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我们班的座位考一次调整一次，按成绩高低，从前往后依次排列。大家抗议过，但抗议无效。老班说：“机会均等，公平竞争，成绩好的当然得安排坐在前面重点保护。”
老班的话很有道理，但大家依旧一脸愤然，噘起的嘴能挂上沉重的书包了。我从来都不用为这种小事担心，因为无论怎么调整，个子不高、成绩好的我总是占据最前排的位子。我和前排的同学相处很好，每天过得无忧无虑。
我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一个教室里，这一前一后的位子居然宛若两个不同的世界。上课时，前排的同学都全神贯注地听讲、做笔记，积极回答问题，而坐在后排的同学却各忙各的。
班上的同学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团体，泾渭分明。没有谁可以从容地同时融入几个团体中，大家似乎都很明确自己的位置。
我从来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因为和父母产生矛盾，赌气下故意在考试时乱答题，被调到了最后一排。其实，我就是想考个很差的分数气气父母。分数确实很低，全班倒数第二。
B
调整座位那天，老班苦口婆心地对我讲了一大堆话。我微笑着看他，面无愧色。如果一个陌生人撞见这种场面，肯定以为我脑袋有问题。
可我根本不在乎，不就是坐最后一排，这有什么呢？我对父母的气还没消。他们太不尊重我的隐私权了，居然偷偷检查我的书包，还美其名曰：关心我的成长。老爸偷看我的日记，被我“抓”个现行。我说他侵犯我的隐私时，他还大言不惭地说：“你是我生、我养的，看看你的日记犯哪门子法？”老妈更可气，不仅看了我的日记，还把我写在里面的糗事当笑话宣传，害我在周围一群孩子心目中的地位瞬间下降。我让爸妈道歉，他们不仅没道歉，还强词夺理。我太生气了，我要考很低的分数让他们着急。我知道我的分数是他们的命根。
对于我被调到最后一排这件事，班上的同学有的面露不屑，有的因为我退步而自己进步沾沾自喜，有的一脸漠然在旁观望。倒是最后一排的几个同学，他们乐呵呵地欢迎我。我冲他们笑，没吭声。
我的新同桌是一个叫马丽的沉默女生。以前我没和她说过话，因我们的座位相隔远，根本没什么机会打交道。
我把东西搬过去时，马丽戒备地看了我一眼。“你好！”我打了声招呼。她没理我。“终于来到最后一排了。”我伸了伸懒腰，一脸得意自在。
“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坐到最后一排还这样高兴。”她不屑地嘀咕。
我怔住了，愣头愣脑地看着出言不逊的马丽，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不都一个教室嘛，坐在最后一排又有什么不可以呢？“这有什么呀？你不就一直坐在最后一排么。”说完这句话，我马上后悔了，因为我看见马丽的眼圈瞬间红了。她低低地说:“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嘲笑我。”我这才想起，她每次考试都倒数第一，一直坐在最后一排。
我低声解释，哄了半天才让她把即将涌出眼眶的泪水收回去。我最怕女生的眼泪了。毕竟是新同桌，我可不想把关系搞僵。
才过了几天，我就明白了坐前排和坐后排的区别。坐在后排的都是些不爱读书的学生，他们玩的花样却数不胜数。他们爱起哄，有时还故意捣乱，偶尔也会趁老师不注意时溜出教室玩。但马丽和他们不一样，她上课很认真。可坐在后排，各种影响很大，无法让人专心。
“那个弱智，你看她整天戴眼镜抱本书，装成一个好学生的样子，却次次考倒数第一，比我还差。真不知那脑袋是用什么做的？花岗岩还是糨糊？”邻桌的男生在课间马丽出去时笑嘻嘻地对我说，一脸戏谑的表情。“都是同学嘛，何必这样。”我说。“我就是讨厌她。”他直言不讳。
我确实感觉到，后排的同学都不喜欢马丽。他们成绩差，那是因为他们不喜欢读书，贪玩。但马丽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她上课很认真，成绩却比他们还差。连他们都瞧不起她，马丽的情况好像除了“笨”再无其他解释。
不是说认真学习就会取得好成绩吗？为什么马丽不行呢？她真是“笨”到家了？
“你这个大才子，次次考第一，这次是怎么啦？比我还差，真是令人大跌眼镜。难道是想到最后一排体验一下生活？”那男生笑着问我。
我撇撇嘴，连声说：“失误失误，纯属失误。”
“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下次一考完，你又会回到前排去了。不过，能用倒数第二的成绩来体验这最后一排的生活，挺值的。”他说完，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出去了。他边走嘴里边哼唱:“无所谓，谁会碍着谁……”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有片刻的失神。或许他也不想一直坐在这最后一排的位子吧。还有马丽，同桌的几天时间里，我就已经明白她的心思。她是那么急迫想离开这个代表着屈辱的位子，调到前排去。她个子不高，还近视，可是得由谁来坐这最后一排的位子呢？
C
一天中午放学后，我留在班里出黑板报。等我走出教室时，校园里已经空荡荡了，只有聒噪的蝉鸣此起彼伏。
跑下楼，穿过绿树成荫的甬道，我抄近路往校门走。路过操场西边的小树林时，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马丽。她站在一棵树旁边，脸上淌着泪。我悄悄走近，躲在旁边的灌木丛后想瞧个究竟。
这儿很安静，是校园的角落，如果不是抄近道，平时少有人从这里经过。晌午的阳光下，马丽抽噎着，一只手用力地拍打着粗壮的树干，边哭边哽咽低语:“他很快又要调回前排去了，我为什么就不行？我一直在努力，可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做无用功。我怎么就这样笨？怎么这样笨？我是笨猪吗？为什么次次考试都是最后一名……”
马丽乌黑的马尾辫一直在我眼前晃荡，双肩起伏抖动。她看起来很冷的样子，抖得厉害。她的手一直拍打着眼前的树，仿佛那树是她的脑袋，拍打过后就能开窍。我突然觉得马丽很可怜，一个十五岁的女中学生，要悄悄躲在放学后校园中无人的小树林里对着一棵亘古沉默的树发泄愤懑和伤心。她无人可以倾诉，她内心的悲痛只能说给一棵树听。
“马丽！”我轻轻唤了一声，极尽温柔，怕吓到了正沉溺于痛苦中不能自拔的她。她这时可能有些累了，倚靠在树干上，双手抱着头，仰望着高远的天空。
听到叫声，马丽显然还是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地左右张望，并且迅速地摘下眼镜拭去脸上残留的泪痕。
待看清是我时，马丽脸上即刻呈现出一种敌对和戒备的神情。她撇着嘴，忿忿地说：“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马丽，你知道我没那意思。”我友善地说。“那你什么意思？在跟踪我吗？”她紧接着追问，一副十足的刺猬样子。“我刚好路过。放学那么久了，你还不回家？你很难过，对吗？是因为这次考试成绩出来后，怕我回到前排去？”我看着她说。
马丽脸红了，不快地说：“我才没有因为你要调走而哭。”说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是才一会儿，她眼中的泪又汹涌出来，止也止不住。她边哭边摘掉眼镜，抹着泪说:“我讨厌坐在最后一排，讨厌那让人屈辱的位子。可我努力了，还是最后一名。”我掏出纸巾，递给她，让她尽情地哭，能哭出来总比压抑在心里好。
好一阵后，我轻声问：“好一些了吗？”她没吭声，但脸上的表情渐渐恢复正常。
“需要我帮助吗？”我问她，之前她一直划清与我的界线，平时也不跟我说话，宁愿自己一个人孤单。她总是像只刺猬，让人难以接近。
我知道，马丽其实不想成为这样的女生。她沉默，甚至于内敛，但她一样渴望友谊，却因为成绩差一直受到伤害。坐在前排成绩好的同学，看不起她，不愿意搭理这个“倒冠王”；坐在后排和她一样成绩差的同学也排斥她，说她假认真，比猪还笨。在班上，她没有朋友。
“你为什么想帮我？不嫌弃我笨吗？你总是考第一，而我是倒数第一。”她自嘲地说，对我的话充满了疑惑。
“你不是想离开最后一排，离开那个让你厌恶的位子吗？我有能力帮你，接受吗？”我问。
她犹豫片刻后，说：“我很愿意，但你怎么帮我呢？平时的作业，我基本上也会做。但每次一到考试，我就如临大敌，心里慌乱，头脑昏沉。怎么考完的我也不知道，仿佛做了一场噩梦。梦醒后就看到悲惨的最后一名的试卷……”
马丽絮絮叨叨，说出了她心底一直埋藏的秘密。原来她有“考试恐惧症”，就像有人有“恐高症”，有人会晕血一样，是一种心理疾病。只有铲除了病根子，她才能从容面对以后的考试，把自己的真实水平考出来。
我确实有点儿被震到了。我从来没想过，她居然会如此害怕考试。怪不得那天考试时，她给我的感觉就怪怪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当时我还以为她病了。
“你是不是对自己不自信？”我好奇地问她，只有找到病根才能解决问题。
“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吧，反正我就讨厌考试。从小父母就让我学这学那，什么都要考试，考不好就要挨骂……”马丽说。她开始信任我了，一股脑儿把过往的经历都告诉了我。
我正思忖着，突然听到肚子“咕咕”叫的声音，还真有点儿饿了。我邀马丽边走边讲，让她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至少这样她会舒服一些。
在路口说“再见”时，我看见马丽朝我笑了。她挥着手，很开心的样子。
D
下午上课，老班第一件事就是发考卷，然后公布总成绩，准备调整座位。我注意到马丽的脸又苍白如纸。她紧张地抿着嘴，手不停地互相搓揉，眼睛紧紧闭上，身体却禁不住筛糠般抖动起来。
我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下她的脚，示意她别紧张。
第一个被叫到调整座位的是我。这次考试，我又回到了第一名。但我举手向老班说，我暂时不想调整座位，放学后会把原因告诉他。老班一直看重我，所以我的要求被允许了。但我看见了周围同学不解的目光。他们窃窃私语，说我是不是看上马丽了。我淡淡地笑起来，不想多作解释，既然答应帮助马丽了，就应该兑现承诺。
马丽也急了，一下课就对我说:“你应该回到前面的位子，你不属于这里。”“你不想坐到前面去吗？”我反问她。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没再吭声。
那天放学，我找到老班，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并且对他说:“按分数排位子，确实能鼓励一部分同学，但也会伤害一部分同学的自尊心。大家都努力过才最重要，毕竟没有谁愿意考最后一名。”我说得很诚恳，还把马丽的事告诉他。
看着老班惊讶的表情，估计他也没想到还有“考试恐惧症”这回事。想了一阵，他说：“那好吧，你先回去，我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方式。”
马丽的症状，我不知要怎么办。我建议她和父母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让家人带她去看心理医生。至于我，能帮她的就是鼓励，让她对自己多一些自信。我们依旧同桌，相处融洽。课后，我帮她补缺补漏，把基础打扎实。
马丽一点儿都不笨，很多难题我稍微点拨一下她就能想出来。看着她欢悦的笑脸，我心里也乐滋滋的，毕竟她走出了孤单的角落，不再刺猬似的随时“武装”自己，拒绝别人的友善。
我们班后来重新调整了位子，不按分数，按身高。那天老班说了很多话，说得很动情，他的良苦用心我想我们都明白。作为老师，他所做的都是为大家好，只是有时方式不对。
我不知道马丽是不是真的去看过心理医生，还是位子调整对她的影响，或者有我的一点点儿功劳，总之马丽后来的考试都能正常发挥了，而且愈来愈好。
我想，她应该是战胜了“考试恐惧症”吧。只是很多时候，回想起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那段日子，我心里就会有很多感慨: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深入了解，表面看到的往往并非真实的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