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老了 他们把儿女们都活老了 把一个村子都活老了 把比他们更老的老人活得没有影子了 老风吹着老阳光晒着
过去的日子也像老牙齿一样
一个个都丢得差不多了
摔打着老胳膊老腿
走在高高的辈份上
就像走在高高的悬崖边上
一村子的人都在为他们担心
至于远离他们的儿女
总感觉他们是装在破衣袋里的两粒豆子
怕一不小心就会从衣袋里掉出去
那天一个人从村子对面的山坡上下来
看见他们远远地站在家门口
仔细辨认着那人是谁
直到那人走到跟前叫了一声妈
叫了一声爸
秋天的颜色
一个人的秋天和另一个人的秋天
是不一样的
一个人去年的秋天和今年的秋天
也是不一样的
比如去年砍倒梯田里的王米秆子
一大捆一大捆背回家的那人
今年就已经不在了
今年背玉米秆的是他颤着白发的老伴
有时候是一个人在背着玉米秆子
更多的时候却像是一大捆玉米秆子
把一个又干又瘦的老人抱回家去
这两种感觉也是不一样的
还比如昨天坡上的那一片苜蓿正绿着
可早上的一层干霜之后就不一样了
午后的一场沙尘暴之后就不一样了
再过些日子一场大雪之后
就更不一样了
就像我见过的一个画家
在一幅乡村画上先撒了一把盐
再撒了一把土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我这棵从村里拔出来的草
现在绿得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回忆:夜声
1978年的一个秋夜
煤还没有变成温暖
就像那个坐在煤车上的人
夹紧了双肩
还没有把自己变成一个诗人
他听见远远的那几糯路灯
发出长久的电焊的声音
像一块煤燃烧前的嘶叫
或者一辆卡车永不停息的奔跑
没有谁给这声音任何意义
但多年后那声音
却一直在一个人的夜里响起
那天阳光很慢
该下的雪已经下过了
该刮的风也已经刮过了
2009年12月12日
杏儿岔的天空
晴得像包着旧家谱的那块蓝丝布
中午时分几杆唢呐从岔里出来
把一个人越吹越远
一直吹向远远的山冈祖宗的身边
如果唢呐吹得快点
那就是一曲秧歌调了
但是很慢
是那种能把人的眼泪吹下来的慢
阳光也很慢
慢慢让开唢呐的路
被唢呐吹着的是我的二叔
想起那年他把一只大公鸡抱到集上
连着去了三集
终于多卖了五毛钱
我的堂弟就摘下眼镜
用双手捂住眼泪
心疼
这么多年了 只感到父亲的骨头很硬
却从不知道父亲的一根肋骨断过
就像我不知道父亲的好多经历一样
但面对医院拍的片子
医生说陈旧性骨折
那是一次怎样猛烈的撞击啊
硬气的父亲是不是疼得喊出了声
但他说不记得到底是哪一次了
他感到吃惊也有些不好意思
仿佛被我看见了他的秘密
弯弯的肋骨就那么弯弯地断着
像门口断了的一根栅栏
风雪一直吹向栅栏深处的心
那一紧一缩着
像拳头样一次次攥紧的心啊
现在他腿疼腰疼头疼胃疼
七十多年的磕磕碰碰
现在才感觉出疼来
疼得实在不行了就去了一次医院
这是他第一次向疼痛低头
但他从来不说心疼
苍茫
面对又一个老秋天
那些使着蛮力的草
又一次漫过沟坎翻过山梁
起伏着走向平坦
那时暮色向下阳光向上
被苍茫淹没的村子里
一个老人正安静地病着
他的病是这个秋天的一部分
其实我一直站在乡村的秋天之外
只是对这个秋天多看了一眼
秋天什么也不说
只让我感到苍茫