚决地掰开了她的手,说:“不能,不能在这里……我们得尊重他。”她颇觉尴尬。其实此时的她并不是想与他发生些什么,只是想拥住他,以他健康的身躯驱除两年多来越来越严重的恐惧――没错,连倪谷音也不一定清楚,她对男人的渴望并非只为肉欲,本质的期望却是身心的安宁,这安宁只能来自于一个健全而可靠的男人,始终相伴,但不是互相的肉体满足。
  讶异的是,程桔发现,华云峰的面额上那几道抓痕还没有完全退去,今天他的脸部下方新添了两块瘀青色,像是被人狠狠地掐出来的。尽管这瘀青不像手指甲的抓痕那样显眼,但青中带红的颜色,看上去仍然触目惊心。程桔故意朝这瘀青多看了几眼,像在提示他坦白。他可能感觉到了,羞怯地低了低头,最后仍然没作解释。
  “你……,最近还遇到了什么吗?”在一阵沉默之后,程桔终于止不住发问。他们俩在沙发上坐下,仍感慨于振藩惨相的华云峰仰身坐着,脑袋耷拉在沙发背上。
  房门上突然开启钥匙的声音,难道是保姆提前回来了?程桔和华云峰不由得从沙发上站起身,房门被推开时,他们两人已经毕恭毕敬地站在客厅里,像是等待某种判决。进来的竟是振慧,手里拎着一只装有女式衣服的大袋子,身后也没有老公跟着,看样子是在附近的商场里买了自己的衣服顺路看看。三个人顿时都怔在那儿,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振慧,她的话语中明显别有意味:“家里来客人了?太好了,家里终于有客人来了,程桔你的生活真的已重新走上正轨了!”说完,振慧把手中的大袋子往餐桌上一丢,闪身走进躺有振藩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程桔和华云峰面面相觑。离开这屋子的时候,华云峰有一丝向振慧道个别的意思,程桔拉住了他,两个人一起下了楼。下楼梯,转弯,穿过小区甬道,再拐出小区大门,沿大马路往前走,两个人垂着头一直没说话。直到已经走到大马路上了,华云峰才吁出一口长气,伸手去挽程桔的手,却被她一掌打了回去。她示意他往大马路左边的楼群看去。左边的楼群就是她家所在的小区,两人刚从那儿出来。顺着她的示意,他似乎看见第二排楼房的某个窗口有张脸一闪,直觉告诉他,那脸属于那个女人,那个长着一张蛮脸、说话尖刻的女人。
  他固执地挽过程桔的手,攥住,攥得程桔生疼生疼。
  杭州的春天向来是善变的,但没想到已是暮春了,竞还会变出这么一狠招来。一大早,响过一阵春雷的天空忽然变黑,越来越黑,像是倒翻了万瓶墨汁,云层厚得能让人喘不过气来。街上的路灯霎地全亮了,上班路上的汽车们乱作一团。西湖湖面上阴风阵阵,仿佛法海和尚又跳将出来,与许仙这样的痴情男子决一死战。程桔站在公交车站雨篷的背面,一遍遍地拨着华云峰的手机,手机通了,就是没人接。
  这几天,程桔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像在预告某种不祥。并不仅仅是担心失去他,更是担心他身上会发生些什么。自从振藩出事之后,自己就变得疑心重重、神经兮兮,总觉得与自己交往的人都在做出天大的牺牲,一切已发生的和即将发生的灾祸都是自己引来的,源头就在自己身上。她经常自责内疚得连胸口都隐隐作痛,哪怕觉得这样的自责内疚不无荒唐可笑,有违于自身素养。但是她又明白,对此自己永远无法摆脱。
  又一阵闷雷滚过,她合上手机,手机却响 起来,是倪谷音。因为手机有杂音,旁边又吵,倪谷音的声音听上去非常遥远,可说出来的几句话让程桔马上从公交车雨篷后转出来,开始急切地在站牌上寻找。
  “……你是不是找不到华云峰了?今天我也好不容易才打通他的电话……起先他支支吾吾不肯说在哪里,后来才说了在浙二医院,说什么陪病人。”倪谷音一口咬定般地说,“他肯定有什么事瞒了你,肯定有事!说实话,他跟我以前也不熟的,是跟一帮朋友去龙井喝茶时认识他的,因为你的缘故我才与他联系……”
  公交站牌上没找到驶往浙二医院的公交车,仿佛完全由大脑自动指挥着,程桔已经拦下了一辆的士。她的右眼皮跳动得更厉害了,眼皮下面好像有很多很多个泡需要冒出来,必须一跳一跳地让它蹦?。天空越来越黑了,天与地似乎已粘接在一起。的士在混乱的车流和四处乱窜的自行车之间艰难行进,泥鳅似地找着缝隙钻来钻去。程桔忽想,原来人与天地之间竟存在着情绪上如此密切的纠葛!阳光灿烂,微风荡漾,哪怕有多少烦心事也会随之减灭;而身处黑云压城、天昏地暗的环境,哪怕是怀藏万两黄金依然绝望得想死。她注视窗外怪异而混乱的景象,一手重重地按着胸口,心里正连连祈祷千万不要再让自己遇上倒霉事。
  只能一个楼层一个楼层地找下去,恨不得把整幢病房大楼翻个遍。她确信,华云峰此时必定在这幢病房大楼的某个房间,只要一直找下去,必定会让他显形。然而,当她只找完了三个楼层,刚站在通往第四个楼层的楼梯口时,忽地发怔:我干啥呢?我这样疯疯癫癫地干啥呢?为什么非要找到他?是生怕他遇上了什么麻烦,还是太想搞清他躲避自己的缘由――自己的内心深处,总有一种他身边必有别的女人的不祥?难道就是为了这份预感?!
  她走向这个楼层的脚步很滞缓,很犹豫,最后几步,几乎是硬撑过去的。
  这一层竟是骨伤病房。每一间病房里都住着断胳膊折腿的人。走廊尽处的某间病房里,传来一声疹人的嚎叫,接着便是一件玻璃物品碎裂的声音。程桔的脚步更滞缓了些,在走廊上踮着脚尖行走,像是踩着一堆碎玻璃。
  蓦地就看见了华云峰,就在那发出疹人嚎叫的隔壁病房。程桔看见他的时候,他恰好站在病床一侧的过道上,而且正无意间朝走廊看了一眼。两个人的眼光在空中相撞,让昏暗的空间刺眼地亮了一下。
  程桔就在走廊上站定,怨妇般的神情在脸上划过,但很快被意识到了什么的她抹去了。好在病人都躺在里侧,视线被墙壁挡住,没法看见走廊的。华云峰从病房里走出来,不敢正视程桔的脸,垂着双手的模样活像一个被擒住了的小偷。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天空好像彻底漏了,骤密的雨水砸在房顶、树木、地面上,溅出阵阵水雾和粗暴的声响。这雨水似乎还能穿过厚厚的墙壁,让此时坐在病房大楼底层大厅角落的两人浑身湿透,全身发冷。程桔看见华云峰的嘴唇渐渐变得青紫,他额前的头发也因为被雨水浸湿,软软地耷拉在脑门上。
  “……她是我十多年前的女朋友,因为从学校毕业后天各一方,感情就淡了,但她一直没有忘记我。几年前我们又有了联系,尤其当她得知我遇到了婚姻危机。她至今仍是单身……”华云峰叹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躲避着程桔的眼光,“她当然不知道我与你的事,上星期又跑来了。这几年中,她已经主动跑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住在小旅店里。但这次她一来就发现了异样,那就是我的心不在焉――与你一样,她也是一个极敏感的女人。”
  程桔看见他的手正在剧烈颤抖,像是一双刚干完坏事,或者即将去干坏事的极其慌乱的手――这显然是自己强加于他的荒唐的幻觉。
  “……没错,前段时间我脸上的伤痕,就是她抓出来、掐出来的,因为她断定我有了别的女人。不需要什么证据的,她与我一样,很多时候都是依靠直觉来判断,都很准……她非要我坦白所有的细节,不依不饶。五天前的那个晚上,在她住着的那家小旅店里,喝了两瓶啤酒的她举起一只空玻璃酒瓶,朝我的脑袋砸下来。我用手一挡,玻璃酒瓶反弹到她的脸上,她就说是我打她,居然就跳楼……她的动作如此之快,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已摔在了楼下。幸运的是她住在二楼,小旅店的房子又矮,她只是左腿骨折……”华云峰抱住了脑袋,浑身开始抖索。程桔发现,他那颤抖的手上也残存着好几条抓痕。
  雨越来越大,天空却开始渐渐透亮,空气里满是粘腻,夹杂着医院里特有的来苏味儿,令人窒息。
  “是的,说实话,那晚我背着她走进医院时,脑子胡乱转悠着,觉得我这样倒霉,是不是那颗你一直躲闪着的丧门星又发威了,我这是实话,你千万别介意。但很快,我就觉得我太无耻了。我们之间已经这样了,可我竟还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来,真是混账啊!”华云峰自责地掮了一下自己。
  程桔的心脏紧跳了几下,为华云峰提及的“丧门星”三个字所震慑。难道,我又害了一个人?难道,“我们之间已经这样了”,也得让他,甚至他的女友,承受百般厄运?
  “……她受伤了,我请了年休假照顾她,这是我必须做的,你也不要介意。但她伤愈之后,我肯定要把她送走,从此不希望两人再见面……这一次与我见面,她对我的态度,两个人之间的激烈争执,彻底暴露了她的内心和个性。她变了,变得越来越多疑、暴戾、自私,对两个人的关系也处理得过于现实,或许是生活压力,或许是心态纠葛,但这让我觉得,与她已难以生活在一起,只能割弃。当年没有缘分,几年前偶尔接上,但现在缘分彻底消失……”华云峰双眼空洞地朝前望着,身体还在颤抖。但很快,他的眼睛重又闪出热切的光来,攥住程桔的手,看着程桔的眼神也露出忘情男子的痴相。程桔任他攥着揉着自己的手,把头转向大厅里那些排队挂号、等待治疗的人们。身体有恙需要医治,甚至还得动手术,感情和婚姻有恙,难道就不能服药、输液,乃至换个器官?!
  华云峰的手机尖厉地叫起来,他低头一看,便把它掐了。不用猜,程桔也知道躺在病房上的前女友正在召唤他。他放开程桔的手,又伸过来攥紧,目光炯炯有神。程桔想说些什么,却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张了张嘴便又索性闭住,尔后又掰开他的手。当她决然地走出病房大楼底层大厅时,忍不住回了回头,却见华云峰站在那儿注视着她的背影,依然是一副痴情的模样。我的渴望和无奈还用得着我再说么?你的决心有多大我的意志就会有多坚强啊!
  暴雨早已停歇,天空大亮,临近中午的阳光特别刺眼,令程桔不得不手遮双眼。黑云压城固然让人绝望,但习惯了黑暗的人,一旦遭遇万道光芒,同样会难以消受,甚至会沦入惶乱无措的境地。在辣烈的阳光下,程桔的右眼皮依然在跳,一下又一下,越来越骤密,像心动过速的病人那颗无法遏制的心脏。难道接下来自己还会遇上什么灾祸?
  程桔等在他俩好几次相会的那家快捷酒店的钟点房,是她主动约了华云峰。那回在医院见面之后,两个人又有好久没在一起了,她不知道这几天的他究竟是怎样度过的,他的前女友有没有离去。自从右眼皮乱跳以来,她 烦躁、焦虑、沮丧,怎么也平静不下来,甚至伺候振藩也特别敷衍潦草。好在眼下的振藩无法表达不满,换了以前,对于她的马马虎虎心不在焉,他肯定会像领导批评下属似的大加指责。
  手机突然尖叫起来,程桔抓过来,以为是华云峰打来要求取消约会的,接通一听,竟然是振慧。在平时,这个时候的振慧是不会找她的,会不会又有了新的主意?这段时间的振慧东一个主意西一个想法,貌似竭力维护振藩的所谓权益,说穿了还不是为了她自己?她的担忧无非是振藩一旦死后,本该由她来承继的财物流失,担忧程桔眼下已与野男人分享振藩的一切,包括房子、金钱、物品,甚至程桔的身体。身体勾去了,别的还能保住吗?
  果然,振慧话中的每个字都像是快枪子弹:“……你别以为李锐够义气,振藩还不是为了他而丢了大半条命,这命究竟是多少钱一条,想必李锐应该是知道的。我今天刚听到一则消息,说市里又提高了工伤人员生活补助金的标准,振藩所在的市外贸局效益一直不错,李锐难道就不该主动找找他的伯伯,帮着去局里疏通疏通?”
  程桔仰躺在床上,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角落上那块明显的水渍。要钱干啥呢?对于这个家,钱又能解决哪些问题?如果外贸局真的增加了振藩的生活补助金,又能怎样呢?振藩能重新从病床上起来吗?耳边振慧的聒噪沸反盈天,程桔的反感越来越冒泛。振慧似乎是在室外打这只电话的,周围很吵,有汽车不时驶过的声音,还有路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房门上终于传来熟悉的敲门声,橐橐橐,轻柔而富有节奏。程桔关了手机,从床上跳起来,打开了门。房门还敞在那儿呢,两人就已拥抱在一起。从华云峰拥抱自己的姿势和力度来看,程桔断定,对方的心非但没有变,而且比以前更加决然。
  两人的身体本能地向床上移去。忘情之时,华云峰没有忘了伸出一只手来,关妥了房门。
  ……仰身躺着的程桔没有去看激情澎湃的华云峰,目光依然投向天花板角落上那块水渍,她痴痴地祈望这块水渍能渐渐消褪,最后彻底消失。仿佛只有它的消失,才是一种吉兆,一种消弭所有灾祸、获得幸福生活的吉兆。她眨了眨眼,觉得这几天一直跳个不停的右眼皮不怎么跳了。
  忽地有一把钥匙捅进锁孔,胡乱搅动的声音。刚准备温柔的两人迅速停止,华云峰还侧耳听了听,几秒钟后,他又不顾不管地继续动作起来。锁孔内钥匙的搅动声更加恶狠狠起来,不怕被折断似地乱捅乱搅,发出吱吱嘎嘎难听的声音。由于已经反锁,房门一直没被打开。
  接着有人竟然用脚踢门。
  华云峰套上裤子,下床去开门。难道有人开错了门?难道有人盯上了他们?程桔心头划过一丝不祥。程桔也快快穿好衣服,凌乱的被褥已没时间整理了。
  “这下子,总可以算是捉奸在床吧?!”振慧像颗炮弹似的射进来,脸上有一股抑制不止的得意,更露出杀气腾腾的凶相。华云峰急忙张开臂膀,欲拦住似乎正想冲向程桔的她,却被当脸啐了一口,“滚开,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你,你在说我是什么、什么东西?”华云峰抹了抹腥臭的唾液,上前质问。
  振慧冷笑一声:“哼,难道你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那我告诉你。你不是医生,没有能力医治好振藩;你不是单位领导,没有权力为振藩增加工伤补助;你当不了保姆,因为你是一个笨手拙脚的男人……所以,你是一个只会欺骗良家妇女,只会乘人之危破坏他人家庭的真正该死的不要脸的东西,你听清楚了吗?”
  华云峰暴怒了,“嗷”的一声扑了上去。程桔急忙冲过去,死死地拖住他,振慧却转而对程桔歇斯底里发作:“别以为能瞒住我,我一直跟在后面盯着哪!你以为给你打手机是关心你吗?我在听你的口气哩,听你们的动静哩!你们的骚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勾当!”振慧又转身嗵地打开房门,像个泼妇似地对着走廊大喊,“振藩还没有咽气呢,你就这样打熬不住了吗?如果振藩接下来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干的!”她的嗓门很大,凶神恶煞,刚才还在走廊里围观的几名服务员吓得走远了。
  程桔也忍不住了,冲着振慧尖叫:“我不是谁的私人物品!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纪了,早不是三从四德的年代。哪怕是在封建社会,也轮不到由你这小姑子来压服我!”她想不到自己还击的火力竟也有这么猛,积久了怒火呼呼呼喷出来,倒也极痛快。
  振慧抬手揪住了程桔的头发。
  华云峰喊了一声“不许打人”,冲过去欲把振慧的那只手扯开。
  那只玻璃杯就是在这时砸过来的。振慧放开程桔,顺手却抄起一只玻璃杯,动作快得令人眩目。这家快捷酒店的玻璃茶杯十分厚实坚硬,加上振慧用足了吃奶的力气,华云峰顿时被砸得晕了过去,一绺黑红色的血从他脑袋上流出来,很快染红了他的头发、上衣领子……
  “你行凶了!”程桔慌忙扶住华云峰,对振慧爆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见了鲜血,振慧也不免惊惧,但马上又跳脚拍手:“活该,活该!”一边转身逃走了。
  程桔再次跪倒在振藩身前,双手抚着他白皙得如同一团奶酪的脸,脑袋顶在他的胸口,半个身子趴在他的身上。她太清楚了,占满自己思维的这个念头是多么疯狂,多么可耻!是的,可耻,振慧已不止一次地骂自己可耻了,但是,可耻为什么只能是一个贬义词,只能有一种解释?它为什么不能成为开启新一扇幸福之门的钥匙?
  程桔一遍遍抚摸振藩的脸,揉搓他乱糟糟的头发,嘴巴凑在他的耳边絮絮叨叨:“……振藩,你千万千万不要怪我,因为我实在无路可退。既然你已经这样了,就帮我一次吧……”她看见他的双眼始终空洞地圆睁着,毫无反应,但她更凑近了她一些,继续劝说道,“振藩你说,除了牺牲你,我们还有别的路子吗?”程桔痴痴地问着,一遍又一遍,她的双手从他的脸颊处往下移,往下移,一直移到他的脖颈处,然后停在了那儿。
  空气凝滞,程桔的脑子一片空白。突然,似有一道闪电般的光亮划过她的脑间,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掐紧,在他的脖颈处掐紧……好像被尖针戳了一下似的,她又忽地惊醒,被自己异乎寻常的动作惊醒,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整个身子顿时趴倒在他的身上,发出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浑身抽搐起来。
  她觉得只有让自己这个可怕而可耻的动作,决然地持续着,才会撞开那扇渴望已久的新的门。
  一阵歇斯底里的捶门声打断了程桔的动作,她惊起,看着脑袋已在枕上滑落的振藩,不知如何是好。
  “程桔,是我,你赶快开门,我有话要跟你说!”是华云峰的声音,焦急,坚决,不顾一切,一下子击碎了凝滞的空气,“程桔,你听我,快开门,快开门!”
  似乎无法拒绝他的呼唤,程桔从床边抬起身来,勉力走到门边,打开。华云峰冲进来,首先抓过她的两只手,仔细地看着,仿佛察看着她的手掌上有没有留下犯罪的痕迹。“你,你可别做傻事!”他大吼道,从来没有对她这样大声过。她挣脱他,逃进卧室。他追进去,贴着她的身子一直追到振藩的床边。
  程桔再次趴倒在振藩的床边,放声嚎啕, 两只手放在振藩的身上,说不准是想把振藩滑落在枕下的脑袋重新搬上去,还是想继续去掐那糯白无力的脖颈。华云峰挨近她,站着,一字一顿地说:“程桔,你想,如果我们再坚持一下,或许就成了,但如果失态,如果蛮干,就会前功尽弃,甚至犯罪。你说,我们应该怎样做呢?”华云峰的口气像个对小学生说话的老师,她的嚎啕声更响亮了,双手又任性地去掐那无辜的脖颈。
  华云峰极其果决地把程桔的双手从那脖颈上掰开,甚至把她的手掰疼了。程桔挣扎了一通,他却掰得更凶,还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往后拖。于是,两个人的身体非常紧密地贴在了一起,互相都能感觉出对方身体上的起伏。忽然,挣扎哭泣中的程桔示意华云峰向振藩看去,两人发现那具僵体的眼睛好像眨了一眨,尔后又呆呆地注视,像是有话要说。或许,在彻底明白目前三个人都处于尴尬境地的情状下,他决意退出?决意成全他们?俄顷,程桔和华云峰清清楚楚地看见,一颗粗大的泪水从僵体右眼流出,浑浑浊浊的,滴淌在枕上。
  这实在是个奇迹!难道,僵冷的他重将复活?难道,又有新的事端即将酿成?程桔不由得奇想,自己前些天的右眼皮跳,与这个可怜男人此时右眼奇怪的流泪,从中究竟有无关联?
  两个人一起弯下腰来,注视依旧沉睡的振藩。也许,那滴所谓的眼泪只是眼角的分泌物,眼睛的眨动也只是神经的抽搐,奇迹终究难以发生。程桔转身扑进华云峰的怀中,一惊一乍之后,她尤其需要华云峰的抚慰。她紧紧抱住他,越来越紧,并把他往地上扳,试图与他一起滚倒在地上。他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阻止,她竟不依,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他扳倒……记得华云峰第一次来这里,想与程桔在此屋温存,她却以“尊重振藩”的理由拒绝了他,而眼下,她反过来要他这样做……激情一点点加温,然后燃烧,即将进入沸点之时,华云峰一咬牙,强行抱起了她,把她抱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毕竟不能当着振藩的面干这事啊,哪怕他已是一具僵体,哪怕他也允诺。
  ……没想到,这居然是两人相爱之后,最成功、最淋漓尽致的第二次。
  完事后,华云峰感觉自己的脑袋特别疼痛。身下的程桔一抹脸上凉嗖嗖的东西,居然是血!原来,剧烈的运动让华云峰头顶上的伤口重新开裂……程桔心疼地抚着他的伤口,再次发出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声音。华云峰连忙说:“没事,开裂的是表皮,我这人其实很脆……”
  程桔的脸上这才显出长久压抑后的一缕淡淡笑容。
  “不能没有你……”她说。
  “我也一样。我还愿意与你一起照料他……”他的伤口又在淌血,滴在她的脸上。
  天气越来越冷了,季节已进入深秋。程桔跨进位于西溪的那所寄宿制中学校园,双脚踩着的都是枯败的落叶。树叶从葱绿转变为枯黄,只需百来天时间,在自然界已算是够长命的了,而人的青春能有几许?没错,自己早已与青春拜拜,无论付出多大的努力,也只能抓住属于中年的一截尾巴。但如果不去主动抓住,习惯于被动失去呢?她听见脚下的枯叶正在发出哭泣般的碎响。
  儿子的脸色不是太好,但神情尚算鲜活。见到母亲,他首先展示的是一部据说是刚获得的MP4,是英语竞赛二等奖的奖品。程桔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觉得一个人不可能一直遭遇厄运,即便是最倒霉的人,她的生活中也会出现些许亮点,而这正是她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可儿子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吓了她一大跳:“妈妈,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来学校吗?是因为我害怕……我昨晚做了一场噩梦,那噩梦好像放电影似地现在还在我眼前哩。”
  程桔竭力露出平静的表情,鼓励他说下去。她的手还特意搭在儿子的肩上,但他居然本能地把她的手挣脱了。
  “……你竟掐死了爸爸,真的,你的双手就这样,就这样,紧紧掐住了爸爸的脖子。爸爸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除了睁大一双无神的眼睛……”儿子模仿了梦中她的动作,因为惊惧,他的身体不禁颤栗起来。
  程桔不由分说地抱住了儿子,眼泪夺眶而出。她惊讶于噩梦的神奇,惊讶于世间竟真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事,让人怎么也猜不透。无辜的儿子早已被牵涉到这场悲剧中来,这让她绝望,哭得更厉害了。儿子却忽地推了推母亲,换了一种口气说:
  “其实妈妈,我虽然害怕这样的梦,但又觉得,这样做,对于爸爸,未免不是一种解脱……妈妈,请原谅我的胡言乱语。因为这噩梦也提醒了我,爸爸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除了让你吃苦,除了让这个家不太平,还有什么呢?反正他也醒不过来了……”儿子直言不讳。
  程桔抹了一把眼泪,盯着儿子,问:“你说,你妈妈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不会,我想我妈没有这样的胆量,所以我才害怕,害怕这样的梦,害怕你会突然发疯――你如果这样做,肯定是疯掉了。”儿子认真地说。
  母子俩此时已坐在校门外的一家餐馆里,程桔觉得有必要犒劳一下儿子,因为他已经长大了,至少比同龄的高中生成熟。这是家庭一连串变故带来的,尽管想来不无酸楚,但不能算作坏事。当儿子主动为母亲夹菜,替母亲倒饮料时,程桔竭力忍住才没让眼泪再次掉落下来,她不愿破坏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属于母子俩的轻松快乐。
  儿子喝了一大口饮料,却又满腹心事地说:“……上个星期,姑姑来过我这儿了,说你找了一个很贪心、很没用的男人,而你已经鬼迷心窍。这是她的原话。她在我面前哗哗哗地说了一个多小时,听得我头皮发麻。妈妈,你怎么能找这样的人呢?他至少应该有我爸爸的一半啊,可……”儿子的表情中,甚至含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霎那间程桔觉得自己很冷,从头到脚的冷。她愤怒于振慧的肆无忌惮,痛苦于一时间无法对儿子解释些什么。该从哪里说起呢?该说些什么呢?很快,她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外是一条通往西溪的幽静马路,偶尔有学生快乐地跑过,或有一辆轿车驶过,扬起若干落叶。落叶飘飞的姿势像极了蝴蝶,是些被秋风推来搡去的死蝴蝶。程桔的脑袋嗵的一下撞在窗玻璃上,像那片被飘飞到窗上的枯树叶。
  “妈妈你不要太伤心,我也不会全听姑姑的……”见母亲顿时变得神情恍惚,儿子略显惊慌,急急地劝慰道,“我只是说,我们要做的一切,都应该对得起爸爸。”
  似乎是在劝慰,但仔细听来,这话好像又有点儿重了。
  程桔坐在倪谷音家客厅的沙发上,吃着倪谷音亲自为她削的苹果。好友如此正儿八般的把她请到自己的家里,拉开聊天的架势,便怀疑对方很可能想劝自己就此歇手,可自己已经骑上了老虎背,就没有一跳了事那样简单了。程桔吃着苹果,心想一切姑妄听之,最终的主意还是捏在自己手里。
  倪谷音先是长叹了一声,双眉紧皱,一直没有舒展。程桔把苹果咬得嘎嘣嘎嘣响,心想反正是你让我吃的,怎么吃,吃出怎样的响声,那就由不得你了。叹完气的倪谷音却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已完全豁了出去,也是,除了继续挺着胸往前走,你还有什么路子呢?但你确实是对的。告诉你,像我这样快五十的人了,前段时间竟也遇上了一个称得上可心的 男人!两个人接连见过几次面,差点就要发生那种关系……是我拒绝他的。这把年纪了,尽管夫妻关系一塌糊涂,可在关键时刻还是不敢。因了这件事情,这几天脑子里老在转悠你和华云峰的事。本来看见你们为了这份感情弄得这么苦,总在责怪自己,觉得不该介绍你们相识,现在却想鼓励你们了。放弃,究竟在为谁放弃,为谁守贞呢?到了我这把年纪,要不想放弃都难了。趁现在还有这股激情,哪怕打了道德的擦边球,或许也是值得的……”
  程桔坐直身子,停住吃苹果的动作,摆出一副虔诚倾听的姿势。她想在倪谷音的话语中寻找向儿子解释的有强大说服力的说法。
  倪谷音还在絮叨她的故事,她的感慨,开始有些语无伦次。没错,近十年来的倪谷音过得一点也不顺。她的丈夫在大型国有企业任职,有钱,有身体,有地位,子女都已出国工作,家庭的一切都已安排停当,可倪谷音一直守着活寡。她丈夫早些年生过一场急性胰腺炎,便以此为理由,再也不愿与她同房了,哪怕是同睡一张床上,身体不慎还有些互相接触,对方也不再主动表示任何亲昵。但倪谷音坚信,丈夫绝对不会清心寡欲,绝对正在制造很多玫瑰色的故事!……十年时间,多么漫长啊,倪谷音就这么过来了,从近四十岁一直过到近五十岁!她遭遇的是一种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厄运,戳杀着她的是一把钝刀,锯着,割着,磨着,比凌迟更加残忍!想到这里,程桔不禁转过身去,眼光里满是怜悯。
  丈夫早已不把妻子当成真正的妻子,为何还要神经质地守身如玉?红杏出墙难道不是一种必要的自我拯救?程桔觉得,倪谷音肯定长时间纠结于这个命题,却只是在痛苦的矛盾心理中打转,而不是在可感可触的现实情感纠葛中相拼,这样的挣扎又有何实质性意义?岁月如梭,女人的青春比玻璃还要脆薄,轻轻一碰就已成碎片,眼前沮丧的倪谷音就是如此。
  这样一分析,真觉得自己比这位挚友幸运多了!一股欣慰袭上程桔全身。
  一股强烈的心悸就在这时突然来临,像在提醒她,假若已经胆大妄为的自己还敢这样洋洋自得,还想继续胡作非为,那么更大的厄运还将找到她,找到她的亲友。下一个轮到的该是谁呢?她慌忙按住自己的心口,仿佛想把这颗强烈悸动的心死死按住,仿佛只要按住心脏就能摆脱厄运,可右眼皮又狂跳起来。自己可是再也经不起任何折磨的人了,只要再压上一根厄运的稻草,整个身心就将轰然倒下。……又一阵心悸袭来,她梦呓般地呻吟了一声,扔了手中的苹果核,在沙发上摊开身子斜倚。
  果然有事了,就在傍晚快要下班,程桔准备回家之时。
  电话是倪谷音打来的,她的声腔在电话里完全变了,像一个遭遇歹徒劫持,慌乱不堪地呼救的人。程桔连电脑都忘了关,抓住随身小包就已旋风般出了办公室。下班时分的电梯满是人,她等不及,就顺着楼梯冲下去,太急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一楼,冲到大门口的。
  居然又在浙二医院。只是这一回不在骨科病房,而是在手术室。手术室的门紧闭,允许进出的只有医生护士。倪谷音焦急地等待着,一见程桔跌跌撞撞过来,便一把扶住她,说你不要紧张,医生说两条腿的功能基本上能保住,估计一小时后就可以从手术室出来,你用不着这样。程桔木木地倒在倪谷音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副哭笑不得的痴傻模样。命运真会开玩笑啊,这接二连三的厄运怎会如此神奇地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倪谷音说,华云峰是在送前女友返回的途中遭遇车祸的――又是车祸,太多的车祸了!倪谷音为了向华云峰打听一个人拨通了他的手机,无意中竟成为他出事以后接到的第一只电话。手机那头声音嘈杂,像是一个混乱的场面,华云峰咝咝咝地忍着剧痛对她说,交警和急救中心正要我打电话通知亲属,你这电话打得真及时。我刚遇上了一场倒霉的车祸,两条腿都被碎掉的汽车玻璃割伤了,正准备送往浙二医院。如果你能够来一下,就太谢谢你了。倪谷音知道华云峰的脾性,总是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重大事件尽量轻描淡写,主动请求她前往,这事肯定不算太小。她挂了电话就赶到了医院。
  倪谷音赶到浙二医院时,华云峰还没有推进手术室,医生们正在讨论要不要截肢。已痛得麻木的华云峰把出事过程说得十分简单,说前女友昨晚终于同意离开,从此彻底拜拜。早已心力交瘁的他为表示感谢,也为了纪念这份曾经的纯洁,特意请了假把前友女送到火车站。是从车站返回,回单位途中过马路时撞上汽车的,那满载着玻璃的汽车开得野蛮,加之自己神情恍惚――他总习惯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一转眼,自己的两条腿已在一堆碎玻璃下面了。
  程桔木然地听着,为他终于处理好了前女友的关系而高兴,却又为血淋淋的车祸所震慑。同样被车祸所害的振藩还半死不活地躺在家里,几个月前还为两个人逃过一场车祸之劫而庆幸过,而现在,车祸的魔爪仍然伸向了可怜的男人!……这世上怎会有这么多车祸?自己的生活怎会反反复复被车祸伤害?人的脆弱像玻璃,而玻璃又会如此可怕地伤害人?
  打听到即便手术非常成功,华云峰也得在医院至少住上两个月,倪谷音便去医院门口的商店采买必要的住院用品,手术室外只剩下了程桔。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程桔越来越焦虑,心里也特别乱,甚至想到自己这颗丧门星定是一切灾祸的源头,应该避开尘世,削发为尼。
  程桔手里一直捏着华云峰的手机,手机安静,始终没有铃声。刚才倪谷音说,已经用这只手机给华云峰的妻子通过电话,把早上发生的一切告诉给了对方,还告诉她需要了解什么可以打这只手机。对方听完,却未发一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竟还不来医院,甚至不来一个电话?至少现在还是夫妻啊!记得华云峰说过,他们俩夫妻失和,最初的原因还是妻子的背叛,而现在,她对他却如此冷漠!
  但是,这同时也证明了他的妻子彻底放弃了他,早该结束的婚姻说不定由此终结。而对于自己来说,这会是一条福音么?福音的到来需以华云峰的两条腿为代价?身边亲人的厄运都是在为我在赎罪?……胡思乱想之际,手机突然响了,不是华云峰的那只,而是自己的,是振慧。
  “你真的跟人私奔了吧?已经是晚七点了,怎么还没有回家?你总不能把自己的老公活活遗弃吧?”振慧的话语像发射连珠炮,一点情面也不留,“给你半个小时,我在你家里等着,你回来跟我换班我再走!”振慧说完,马上掐了手机。手机里传来嘟嘟嘟的一声声,程桔却仍然握着,呆呆地听,像被这单调乏味的声音抽走了力气。
  ……手术室的门打开,满身绷带、昏迷状态的华云峰在医用推床上躺着,被推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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