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白羊肚的那个人 大下雪天 要不是他头上的白羊肚 我怎么也不会站下来看他 看他一手握把 一手接电话
自行车蹬得飞快
后面夹个彩条包
像夹着一大包元宝
大声笑大声接电话
让他头上的白羊肚
特别有意思
他不会是只为了
护那两只耳朵吧
不会是耍酷吧
不会是刚排练完秧歌吧
大雪直往他身上飘
这白羊肚围得可真好看
互绿叶
她家的牛都歇下了
她还不歇
五十七岁的王绿叶
戴一顶旧黄帽子
边种玉米
边给我说她的忙
说她起鸡叫睡半夜
又要喂猪又要喂羊
吃喝上一点
到了地里还看不见庄户
等于两头见不上阳坡
说她受了一辈子穷
还了一辈子账
说她最穷的时候
有一块好补丁
也要先给老汉补上
说现在好了
现在有一百来只羊
值五万多
一头牛值一万
说得自己也笑了
我看着她家那头
一万元的牛
问牛知道累不
绿叶说
只要人不累牛就不累
问她哪一年结的婚
她也说不上来
又说好像是男人入党那年
她只知道她多少岁她
男人多少岁她
小子女子多少岁
她家的地也快种完了
我才知道她叫王绿叶
早知道她有
这么好听的名字
一来了就问问
我一遍一遍叫绿叶
这么好听的名字
她男人怎么就从来没叫过
说她男人叫她就叫哎了
在山上哎哎哎叫不答应
就叫：把你死下了
声音拉得长长的……
老弟兄
一个是八路
另一个也是八路
全和大娘生活在一起
快九十岁的老八路
坐在我对面
看八十三岁的老八路
给我讲故事
我们笑他也跟上笑
他知道他的老弟兄
在讲他们的老故事
他听不见
他能看出来了
他的老弟兄
比他还激动
本来坐个小凳凳
说着说着就
离我越来越近
纯粹蹲在我跟前了
说着说着又像一个老战士
又要站起来了
从窑洞里出来的老大娘
和这两个老弟兄一样
把过去拿矛子拿枪
没明没黑吃苦受累的事
都当成幸福了
一会儿看看我
一会儿看看这两个老弟兄
就像看着两个小八路
光抿嘴不说话
说得我看上老八路
看上老大娘
看上他们的笑
看上他们的老
不知道泪水能不能忍住
不流下来
幸福的骡子
骡子披一块白塑料布
下面四个角用绳子
拴在肚子上
她吁了一声
声音不像是从
大街上出来的
她和她的骡子
并排排站在一起
等我买她的玉米
我看见她的方口子布鞋了
我就这么看着她
看着她的方口子布鞋
很想和她和骡子和雨
也这么站上一会几
我就买玉米就说
你和你的骡子关系好了吧
女人专门看了一眼骡子说
好了
好像是看了人一眼
我说我给你和
骡子照一张像吧
女人就又往骡子跟前靠了靠
像往人跟前靠了靠
笑上让我照了
还把雨帽从头上拉下来
好像专门为让我照她那
两根细辫子
骡子的毛发
一绺子一绺子粘在一起
她的裤腿子也有些湿了
怎么看怎么像一家人
我买了十几个玉米
走一阵不由得
回头要看一回
感觉到走到哪里
都有点像是
披着雨布的骡子
最重要的人
坐在碾盘上抽烟的苏老汉
扣子也不扣
风一吹露出黑瘦的胸膛
八十三岁的苏老汉
一抬头就能嘹见烽火台
嘹着嘹着就好像那儿下来一个人
烟一口接一口散开来
嘹着嘹着就把烽火台
?成一个人
苏老汉天天要问
这么大的村子有什么用
这么多的地有什么用
这么蓝的天有什么用
这么好的月亮有什么用
苏老汉的声音就是
一棵树的声音
就是一个村子的声音
就是秋风吹得
满坡满洼都动的声音
苏老汉听惯了落雪的声音
听惯了小羊叫大羊
鸡叫狗咬的声音
老成一把骨头的苏老汉
老成了村里最重要的人
他哪儿也不去
天天起来扫院子扫村口
就是不让村头院落长
一根荒草
识字班的婆姨
五十二岁的翠秀
一来识字班
就要写毛主席三个字
说小时候看见人家写
毛主席万岁
可爱了
爱得哭鼻子了
翠秀把重复的复
当夏天的夏念了
硬说书上印错了
翠秀写下错字不承认
还跑去问老师
把老师给考住了
她反而乐了
翠秀的学费
是儿媳妇给的
翠秀不让人知道她上学
自从考了第一名
一有人给她打电话
她就说在学校了
她和那些婆姨
找来《父亲》《母亲》的
歌词，一个字一个字
一句一句背下来
一遍一遍跟上唱了
唱得婆姨们
一个一个
眼泪汪汪的
识字之前
她纳的一只鞋垫垫
就差后跟那一块儿了
后来满脑子装了字了
放到现在还没纳住……
闰秀娟。女，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于陕北。曾在《诗刊》《星星》《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作品，多次获《诗刊》《人民文学》《草原》等文学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